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辰時,太陽便已經(jīng)高高掛起,艷陽高照,似乎像是為了驅(qū)散這冬日的嚴寒。
和晉城的梧桐不一樣,京城最多的就是這古槐樹,幾乎每家的院子外邊兒,都立著一棵槐樹。
如今槐樹的葉子早就掉沒了,只有光禿禿的樹枝攀行著,此刻掛滿了尚未消融的雪,映襯著各家院頂上的雪,更是讓這條街顯得安靜柔和了許多。隨著太陽越來愈高,這雪也滴滴答答融得更快了。
嚴冬馬上就要過去了,街上的小販逐漸多了起來,他們開始不怕冷地出來謀生計,準備喚醒沉睡了一個冬天的生意。早點攤的香味兒幾乎傳遍了整條街,一切似乎都往著春天的新生而去。
但是在京城中心的東宮卻沒有這般新生之景,反而是一片蕭瑟。
東宮曾經(jīng)也是熱鬧的,東西兩院分別住著兩個侍妾和兒子,歡聲笑語也是經(jīng)常能傳到街頭巷尾的,不過現(xiàn)在的西院已然空了。
東宮的門前空蕩蕩地立著一輛馬車,邊上零零散散地站著幾個仆從,門前光禿禿的槐樹還在滴答著雪水,若是遮住這東宮的牌匾,興許沒有人能猜到這樣的情景是在東宮的門口。
下人們懶懶散散地進出搬著行李,似乎是馬車里有人要出行。
路過的行人并沒有為太子府的馬車在眼前而多做停留,反而走得很快。本就嚴寒的日子,走到此處更覺涼颼颼的,大抵是因為沒有人送行吧。
京城人都知道,大殿下傅承瑾的生母薛氏生下他后,就被宣布血崩離世。
糟糠之妻陪伴傅翊近十年,最后卻連傅翊入主東宮和自己的親兒子都沒有見到,世人聞之皆是唏噓一片,正如薛府滅門那一日一般。
似乎薛家的人都沒能落得一個好下場。
后來傅翊便指派了一個侍妾養(yǎng)著傅承瑾,一晃就是十年。
這十年間,傅翊像是在彌補自己對發(fā)妻的愧疚一般,對傅承瑾極致地好。
縱使傅承瑾無節(jié)制地貪玩,不僅把傅翊請來的五六個夫子全都趕走了,還把苦心教傅承瑾武功的李將軍無意間傷了個殘廢。
但這樣的溺愛背后,卻讓傅承瑾無形之中變成了一個無能的紈绔子,可以說整整10年里,仗著傅翊無盡頭的溺愛,除了玩樂和亂花錢,傅承瑾文也沒學(xué)到武也拿不出手。
但偏偏傅承瑾要什么傅翊就會給什么,即使傅承瑾依舊無能,傅翊也是一句也不舍得罵,就在人們以為傅承瑾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繼位的時候,局勢反轉(zhuǎn)了。
就在去年,傅翊的側(cè)室高良娣生下了屬于他的第二個兒子。
本來這再添一子,欣喜之外賞賜二殿下無可厚非。
奇怪的是,傅翊給這第二個兒子取名傅承翊,豈非有期望讓這庶子繼承自己的意愿?更令人吃驚的是,傅翊當即宣布把自己手下的晉川六城交給傅承瑾,并求得圣旨傅承瑾此去晉川府無詔不得返。
明面上是給了傅承瑾權(quán)力,也是給了他磨練的機會。暗地里卻是把最沒有價值的一塊封地給了傅承瑾去磨練,而自己和傅承翊母子在京城享受皇恩。
一時之間,京城炸開了鍋,這送去駐守晉川六城,無詔不得返,明賞實棄?。【┏抢锉緛砜吹教訉Φ臻L子的溺愛,才來攀附于傅承瑾的人,一下子沒了主意。
然,即便傅承瑾無能,何至于此?
人們開始回想起那段不敢揭起的秘事。也許當年薛家滅門另有隱情,而新的兒子出世,正好可以與這樣名不正言不順令人猜忌的秘事一刀兩斷,也許這才是傅承瑾被派往晉城的真正原因。
傅承瑾自然是無法接受這樣的變故的,父親如此寵著自己,怎么可能讓自己獨自去那么遠的地方而且無詔不得返?
傅承瑾當即找到傅翊理論,傅翊堅持只說一些需要磨練鍛煉之類的話,可傅承瑾卻不愿相信,但皇命不可違,傅承瑾只能找上皇爺爺。
皇爺爺語重心長地告訴自己,這是父親的苦心,說晉城是磨練的好地方,把自己放在晉城那么遠的地方,也是逼一逼自己,在沒有退路的地方才會一心向前。
傅承瑾心里知道,皇爺爺最討厭無用之人,一直覺得自己無能,讓自己遠離溫床去磨練這樣的好機會肯定不會放過。
可即使是皇爺爺可能也不知道,阻礙自己的一直是父親。父親從來只有看到自己玩樂的時候才會欣慰,看到自己偷學(xué)武功臉上卻滿是怒色。
然而當事人此刻正坐在就要遠行的馬車里,看向窗外發(fā)著呆,反復(fù)地咀嚼著自己跟父親講理時說的最后一句話。
“為什么,我明明為了取悅父親,才去變成一個紈绔的樣子,可最終卻要因為紈绔而遠離父親?”
雖然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讓自己學(xué),但傅承瑾不敢明著問,本就沒有娘親疼愛的傅承瑾從來不敢認真學(xué),怕觸怒了喜怒無常的父親便不再愛自己,那自己什么都沒有了。
沒承想最后離京還是因為自己沒有成就,才被皇爺爺一紙定了去留。
嫡皇孫出行,本該百姓停步,禁軍送護,但此時卻只有傅翊給的不過百人的近衛(wèi)軍圍繞著,就連馬車,也不再是從前的華蓋。
臨走前傅承瑾往門口又望了許久,父親沒有出來。此去晉城,無詔不得返,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可父親卻連送行也不愿。
心里的疑問,也許只能到自己有所成歸來的那日才會開口問了。
外面雜亂的聲音太多,傅承瑾不愿相信自己是被撿來的,只是想著學(xué)有所成后名正言順地站在眾人前,把懷抱中那個庶子趕回他的位置。
行李已經(jīng)安置妥當,車夫緩緩上車準備出發(fā)。身邊曾說要追隨自己一世的人一個都沒有來,一起騎馬玩樂的兄弟們連傳個口信也沒有。
果然任何時候,人都是以自己為尊,生怕站錯了隊,毀了自己的前程。
傅承瑾從小就沒有母親,照顧自己的嬤嬤也對自己留有二心,平時鮮少對自己關(guān)照,倒總是仗著自己的權(quán)勢欺壓下人,讓傅承瑾覺得厭惡。父親雖說明面上寵著自己,有求必應(yīng),卻也從來沒有花時間陪過自己,自己從來都是孤身一人。
傅承瑾的安全感都只能靠著和京城公子哥們不停玩耍忘記時間才能得來。
現(xiàn)在開始,自己便是真的什么也沒有了罷?
傅承瑾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仰面把酒壺里最后一口槐花釀灌進了嘴里,呆呆地望著被馬車窗戶圍起來的一小方天,天很暗,即便有太陽,也讓人覺得冷的很。
即便傅承瑾是個紈绔的,可這幾年卻一點酒也沒有碰,喝酒分神,傅承瑾深知,人無了神也會丟了魂,沒想到終有一日自己親手拿起了酒壺。
他一把扔掉空了的酒壺,躁郁地閉上了眼睛。
馬車慢慢動了起來,傅承瑾的心里微微攥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即便表面上裝著無畏的樣子,心里卻隱隱地害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