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可以改日再聽,武松卻是不行。他拱手道:“小可過路,還請說完?!?p> 霍四究剛收了他的錢,不好違拗了他,只得繼續(xù)道:“宋江出廟來,只聽松林外有一聲喊,卻是那鄭彪騎馬殺過來。那鄭彪見了宋江,一拍頭上,滾出一道黑氣,黑氣中間,那尊金甲神人,手提降魔寶杵,又往宋江頭頂打來。宋江正要抵擋,只見從廟中早卷起一道白云,白云之中,也顯出一尊神將。怎生模樣?但見:青臉撩牙紅發(fā),金盔碧眼英雄。手把鐵錘鋼鑿,坐下穩(wěn)跨烏龍。
“這尊天神,騎一條烏龍,手執(zhí)鐵錘,去戰(zhàn)鄭彪頭上那尊金甲神人。戰(zhàn)無數(shù)合,只見上面那騎烏龍的天將,戰(zhàn)退了金甲神人。那鄭彪大驚,宋江大喜,趕上前去,一刀砍死那廝于馬下!就此平定了黃泥山!”
霍四究拿起醒木一拍,周圍人仿佛夢中醒來一般,大聲喝彩,銅錢如雨點般下來。
見那霍四究說完這段書收拾東西準(zhǔn)備走,武松請他一起坐了,道:“先生,小可有事不明,還請先生指點?!?p> 霍四究道:“我只不過是一個講書的,哪里敢當(dāng)?shù)钠鹣壬???凸儆惺轮还軉枺灰谙轮赖?,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先生這書講的精彩,不知講書的話本從何而來?”
“都是聽江湖傳言,然后改了來。不過為混口飯吃,才往常見套路上改,不外乎什么因果循環(huán),鬼神志怪,佳人才子,綠林義氣之類,這樣喜歡聽的人才多,我也能多落些賞錢?!边@霍四究大大方方承認(rèn)道。
“那這宋江打黃泥山一事真實情況如何,先生可知曉?”
霍四究搖搖頭道:“沒有那個心思,也沒那個必要。我講書,只為混口飯吃,客官聽書,只為消閑解悶,何必執(zhí)著于事情真假?!?p> “先生所言有理,只是我以前就曾聽過先生說過宋江一事,這次又聽先生說宋江,一時好奇,才想尋根究底。就先生所知,那宋江是何等人物?”
“是個英雄人物,只說他外號叫呼保義,又叫及時雨,還有人稱他孝義黑三郎,還有人說他是再世孟嘗。所謂安邦護(hù)國才可稱為‘保義’,然而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江湖好漢從來沒有稱‘呼保義’的。那宋江允文允武,然而志在安邦護(hù)國,僅此外號,便可見英雄了得,非一般好漢可比?!?p> 武松聽了,心道:“這澶州離鄆城幾百里遠(yuǎn),一個說書的都能說出宋江的好來,可見宋江真是個英雄人物,不枉我一時沖動,與他結(jié)拜一場?!彼〕鰩變摄y子謝過霍四究,那霍四究是個說書的,討生活全憑一張嘴,自然一籮筐一籮筐的好話送上不提。
光陰迅速,武松一行人緊趕慢趕,終于趕著在知縣相公限期前趕到汴京。待監(jiān)送車仗到了汴京知縣親戚處,交割箱籠時還算順利,但討要回書卻屢有意外,加上又有一些別的故事,耽擱些許時日。前前后后一直拖延了四十余日,武松才領(lǐng)著一行人取路回陽谷縣來。
去時是新春天氣,回來已是政和六年三月出頭。武松在路上只覺得心神不安,身心恍惚,趕著回來要見嫂嫂。
武松先去縣衙交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待看罷回書,已知金銀寶物交割明白,賞了武松一錠大銀,又管待酒食。武松推脫知縣好意不得,三口兩口吃罷酒食,出門投紫石街來。
且說武松到門前,揭起簾子,探身入來,見了室內(nèi)擺一張靈床,床前點一盞琉璃燈,里面貼些經(jīng)幡錢紙、金銀錠之類,靈床上有一個牌位,寫著:“亡嫂潘氏金蓮之位”幾個字。
武松呆了!
半晌,武松道:“莫不是我眼花了?”他閉上眼睛又睜開,眼前景物依舊。
就此時,樓上走下一人來,卻是鄆哥。
武松問道:“嫂嫂何在?”
鄆哥垂淚道:“金蓮嫂嫂過世了。因你不在,家里不能無人,鄰舍們叫我住這里,等你回來?!?p> 武松聽了,像突然遭到雷擊,臉色變得慘白,他身子晃晃便頹然倒在地上。
鄆哥嚇得急忙抱住他連聲喊:“都頭,都頭,你怎么了?”
武松微閉著眼睛一聲不吭,無力地擺擺手。他緊閉的眼睛里滲出了兩滴黃豆粒大的淚珠,轉(zhuǎn)眼之間,淚水就成串地滾落下來。武松在痛哭,但聽不見一點兒哭聲,鄆哥驚慌地?fù)u晃著他,連聲喊道:“都頭,你要哭就哭出聲來,千萬別憋著……”
此時武松已經(jīng)什么也聽不見了?!鹕徲嫦蛩邅恚碇饺绽锼钕矚g穿的那件月白色棉襖,鴉青色棉裙,臉上充滿了溫柔的微笑,眼睛里閃動著溫暖的光芒。
武松大叫一聲:“嫂嫂,武二歸來!”隨即嘔血數(shù)口,昏昏倒地。
鄆哥急忙喚了眾鄰舍前來看顧,又有坊正錢二叔趕來。
片刻之后,武松醒轉(zhuǎn)過來,沙啞著嗓子問眾人道:“我嫂嫂幾時死的?得了什么癥?吃誰的藥?”
王婆道:“你嫂嫂自從你離開后,日日服藥,加上天氣回暖,病情本已好轉(zhuǎn),誰知有一日早起時猛的害起心疼來,沒挨到午時,便去了?!?p> 武松道:“我嫂嫂從來不曾有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藥在哪里?”
王婆道:“都頭怎么這般說?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今晚脫了鞋和襪,未知明朝穿不穿。誰人保得常沒事?”
“可有衙門仵作看過?”
錢二叔道:“因是病死的,沒有報官?!?p> 武松道:“我嫂嫂現(xiàn)今埋在哪里?”
錢二叔道:“你不在家,也不知何時歸來。因是開春時暴病,怕是染上急疫,尸體不敢留長久。我本來打算替你做主,想要火化。正火化前,左近有個財主舍錢,便買個棺材斂了,埋在城南松林里。這幾日家中,都是鄆哥照應(yīng)?!?p> 武松道:“嫂嫂死得幾日了?”
錢二叔數(shù)了數(shù),道:“今日是第五日,再過兩日便是斷七?!?p> 武松去房里換了一身素凈衣服,系在身邊,牌位前跪了。
眾鄰舍見武松已冷靜下來,安慰幾句,都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