那時,年紀(jì)輕輕的康大功就開始時不時地患一種特殊的“病”,當(dāng)他發(fā)病的時候,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是薛老喜先得到消息,然后,一會兒的功夫,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
立刻,從康大功的床頭作隊首,那隊尾就會出現(xiàn)在康家大門外。
那隊伍里自然有擔(dān)架隊,還有林業(yè)隊,木工隊,拖拉機(jī)手,磨坊,學(xué)校等組織的代表。
看到那樣的架勢,村子里那些平時沒有材料的人家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把大門關(guān)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不敢露頭,都害怕自己些許的騷動影響了康大功的健康,耽誤了康大功治療和恢復(fù),他們各自懷著自己的心思等待著康大攻病情的結(jié)果。
那床前隊首的第一個人自然是薛老喜和坷垃等人。
人們看見的康大功仰躺在床上,瞪著大大的白眼,眼珠子一動都不動,其他的地方也看不出來有任何的病態(tài)。
待那村醫(yī)到了跟前,最大程度的也只是聽聽心臟,量量血壓,然后一臉的懵懂。
這個時候,薛老喜便立刻撲上前去掐康大功的人中,也許是掐的疼了,三下子兩下子康大功就會“啊,啊,啊·······”,幾聲醒來。
當(dāng)薛老喜掐康大功人中的時候,總是把頭埋在床沿下,輕輕的呼喚:“功,回來吧,功,回來吧·····”。
這之間,還真的有人聽見過坷垃如喪考妣的哀嚎:“爹,你醒醒,爹,你醒醒,爹,你可要醒過來啊·······”。
康大功的這種病,在醫(yī)學(xué)上沒有名稱,不用吃藥,不用打針,更不用開刀,就憑薛老喜掐人中和呼叫就能醒過來,以至痊愈。
康大功的這種病每隔三四個月就來一回,時間長了人們覺察出,他發(fā)病的導(dǎo)火索往往是在蘇家屯遇見了不同意見的人。
因此,康大功每犯一回病,蘇家屯的職業(yè)結(jié)構(gòu),諸如磨坊,林業(yè)隊,拖拉機(jī)手等;隊委會人員,諸如會計,保管,出納,婦女主任等,都會根據(jù)最近一次發(fā)病床前能捕捉到的人臉發(fā)生一次調(diào)整。
例如,發(fā)病前老倔頭被他安排在村西頭的機(jī)井地里看機(jī)井,并且利用機(jī)井水種了一畝自給自足的蔬菜。
若是那一回發(fā)病的時候,那個老倔頭沒有出現(xiàn)在床前,對不起,康大功一旦痊愈就立馬換人不商量。
更是人不寒而栗的是,康大功每犯一次病,薛老喜都會根據(jù)他犯病的原因,把那個引起康隊長犯病的,不同意見的人擺置的五勞七傷,然后低頭認(rèn)罪。
久而久之,蘇家屯便流傳著這樣的幾句順口溜:
隊長花錢用手抓,
出納花錢自己拿,
保管花錢糧食換,
會計花錢用筆畫。
········。
幾十年來,康大功就是在諸如薛老喜和坷垃等人那樣的云蒸霞蔚中,充滿著自信,他所向披靡,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在“一派大好”的形勢下,建立起了一個理想的“蘇家屯王國”。
在那個王國里,他游刃有余,充滿美好理想,在他的意識中,未來永遠(yuǎn)是一條灑滿陽光的,寬闊道路。
······
當(dāng)時還沒有計劃生育政策,大毛子那年已經(jīng)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了,最大的是個女兒,1957年人;二毛子排行老二,二毛子的下面是兩個小妹妹。
大毛子自從60年代初兄弟們分家以后,全家三十幾口人都擠在一個老院子里。
大毛子分家的時候分得一間廂房,大概有七八平方米大小,全家六口人就住在那一個空間里,那一個時期,那三十幾口人擠在一個院子里就合用著一個茅子。
為了生計,大毛子用土坯在后院的一個角落里壘了一個灶火,因為那角落是兄弟們的公共資源,為此,兄弟之間還發(fā)生了打架斗毆。
那灶火也是剛剛能容下一個鍋臺,一個案板,平常日子中也只是能容一個人在里面操作做飯。
隨著女兒們的長大,大毛子夫婦越來越感覺到寢食的尷尬,炎熱的夏天還好過,他夫妻二人總是夾上一個口袋片兒到大街上,或者到用過的麥場上過夜,但過了夏季,一家六口人就只有擠在那七八平方米的廂房里了。
無奈,大毛子把那廂房里的桌子,板凳等“奢侈”的東西全部搬出去,就在那七八平方米的空間支起了四塊兒木板,大女兒已經(jīng)是十幾歲的大閨女了,大毛子就用一塊窄門板拼在夫妻兩個人床板的一側(cè),當(dāng)作是大閨女的單獨空間,其他的二女一男,兩個閨女和二毛子分別一張木板床支在廂房的兩個角落里。
平常的日子里,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夫婦兩個都能清楚地看見無拘無束的大閨女早就侵占了夫妻兩個人的領(lǐng)地。
后來,睡覺的時候,兩人只要覺得大閨女有動靜了,他倆便是一蜷再蜷,一縮再縮,一夜的無眠。
大毛子的女人是一個細(xì)發(fā)人,在百般無奈的情況下,她便鼓勵大毛子去隊長康大功那里反映情況,讓他高抬貴手為自己方一片宅基地以解燃眉之急,倒懸之苦,因為她知道,自己一個女人家根本沒有資格在康大功的面前說話。
大毛子去了無數(shù)次的康家,用他自己的一句話說,就是“康家的門檻都要被我踢折了”,但康大功就是不答應(yīng),不是說研究研究,就是說自己不能當(dāng)全家,有時還當(dāng)面諷刺挖苦他幾句:
“要那么多孩子干什么?弄得自己沒法住”。
“大家能過,咱為啥不能過?堅持一段再說吧”。
那話里根本就沒有給他大毛子方宅基的意思。
也就是在這一時期,康家的兄弟撿蘇家屯最平整的土地,都方到了一片新的宅基地并且蓋起了新瓦房。
大毛子敢怒不敢言,他更不堪羞辱。天底下添孩子的事兒,說的小一點兒是為了傳宗接代,說的大一點兒,也是為了這個世上的活兒有人去干。
天下的人誰不知道孩子多了多嬌,孩子少了少嬌,有男孩兒了嬌男孩兒,有女孩兒了嬌女孩兒,誰家的孩子也不是石頭蛋子·····。
在咱這蘇家屯,只興你康大功一個接著一個生?你要那么多孩子是干什么的?難道說我生孩子的目的和你不是一樣的嗎?
大毛子心里惱恨的時候,總是在心里這樣問問自己,再問問康大功,但他只是“敢怒不敢言”。大毛子永遠(yuǎn)都想不起來,康大功的心里有一個堅定的信念,那就是:
蘇家屯的人不能吃飽飯,不能吃好飯,日子不能過的稱意······,若是那樣,他們就會不服從自己的領(lǐng)導(dǎo),甚至造反。
·······
那是一個秋初的深夜,大毛子看著赤裸身子睡熟的孩子們長長嘆了一口氣,他對女人說:“我真想上吊了,那老功根本沒有給咱方宅基的意思呀”!
那女人傻愣愣的在床上的另一頭坐著,每天晚上她倆都是這樣,孩子們睡不著是羞于入睡的。
好大一會,那女人說:“你是不想去尋他了”?
“嗯”,大毛子說。
……
大毛子夫婦就那樣各自坐在自己的床頭,一直到了天明。
當(dāng)兩個人拖著疲憊的身子從床上下來的時候,那女人愛憐地對大毛子說:“從今往后你就不要去了,叫我去求求他吧”。
說到這里,那女人又用目光掃視了一下孩子們睡覺的姿態(tài),又自言自語地說:“死了都比過這日子強(qiáng),到了那個時候,這個屋子里也會因為我死了而松散一點,他要是不答應(yīng)我,我就吊死在他的大門上······”。
那女人說著便流下了眼淚。
······
從那天晚上開始,那女人便開始了乞求康大功的漫漫旅途。
開始的時候,康大功也是用打發(fā)大毛子的話去打發(fā)那女人,但那女人好像此大毛子有忍耐性,她大多數(shù)的情況下都是裝作聽不懂,如果康大功說的那一句觸動了她的淚腺,她便聲淚俱下地給康大功語無倫次地講三十幾口人住在一個院子里怎樣的不方便,三世同堂合用一個茅子怎樣的尷尬,一個六口之家擠在一個屋子里怎樣的目不忍睹,但無論那女人怎樣的動情,康大功就是不開那個口。
看著康大功那些得勁兒的人都方了宅基地,大毛子夫婦也商量過給康大功送點什么禮物以達(dá)到解決問題的目的,但兩人想來想去,一家七個人連溫飽都解決不了,那里有什么康大功稀罕的東西可送呢?
那天晚上,那女人走進(jìn)了康大功的后上房,一進(jìn)房門,她看見了康大功的臉色很難看,顯然是討厭她的到來。
好大一會兒,那女人骨子里那種一個正常人的自尊一下子涌上了心頭,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就一下子跪倒在康大功的雙膝下,一邊痛哭著,一邊不住地給康大攻磕頭。
就這樣的格局持續(xù)了幾分鐘,康大功好像也覺察出來了一點什么,他轉(zhuǎn)動了一下脖子,朝那女人厲聲說:“你不要哭”!
那聲音是極具威懾力的,那女人立刻止住了哭,抬頭看著康大功的臉。
“你哭也沒有用,給你說句老實話,蘇家屯要宅基的人多去了,還真的輪不到你家,你家需要也是事實,但得有一個先來后到的道理······”。
每當(dāng)這個時候,無論怎樣的憋屈,惱怒,媽媽都是不敢有任何表示的,她只有等待這樣的場景過去以后,用一聲長嘆或者沉默發(fā)泄內(nèi)心的積郁和對鄉(xiāng)親們的同情。
每天晚上,自己的女人回到家里,大毛子看著女人那被淚水浸濕的劉海,他便會說:“算了吧,就這樣將就著過吧·····”。
每當(dāng)這時,那女人便會停止幾天自己的行動。
但沒有過幾天,她的身上又來了要方一處宅基的欲望,她便又登康大功的大門了。
再后來,那女人忽然有一天犯了牙疼的病,每當(dāng)疼的要命的時候,她便去康大功那里去求他,那女人認(rèn)為,那時刻自己的牙疼都會輕一些。
但當(dāng)她從康大功的家里出來,那牙疼便又開始肆虐了。
“牙疼不是病,疼時要了命”,每當(dāng)這時,就是天寒地凍,大毛子也都會端出一盆冷水來讓女人赤腳伸進(jìn)去,也不知道是誰說過的,說是那樣可以減少牙的疼痛。
開始的時候,由于冷水的刺骨,牙疼的程度會減輕一些,但時間長了冷水便沒有作用了。
當(dāng)那用冷水刺骨不管用的時候,那女人就會疼的前后院地走動,她不敢呻吟,怕驚動兄弟和妯娌的休息,或者招來因為蓋那個小廚房引起的,仇家的稱意。
每當(dāng)這個時候,大毛子總是跟在那女人的身后,他生怕自己的女人因此尋短見,丟下五個可憐的孩子沒人管教,他一邊走一邊總是對他的女人說:“不去求他了,咱就將就著過算了,好死不如賴活著·······”。
終于有一年,康大功讓薛老喜通知大毛子,說是生產(chǎn)隊要開會說方宅基的事情了。
······
一聽說讓去開會說方宅基的事情,大毛子夫妻倆覺得喜從天降,自以為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了,因為用那女人的話講,她總共給康大功下了五次跪。
會議的地址就在蘇家祠堂里。
那是一個秋天的夜晚,當(dāng)大毛子走進(jìn)祠堂大門的時候,看見大門后面的過道兩邊谷堆著十幾個人,一個個老鱉一樣龜縮著自己的腦袋,一片的寂靜。
那種肅穆的氣氛一下子感染了大毛子,他也不得不一下子谷堆下來。
康大功屋里的燈亮著,這種氛圍不像是開什么會,倒像是一場暴風(fēng)雨要來的氣氛。
一會兒,屋門開了,從里面走出薛老喜,他走到那十幾個人的面前說道:“功說了,就你們幾個整天纏著要宅基,這回滿足你們,你們聽清楚了,給你們分宅基的地點就在‘野雞嶺’上,要不要你們現(xiàn)在回個話,若是不要了,下一批就在‘黑眼溝’下……”。
地下谷堆著的人先是心里一驚,他們都不相信自己這一生蓋這一回房子競會蓋到那一個山嶺上。
“野雞嶺”是蘇家屯東南一座海拔七百五十米的山嶺,是伏牛山金嶺余脈的堆積部分。
它的半山腰有一個坑,比較整個山嶺來說也算是一塊兒平地,面積約有2000平方米左右,那是大躍進(jìn)時候在那里挖石大煉鋼鐵留下的一個痕跡。
平時只要一下雨雪,那個大坑就根據(jù)降水的多少而聚集不同深度的污水,又因為那個地方總體處在一個高處,屬干旱的地段,所以,時間不長,那坑里的水便耗干了。
土石結(jié)構(gòu)的地貌,當(dāng)雨雪天氣的時候總是泥濘一片。
薛老喜所說的這一批宅基地就是在那個坑里。
那天臨散場的時候,薛老喜又特別對那些要宅基的人說:“功說了,往那上面去的路小,待你們的房子蓋成以后,他會到公社里叫一輛推土機(jī)給你們修一條路的……”。
就象大毛子家里的實際情況,只要康大功那金指頭指一塊土地讓他家蓋房藏羞,無論難死難活也得行動。
那十幾家人很快就開始扣土挖泥蓋自己的房子了。
那該是多么難為人的一件事情??!
那年代,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也就蓋一回房子,也就這一回蓋房子,他們便會面貌上明顯蒼老許多,會白了一頭的烏發(fā),會掉了幾顆大牙,會彎了腰,會渾濁了自己的眼睛,會蹣跚了自己的步履………。
房子蓋成以后,大毛子女人的牙齒已經(jīng)掉了一大半。
康大功是承當(dāng)過那些人,當(dāng)房子蓋成以后借用公社的推土機(jī)往嶺上住戶門前修一條大路的,但人們把房屋蓋好以后,這條路始終沒有修,并且被康大功明明白白地表示:“不修了”!
原因是,在那些人蓋房子的時候,因為沒有路往上面運(yùn)材料,蓋房子比登天都難,也不知道是誰埋怨了一句,說是蘇家屯那么多的空閑地不用,把宅基方到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是不應(yīng)該的等等,這些話被大毛子的一個弟弟聽到了,他為了巴結(jié)康大功,一個小報告打到那里,康大功便惱羞成怒,當(dāng)天叫來薛老喜,讓他傳達(dá)到那些蓋房的人:
趁早死了那份修路的心。
······
“野雞嶺”上的房子蓋成后,接連那兩年,硬是天不作美,雨雪大的成災(zāi),那個坑里自然積水成了一個“魚兒國”,十幾家老小叫苦不迭,哭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開始的時候,那嶺上住戶的吃水就是一個問題,但住戶們誰也不敢提出來,特別是當(dāng)康大功聽到他們的埋怨,宣布不修路以后,更是沒有人敢提這個問題了,他們也只好在村子里的水井里往嶺上一擔(dān)一擔(dān)挑水吃。
當(dāng)人都到了這一份上,他們便沒有了任何的顧忌了,罵天罵地的事情便是正常的行為。
就在那年的雪天里,大毛子的女人在村子里往“野雞嶺”上家里擔(dān)水,一路擔(dān)著,一路流眼淚哭著,一路罵著……。
她就要攀上自家大門前泥濘陡坡的時候,一跤摔得這個女人便壞了一條腿。
消息傳到康大功的耳朵里,他堅定地說:“那又算得了什么,戰(zhàn)場上比這樣傷殘重的多去了······”。
康大功這樣的話,當(dāng)時迫于他的威力,傳出去的渠道有限,然而,他一萬個都想不到,當(dāng)適當(dāng)?shù)臅r候,這樣的話一旦傳出去便一傳而不可收,會傳遍蘇家屯的千家萬戶,婦孺皆知,它會在一個村子里,甚至一個地區(qū)流傳六十年左右,直至當(dāng)時所經(jīng)歷的那幾代人完全滅亡。
這個“六十年”的說法是有根據(jù)的,以天干和地支按順序相配,從甲子起,到癸亥止,滿“六十年”為一周,稱為六十甲子年,亦稱為“六十花甲子”。
人啊,一定要充分的去理解這個“周”,“周”就是“圓”,“圓”就是“圈兒”,“圈兒”就是“輪回”。
你是怎樣對待人間的,在那“輪回”到來的時候,人間就會調(diào)控“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只是形式和方法上有差異罷了。
人們常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實際應(yīng)該是“六十年河?xùn)|,六十年河西”,之所以說“三十年”,那里面有人們微妙的心理作用。
……
世上的每一個人,面對社會現(xiàn)實都會浮想聯(lián)翩,康大功也不會例外,這種現(xiàn)實在他的心里頭產(chǎn)生是怎樣的滋味,他具體是怎么想的?誰也不知道,但他“醉”在了那個時代的洪流旋渦中不能自拔是不爭的事實。
······
······
按照康大功的土政策,蘇家屯生產(chǎn)隊一般的人家每三年方一次宅基,三年前大毛子的女人因為宅基方到野雞嶺上,又因擔(dān)水摔壞了一條腿的事情發(fā)生后,有人認(rèn)為康大功三年前說的這批宅基地的地址在“黑眼溝”下的決定一定會改變,但人們的想象太天真了。
······
就在那天傍晚,薛老喜把申請批宅基地的人又招集到了蘇家祠堂,還是有他宣布的:
若是同意要宅基地,地址就在“黑眼溝”半崖的“馮家窯”處,若是不同意,下次的宅基地地址肯定沒有這塊地宜于人的居住。
四鄉(xiāng)八里的人們都知道,“黑眼溝”顧名思義是溝太深的意思,大概有80米的深度,“馮家窯”處原是歷朝歷代的一切外鄉(xiāng)逃荒要飯人穴居的地方,因為馮姓人家在那里住的時間長,人口多,所以后人們就把那片窯洞叫做“馮家窯”。
后來,幾經(jīng)改造,那里的地面擴(kuò)大了,窯洞加深了,但畢竟要在那溝半崖的土地上蓋宅基地過日子,真的使人難以接受。
但那一批申請宅基地的人實屬無奈,還是不得不同意在那里蓋房建屋了。
康大功的這種行為,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節(jié)約土地”,實際的指導(dǎo)思想是“不能讓蘇家屯的人吃飽,吃好了飯,他們的日子不能過的輕快,否則,他們定會不聽話,甚至造反”。
康大功的合謀人,擁護(hù)人,鼓勵人是薛老喜,知道天機(jī)最多,利益最多的也是薛老喜,他一家多處宅基地都在蘇家屯最平展的土地上······。
······
諸如方宅基地之類的事情,從醞釀到實施,媽媽根本得不到多余和有價值的信息。
康大功把這一批宅基地方到“馮家窯”處的消息公開以后,那是一個冬天的前晌,媽媽在家里覺得身上冷,就不由自主的走出大門外。
大門外面往東大概一百米的地方,小街忽然往北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兒,拐過那個墻角彎兒便是一片冬天里朝陽的空地,每當(dāng)這個時候那里總是集中一群取暖的老人和孩子。
媽媽走出大門就朝那一片朝陽的空地走去。
當(dāng)她走到那個墻角處,忽然聽見墻角那邊有人七嘴八舌說話的聲音。
這時,媽媽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腳步,她聽得清晰,墻角那邊的一群人在議論宅基地方到“馮家窯”的事情。
媽媽不得不駐足在墻角的另一端,這時她前進(jìn)不得,也后退不了。
······
“他把你家的宅基地方到那溝下,你都不會不要?沒有看見大毛子家女人摔成啥樣子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不要咋整嘞?閨女,孩子擠在一個房子里,那都不是人過的日子”,另一個女人說。
“孩子”是男兒的意思。
“我看還是要了吧,就這也不是誰都能夠方到的,總比他不給你家方要好,多弄幾個大缸,平時把水都擔(dān)滿,下雨下雪了,只要有水都能夠過日子······”,又有一個女人說。
“實在沒門兒,就這,俺孩子他爹也不知道往他家里跑過多少回了,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咱村子里那么多的空閑地不叫用,他非得把宅基地方到那溝下,看樣子是不想叫人往好處過呀······”。
······
媽媽聽的真切,她知道墻角那邊那幾個女人嘴里的“他”說的就是自己的男人康大功,她還知道這種用“他”代替自己的男人康大功的說法,其中的感情非常非常的復(fù)雜,復(fù)雜的媽媽都不敢往下面想。
在媽媽心里,墻角那邊就是自己的一個“雷池”,無論如何她都不敢,也不能越“雷池”半步。她知道,一旦她轉(zhuǎn)過了那個墻角,那一群人就會“一鳥入林,百鳥絕聲”,然后又對自己百般地奉承。
想到這里,媽媽立刻轉(zhuǎn)身離開了那個“雷池”。
······
第二天,媽媽去了一趟娘家,當(dāng)見到自己的母親和哥哥的時候,好像是她的心里有著天大的委屈,兩句話沒有說完便哭的雨兒滴滴。
母親和哥哥都很吃驚,一再追問是為了啥,但媽媽止不住哭,更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長時間,媽媽哭的沒勁兒了,她就把康大功又把人們的宅基地方溝下,以及自己頭天在那墻角處聽到的一席話向母親和哥哥說了一遍。
很明顯,媽媽是在可憐那些方宅基地的人。
母親和哥哥聽后,好長時間只是長吁短嘆,誰也沒有主意,誰也知道自己在這種事情的面前沒有任何的作用。
媽媽就坐在母親和哥哥的面前,好像是母親和哥哥不拿出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來自己就動不了身子的樣子。
好長時間,母親和哥哥,還有媽媽三個人在一塊商量了好久好久·····。
······
那天的深夜,媽媽突然對康大功說:“我咋覺的腰真疼啊”?
康大功有點不耐煩地說:“睡到天明都不疼了”。
又過了一會兒,媽媽又說:“不中啊,我的腰真的疼,無論咋著都得找個‘先兒’來給我看看”。
“先兒”是醫(yī)生的意思。
媽媽說著就拉著了電燈。
康大功連忙用手遮著燈光說:“再疼也要堅持到天明再說·······”。
一邊的媽媽片刻的沉默。
忽然,媽媽一下子在床上疼的打起滾來。
媽媽一邊打滾一邊喊著:“真疼,真疼呀·······”!
這時,康大功起了床,他看到媽媽疼的支持不住,就推開大門走了出去。
薛老喜家離康家不遠(yuǎn),他喊開薛老喜的大門,向他說明了媽媽的情況,然后又回到了媽媽的身邊。
薛老喜立刻喊醒了喊醒了村醫(yī)等人。
不大功夫,康大功的家里便聚集了好多的人。
村醫(yī)看見媽媽在床上疼的打滾,他上前做了一陣子的推拿動作。
不大一會兒,媽媽告訴村醫(yī)說:“好多了,好多了,你們都回去吧,我睡會兒都會好的······”。
待大部分人散去,后上房只剩下薛老喜和村醫(yī),康大功便問村醫(yī):“叔,她這腰疼是咋了?疼起來好像是要了命一樣”。
康大功趕鄉(xiāng)親問村醫(yī)叫叔。
村醫(yī)說:“是腰肌勞損引起的,以后可的注意一點,不能再做重活了”。
······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的同一時間,媽媽的腰疼病又犯了,看樣子要比頭天晚上疼的還厲害。
康大功又喊來薛老喜和村醫(yī)。
村醫(yī)還那樣做了一陣子的推拿,媽媽便能忍住了。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媽媽的腰又疼的在床上打滾。
薛老喜和村醫(yī)又來忙活了一陣子,媽媽終于又止住了疼。
那天晚上臨走,村醫(yī)告訴康大功和薛老喜,說是媽媽的腰疼一定要到公社的衛(wèi)生院里去拍個片子,讓高一級的醫(yī)生看看究竟是咋了,然后對癥用點藥,只是靠這種推拿的辦法恐怕耽誤了大事兒·····。
第二天,媽媽在衛(wèi)生院里拍了一個片子,又經(jīng)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做了細(xì)致的檢查,結(jié)果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的異常問題。
臨回家,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告訴媽媽,說是這腰疼有可能是神經(jīng)痙攣引起的,讓媽媽捎回了幾包西藥吃幾天試一試。
媽媽回到家里按照醫(yī)生的囑托按時按量服藥,但腰疼的癥狀一點也沒有改善,每到深夜,媽媽的腰疼的總是在床上翻來覆去。
這下,康大功也有點著急了,他讓薛老喜四處托人,請會治腰疼的醫(yī)生來為媽媽治療。
四鄉(xiāng)八里的名醫(yī)都找遍了,但媽媽的腰疼病總是不見好轉(zhuǎn)。
就在這個時候,康素貞的大舅來到了康家。
看到自家的妹妹因為腰疼折損的滿目憔悴,他對康大功說:“這樣下去也不是個法兒,俺北鄉(xiāng)一個親戚會‘看’,我去把他叫來給芬芳看看,看是否是‘動住啥了’”。
“看”是“巫術(shù)”的意思。
“動住啥了”是冒犯了“神”的意思。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康大功自然也沒有阻攔。
第三天,康素貞的大舅便引著那個“巫漢”來到了康家。
那“巫漢”在康家的院子里走了幾圈兒來到后上房,對端坐在那里的康大功說:“神家告訴我了,說是你家沖撞了‘溝神’,以后只要不再沖撞它,就會一切安好······”。
康大功問道:“那該怎么辦”?
巫漢說:“我自有破的辦法,你們必須照著我說的去做”。
康大功連忙說:“一定,一定······”。
然后那“巫漢”又指導(dǎo)著康大功在院子的中央放上一個小桌子,在桌子上點上一柱香,在桌子下焚了一堆“金”,又讓康大功和媽媽同時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并向“溝神”保證說:“·····,求溝神保佑,以后絕不再沖撞您老人家了······”。
送走了大舅和“巫漢”,回到后上房,媽媽一下子坐在床沿上。
康大功上前對她說:“你還不睡吧?坐在那里弄啥”?
媽媽抬頭看著康大功的臉,膽怯地說:“我害怕躺到床上腰就疼······”。
其實,康大功的心里也害怕媽媽躺下去的時候腰又疼起來。
“現(xiàn)在你覺得疼不疼”?康大功問。
“疼,只是沒有以往疼的厲害了”,媽媽回答。
“究竟是咋了?難道真的是沖撞了溝神”?康大功好像是在問自己,又好像是在問媽媽。
后上房沉寂了好長時間,媽媽說:“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想著咱村那東西兩條‘黑眼溝’那樣的深,是多少年多少代才形成的?會不駐神?以后咱無論在哪里動土,都不要動那溝里的土了”。
看康大功聽的也用心,媽媽又說:“叫我看,往那黑眼溝下方宅基的事就停止吧,以后誰再方宅基了,就方到村子里的平地上,省的叫我活受罪·······”。
·······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因為媽媽的作用,康大功在“馮家窯”處方宅基地這件事就中途流產(chǎn)了,那十來家申請方宅基的人家終于移到了平地上。
這件事最先是康大功先捉摸到的,他怒火中燒,就像是審問罪人一樣對媽媽詢問了好一陣子,最后媽媽便把其中自己的想法完完全全地告訴了他。
反正事情已經(jīng)至此,媽媽堅決認(rèn)為這件事就應(yīng)該這樣做。
康大功暫時伸了伸脖子咽下了那口氣,但他也因此心中升騰起了一種無名之火,他心中暗暗決定,一旦有了時機(jī),就要出這口惡氣······。
后來,村里的人也都知道了媽媽在阻止康大功往“馮家窯”處方宅基的事情上所起的作用,老百姓的心是最樸實,最敏感的,當(dāng)年那十幾家被迫往“馮家窯”下方宅基的人家,每每看見,或者想起“野雞嶺”上那十幾家人每逢雨雪天就被封閉到那小坑里十天半月的境況,他們都會倒吸一口涼氣。
這時,他們便會真切地體會到,因為媽媽的那個舉動給他們省下了多少的人力和物力,延長了他們多少年的壽命。
再后來,那十幾家人實在沒有辦法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的感激之情了,他們商量,都在“老天爺”牌位的一邊貼上一張“阿慶嫂”的劇照,把“阿慶嫂”就當(dāng)做媽媽,每當(dāng)重大節(jié)日給“老天爺”燒香磕頭的時候,從不忘記給那個善良的媽媽深深的磕三個頭。
人啊,感情都是換來的,你沒有付出就不要苛求回報,若是用無知,無畏,強(qiáng)權(quán)向人們索取回報的行為,那便是癡心妄想;你若付出了,也擋不住別人的回報,有道是“桃李無言,下自成蹊”。
中國人是信奉“一個好女人可以旺三代人”理論的,這“三代”指的是她的上一輩,本一輩和下一輩。
這個“旺”不是指的“物質(zhì)財富”,指的是“精神財富”。
這個好女人有一個最顯著品質(zhì),就是“善良”。
有一個大家說過:“善良是骨子里最本分的教養(yǎng)”。
這種教養(yǎng)會改變她上一輩的陋習(xí);會約束她本一輩的行為;會熏染她下一輩的好習(xí)慣。
國和家就是一個空間,在這空間里,其成員的“善良”是土地,空氣,陽光,雨露,朝暉,夕煙,甚至是鉀、鈉、鈣、鎂、鋁、鋅······。
要使這個空間里充滿生機(jī),綿延悠長,那是不能缺少了這些物質(zhì)滋養(yǎng)的。
這個世界上,再也不要說你為下一代創(chuàng)造了多少多少的財富,也更不要說你當(dāng)年有多么的“勇”,若是沒有善良的本性,君不見那萬貫的家產(chǎn)頃刻間就會化作糞土,并且作為一種特殊人格的標(biāo)記,那“勇”所結(jié)的果實也是千差萬別的。
康家也就是在媽媽骨子里“善”的,和“善”所匹配的忍讓,謙恭,負(fù)重,同情等品質(zhì)力量的驅(qū)動下,一代又一代健康地延續(xù)著。
······
“馮家窯”沒有作為蘇家屯人的宅基地,康大功在第二年的時候,他去上頭匯報了自己的理想,說是要響應(yīng)“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號召,以“馮家窯”為基礎(chǔ)建造一個省西地區(qū)的“戰(zhàn)備儲糧庫”。
這個建議立刻得到了上頭的肯定,并且承諾此行動將會得到全力支持,若是建成后要在省報上進(jìn)行表彰。
很快,康大功在“馮家窯”處選定了幾個窯洞合并在一起進(jìn)行了加寬加深和防潮處理,因為那糧庫的形狀像是一個醋缸,人們就把它叫做“醋缸庫”。
那幾個窯洞的前壁上用朱紅色的涂料寫上了幾行大字:“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從此蘇家屯便進(jìn)入了一個特殊的時代。
那時,每年小麥畝產(chǎn)量100斤左右,蘇家屯每人每年的小麥口糧是90斤,若是哪一年麥子收成好了,最高口糧每人100斤,這個數(shù)據(jù)一直保持到改革開放后的80年代初。那些多余的小麥除了交公糧,剩下的全部保存到“醋缸庫”里,到了70年代中后期,那“醋缸庫”里共攢下了小麥34萬斤,那門上的鑰匙一直都是薛老喜支配著。
·······
蘇家屯盡管是一個生產(chǎn)隊,但因為有了一個康大功便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了。隊部、倉庫、廠房、油房、商店……,一應(yīng)俱全,這在當(dāng)時是大隊編制的機(jī)構(gòu)和規(guī)模,蘇家屯享受到了充分的獨立和自主。
“醋缸庫”所在的位置人們都習(xí)慣叫“西場”,西場的西面和北面都臨著“黑眼兒”溝,是兩道天然的屏障,“西場”的大門朝南,門的東面和南面有兩道低矮的土墻,便使這個“西場”嚴(yán)密地封閉了起來。
“西場”門兩邊的矮墻上也寫著黑體的紅色標(biāo)語。西墻上半部分寫著“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下半部分寫著“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東墻的面積較小,寫著“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只是字體比“馮家窯”前壁上的字體要大的多。
進(jìn)了“西場”的大門,真可謂是“杜十娘的百寶箱”,除了那個“醋缸庫”里的三十四萬斤小麥,靠東是一排石窯,共有十孔,分別儲藏著金嶺、銀嶺和銅嶺生長出來的棉花,玉米,紅薯,大豆,芝麻,花生……,這些最優(yōu)質(zhì)的糧食,就是人們常說的,所謂的“余糧”,是用來交公糧或者發(fā)揚(yáng)“龍江”精神支援后進(jìn)大隊的。
在那糠菜半年糧的日子里,老年人經(jīng)常流著口水說那個“醋缸庫”里的小麥都是“白螞蟻蛋兒”,用來形容那些小麥的飽滿和圓潤。
薛老喜還有一個頭銜,就是被康大功任命為“西場”的廠長,他不去地干活,他的全部時間是經(jīng)營“西場”,他牢牢地守護(hù)著康大功的那塊兒“風(fēng)水寶地”。
薛老喜一天三上班三下班,四季都穿一身寬大的,粗布做成的對襟襖和大檔褲子。襖和褲子上分別縫著兩個大概“40x20”公分的大布袋兒,輕輕松松來,沉沉甸甸回?;氐臅r候他總是很自然地彎著腰,那口袋里的糧食輕易的不被人們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