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成錦的意識慢慢清醒，但是擔(dān)心繼續(xù)受罰，沒有睜眼。只聽到母親在床頭啜泣，祖母帶著哭腔怒罵：“你這是教育孩子，還是審判俘虜？有你這么當(dāng)父親的嗎？他們到底犯了多大錯誤，要你就這樣打死她？你是要要氣死我還是氣死你媳婦？你小時候比這兩個頑皮多了，你父親有這樣打過你嗎？有往死打你嗎？”估計是太過激動，也說了太長時間，不小心嗆了下，連連咳嗽起來。
夏夫人趕忙過去輕拍老太太背，替老太太順氣。夏大人連連稱是，不敢有多余言語，只害怕氣著老人家。老太太緩了一陣，嘆了口氣：“君子之愛子，愛之而勿面，使之而勿貌，導(dǎo)之以道勿用強。雖則王爺家位高權(quán)重，但是原是小孩打架，且起因并不在我們。你同王爺也算交好，往日還有較多來往，我看王爺家也是知禮明理之人。小王爺是受了傷，然則也是皮外之傷，孩子們也并未下手狠毒，后果嚴(yán)重。狠狠責(zé)罵，領(lǐng)去王爺府賠禮道歉此事倒就了了。我知道你想管教孩子，可是手段未免過于殘暴，這都是小孩子，一個打了二十板子，現(xiàn)在連坐都不敢坐；另一個跪了半天，沒吃沒喝，叫你給我扇暈過去了，虧得郎中說無甚大礙，人家還專門叮囑莫打孩兒頭，萬一留下些病根癡了傻了我看你悔是不悔？你年幼時，飛揚跳脫，頑皮搗蛋，上了學(xué)堂，夫子每日都來家里告狀。我那時也恨不得天天揍你，但你父親沒有。時常提到，愛之必以其道，教之亦必以其道。你仔細(xì)想想，除了小時候你放火燒了村頭的谷垛，毀了李家一年的生計，你父親發(fā)狠將你吊在房梁，抽了你鞭子之外，幾時還對你有過多苛責(zé)，哪次不是和你理論，講道理來規(guī)勸你？也虧你后來開化，發(fā)奮讀書，仕途因此青云直上，前途大有光明。說到底，也是你父親沒有福氣，你夫妻二人得了這對雙生子不到十日，你父親便過世了。若你父親在世，你哪敢這樣教訓(xùn)孩子？他又怎么會許你這樣管教孩子？”
祖母說著便無法說下去了，低聲嗚咽起來。夏夫人也是更加難受，她少時家內(nèi)經(jīng)商，后家道中落，嫁入夏家已算高嫁。本戰(zhàn)戰(zhàn)兢兢，恐婆家苛責(zé)。未曾想公婆二人待自己如親生女兒一般，未曾打罵，多加包容，連半句傷人臉面的話都沒說過。自己婚后，五年無子，娘家父母都已過世。此時各家各戶納妾成風(fēng)，縱使心底再怎么不情愿，她也打算為夫君納妾。沒想到夫君一口回絕，她便自行找公婆商議。她此生無法忘卻，待她說明來意后，婆婆掉了眼淚，將她扶起：“你這個傻孩子，難為你了！”公公在一旁說道：“所謂子嗣，原是天命。命中有時皆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我們夏家，沒有納妾的規(guī)矩。夏家也不只是我們一門，你大伯他們不是也姓夏嗎？夏家的興衰豈能全壓在你的肩上？如今，承蒙圣上恩典，你夫君仕途也算順?biāo)?，你協(xié)助婆母管理后宅也井井有條，對待雙親也是恭敬孝順，家和裕順，切莫貪心。此事休得再提?！毕姆蛉耸怯謶M愧又感動，只覺得滿腔謝意無從說起，只有跪倒謝恩。沒想到第二年神明眷顧，竟然有喜了，而且是雙生子，一男一女?？上Ч眢w愈加不好，得了肺病，每每咳嗽吐血，自己同夫君張羅求人請了無數(shù)名醫(yī)都束手無策。待自己產(chǎn)子后，因著害怕傳了病給孫子孫女，公公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瞧上幾眼，讓他抱他都推辭。成錦成柏都是老人家起的名字，孩子出生沒幾天，連孩子面都沒見幾次，孩子都沒記住自己親爺爺，公公竟然撒手人寰了。夏夫人念及此，也不由得悲從心來，失聲痛哭。
夏大人在凳子上此刻已是泣不成聲，他在整理父親遺物時，看到父親仙去時沾滿了血的袍子，心中痛苦，又看到老人家桌上有個方形木盒，打開看來，里面摞了厚厚的一疊紙。一張一張全是往后二十余年寫給孫子孫女們的，每人一份，紙上有話有字，全是寄語。也不知道父親花了多長時間的，懷了怎么樣的心情，那陣父親已經(jīng)病入膏肓，行動困難，估計是料到自己命不久矣，提前準(zhǔn)備的。夏大人翻了幾頁，嚎啕大哭，剩余的到現(xiàn)在都沒有細(xì)細(xì)看過，太難過連細(xì)看都沒有勇氣。
他記得父親的訓(xùn)導(dǎo)，也記得父親的鞭子。他一直記得，父親教導(dǎo)自己為官要愛民如子，要忠君愛國，要不卑不亢，要執(zhí)政清明，為千千萬萬百姓福祉死而后已。他也因此發(fā)奮圖強，希望能做出一番天地給父親看看。可是，父親終究是沒有看到，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歲月如洪水，無力抗?fàn)?，眼見著父親沉在時間洪流里，他想拉住，卻被水流沖得越遠(yuǎn)。夏大人是不屑于男子流淚的，可是悔恨、憤怒、心痛、無力，萬般情緒纏繞心頭，幾乎站也站不住，此時唯有眼淚，唯有像孩子一樣坐在地上嚎啕，才能將心痛揮灑出去。
他知道，從此時起，他再也沒有父親了。
成錦心里難過，聽到父親難過自己更加揪心。她沒有見過爺爺，只是在父親畫中看過，沒法體會到父親母親祖母的痛苦，可是每個親人都在給她講爺爺?shù)墓适?，她時常都在遺憾，也在期待有個爺爺該有多么好。此時聽父親難過，不忍讓父親再被祖母教訓(xùn)，自己也便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