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玄黎轉頭看了看完顏宗翰,“妾每次下馬總覺吃力,需要一個隨身的下馬石,不如就讓他當妾的人肉下馬石好了?!蓖觐佔诤残χ痤侀_,“好主意!”姜玄黎在馬上轉過頭俯視著跪在地上的霍初賢,“以后就跟在我的馬屁股后面。我下馬的時候趕緊跪過來,聽到了嗎?”霍初賢為保命唯唯諾諾稱是。姜玄黎揚手又是一鞭抽在他的背上,“你還跪在這兒干什么?還不到后面去!”
在隊伍決定安營扎寨休息整頓時,姜玄黎踩著霍初賢的背下了馬,她向完顏宗翰提出想學射箭。完顏宗翰問道:“你拉得開弓嗎?”姜玄黎不滿地道:“漢人有句話‘君子無所爭,要爭必為射’,我要爭,要射?!蓖觐佔诤残Φ溃骸澳銈儩h人君子的話真多!好吧,你試試?!闭f完命人拿來一張弓,遞到她手上。
姜玄黎使盡渾身力氣,弓弦依然紋絲不動,直累得她兩臂發(fā)酸也沒把弓拉開。完顏宗翰在一旁笑道,“我命人給你特制一張弓吧?!苯韪吲d地道:“多謝將軍大人!”說完偎依進完顏宗翰的懷中。這時她看見霍初賢正冷冷地注視著她,姜玄黎被這道目光激怒。抬頭對完顏宗翰道:“我們漢人的大戶人家都有通房丫頭,侍候男女主人就寢,云雨亦不需避諱。我們就讓他來行使這個通房丫頭的職責吧。”說完眼睛看向霍初賢的方向,完顏宗翰覺得很新鮮,道:“有趣,好!”
入夜,完顏宗翰在軍中大帳議完政事,喝得酩酊大醉進入就寢帳房,霍初賢侍立在帳門外。姜玄黎命他進來為完顏宗翰更衣?;舫踬t一邊幫完顏宗翰脫去外衣和馬靴。完顏宗翰倒在榻上便呼呼大睡?;舫踬t低聲道:“你還真以為你能當上將軍夫人嗎?”姜玄黎大怒,拔出貼身匕首抵著霍初賢的脖頸,上面漸漸壓出一道血痕,“別以為我不會手刃了你!”霍初賢變得低眉順眼,不再言語。姜玄黎含恨收回了匕首。霍初賢的話提醒了姜玄黎,完顏宗翰一直沒有娶妻。她想到了趙纓絡,的確她的背景比自己有更多優(yōu)勢成為正室。坤卦中有句話講“履霜堅冰至”,雖然完顏宗翰對自己寵信有加,也不得不早做打算。
為姜玄黎特別打造的弓很快做好了。姜玄黎每日勤習騎射,完顏宗翰有時間便在旁邊指點,“騎馬射箭時要用魚際而不是虎口,還有騎馬打獵,身子要向后仰不容易從馬上摔下來?!苯璋阉脑捓卫斡浽谛睦?,她嬌嫩的手很快磨出了繭子和血泡。她手上的疼痛似乎能緩解心里的擔憂??粗稳嗽谘航馔局惺艿降呐按颓瑁龝r刻感到自己如同在刀尖上舔血,幸而伴在完顏宗翰身邊得他的護佑才免受奴役之苦?;舫踬t成為她的貼身近侍后,反倒多了一分人身安全保障。比起其他擄來的朝庭官員有了一點人身自由。這讓她意識到后,感覺非常氣憤,這絕非她的本意。
一日陪著完顏宗翰宴飲時,趙纓絡坐在另一側。姜玄黎突然心生一計,道:“漢人有一項愉樂活動叫投壺,就是用箭往一個壺里投擲,壺中箭多者為勝。將軍要不要試試身手?”完顏宗翰笑道:“好,拿箭和壺上來?!苯枳柚沟溃骸拔覀兘裉鞊Q一換,把箭換作銀子好不好,最后壺中誰的銀子多,誰就贏。輸?shù)牧P酒三杯?!蓖觐佔诤惭月犛嫃?,姜玄黎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霍初賢道:“你跪在地上抱著壺,以免錫壺被銀子砸倒?!被舫踬t敢怒不敢言,依言跪在地中間,用兩手抱著壺身。
姜玄黎自告奮勇,先作示范,拿起銀錠往壺口扔過去。當然進入壺中的甚少,她故意把銀錠重重砸在霍初賢身上,待扔完了銀錠,回頭對完顏宗翰笑道:“他從前就愛惜金錢,如今被銀子砸也是樂在其中。”她見旁邊的趙纓絡正掩口竊笑,便看向趙纓絡道:“姐姐你也來試試身手?!壁w纓絡看向完顏宗翰,完顏宗翰示意她也去投壺。姜玄黎馬上道:“不過我覺得讓向駙馬來抱著這個壺才公平?!壁w纓絡大驚失色,完顏宗翰看了看趙纓絡,又看了看姜玄黎,“你哪來那么多鬼主意?”說完命人叫來趙纓絡的駙馬向子扆,命他也像霍初賢那樣抱著壺,趙纓絡見到昔日的夫君被如此捉賤,情不自禁淚如雨下,完顏宗翰見狀立刻惱怒,“好好的興趣被你攪了,快點投壺!”趙纓絡不得不從命,顫抖著手抓起銀錠扔到向子扆,結果無一銀錠落入壺中。趙纓絡被罰酒三杯。接下來完顏宗翰要試一試。他在座位上站起身,抓起幾個銀錠分別投進霍初賢和向子扆胸前的壺中,每塊銀子都投進了壺中,姜玄黎在旁邊驚嘆道:“將軍果然神武非凡?!蓖觐佔诤泊笮Φ溃骸按擞螒驊谲娭型茝V,甚是有趣?!闭f完滿意地看著姜玄黎。姜玄黎趕緊附和道:“將軍英明。”說完看了看霍初賢,她不易察覺地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暗示了一箭雙雕的成功。
姜玄黎的箭術越發(fā)嫻熟,已經能射中野兔、野狐之類的野物。一日她將獵獲的一只灰色野狐在馬上交給完顏宗翰看。完顏宗翰笑道:“我這些宋朝的女人里只有你很快繼承了我們金人的習俗?!苯璨患偎妓鞯氐溃骸皾h人有句古話叫入鄉(xiāng)隨俗,能流傳至今說明很有道理?!蓖觐佔诤部戳丝匆昂斑@狐的皮毛很好,可以給你做一件毛領披風?!薄岸嘀x將軍。”話音剛落,只聽身后的漢人俘虜中有人說了句金狗,聲音雖然不大,但姜玄黎聽得一清二楚,她立即回頭看見了那個形容猥瑣的宋人俘虜。姜玄黎怒不可遏,轉身彎弓搭箭,一箭射中那個人的頭部。俘虜中一片驚叫,有人扶著那中箭倒地而亡的宋人,一再呼喚那個人的名字,奈何很快沒有了聲氣。姜玄黎冷笑了一聲,回轉身對完顏宗翰道:“這個宋人罵金人是狗,將軍說他該不該死?”完顏宗翰贊許地看著姜玄黎,“看來你真能成為我的貼身匕首。”“那當然!”姜玄黎仰起頭回以颯爽的一笑。
事發(fā)不久,段傾媛披頭散發(fā),衣著不整地出現(xiàn)在姜玄黎面前,勒住了馬韁繩,然后跪在馬前,哀哭道:“玄黎妹妹,救我。姜玄黎在馬上看著她,幾乎不能辨出這是曾經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霍家二少奶奶。姜玄黎笑道:“這不是誥命夫人霍家二少奶奶嗎。怎么你也在北上的隊伍里?”段傾媛哭道:“姐姐的命就在妹妹的手里,望看在曾經是霍家人的份上,救救我。姐姐愿為奴為婢,為妹妹盡心竭力效犬馬之勞?!苯枧鹊溃骸靶菀俸臀姨峄艏?!”段傾媛趕緊改口道:“那就看在我是段靈南同胞姐姐的份上,救我一命吧?!苯璧刮豢跊鰵猓@句話像箭一樣正中她情感的靶心。姜玄黎看了看段傾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段傾媛道:“妹妹現(xiàn)在伴著將軍,芳名傳遍軍中。因射殺了一個宋人,更是威名大震??v然身為俘虜,也知曉妹妹所在何處?!苯枰庾R到自己的意氣用事一定在宋人俘虜中產生了極惡劣的影響,自己的處境是很危險的,身邊的確需要一個人照應。姜玄黎在馬上抬頭看了看旁邊的完顏宗翰,道:“此人曾對我有恩,將軍請允許妾做一個知恩圖報之人。”完顏宗翰在馬上沒有言語只是點了一下頭,以大義凜然的傲岸姿態(tài)俯看著跪在姜玄黎馬前的段傾媛。
姜玄黎看向段傾媛,道:“姐姐昔日待我不薄,賜夫之恩一直銘感五內。你的夫君為國盡忠而亡,金人恐怕不會待見你。為報你的賜夫之恩,今日妹妹做主,同樣賜你一夫?!闭f完看了看跟在馬屁股后面的霍初賢,“你,過來!”霍初賢來到馬前跪下,姜玄黎道:“好歹都是一個屋檐下的一家人,也是非同一般的緣份,從今天起你們就做一對苦命鴛鴦吧?!被舫踬t立刻抬頭怒視馬上的姜玄黎,姜玄黎揚手一馬鞭,正抽在他的背上,段傾媛見狀趕緊道:“妹妹何其睿智,此等安排于我于他都已經是上策,姐姐在此謝過妹妹?!闭f完扶起霍初賢。姜玄黎哈哈大笑,“段家人就是識時務!”突然她想到了一個人,“蕭睿珍呢?你沒和她在一起嗎?”段傾媛回道:“她因體弱跟不上俘虜隊伍,被金軍一怒之下打死了。”姜玄黎點點頭,冷笑道:“如此一來你還是正室?!闭f完策馬前行了幾步掩藏自己的緊張和心慌。想到這一路跟在完顏宗翰身邊,很多宋人俘虜生離死別的慘景都無從知曉。使她感受到自己何嘗不是命懸一線般鋌而走險。伴君如伴虎,何況根本沒有退路,一旦失寵便是萬劫不復。她開始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完顏宗翰幫姜玄黎披上新制好的狐裘披風,姜玄黎道:“漢人女子在宋地出門還要戴上幕離,也不能騎馬。如今才知道還有這般灑脫自由不曾領略,天地遼闊,人可以像鳥兒一樣自由?!蓖觐佔诤泊笮Φ溃骸榜R背上的民族世代如此,如今我們各取所需,吸收中原文化,駑馬輕裘,漢書佐酒。”姜玄黎贊嘆道:“將軍所言甚是?!闭f完低頭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等著她上馬的霍初賢,她毅然踩上他的背跨上自己的馬。揚了一下馬鞭,對完顏宗翰道:“我今天要獵一個大的野味回來給你佐酒?!蓖觐佔诤驳溃骸昂??!彼粗?,目光里滿是期待和愛意看著這個宋人女子策馬揚鞭而去。
姜玄黎自己心里的不安沒有人知曉,在宋人生靈涂炭的時候,她卻享受著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快樂。這種反差式的生活讓她感到內疚,可是她又能怎么辦呢?或者就應該像廖云嬋那樣,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或者努力去左右別人的命運,這樣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懷著雄心壯志,思緒翻涌。她想起了穆桂英掛帥,一個是巾幗英雄,而自己的所作所為定讓世人所不恥。她需要拼勁全力去維持與完顏宗翰的關系,如果說他是草原上的雄鷹,那么自己只是他翅膀上的一片羽毛,她希望是他永遠不會掉落的一枚羽毛。那么只有自己越來越強悍,才能穩(wěn)固極其脆弱的從俘虜?shù)綄欐牡匚弧?p> 也許是心念堅定使然,她獵到了一頭小鹿。她興高采烈地把獵物交給完顏宗翰,不無得意地道:“加以時日,我也可以成為優(yōu)秀的獵手了。”完顏宗翰笑道:“你是先射人,再射馬。”姜玄黎臉一紅,難為情地嬌嗔道:“想不到將軍的漢文化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竟然取笑臣妾。”完顏宗翰將她攬入懷中,“今晚我就嘗嘗你獵的鹿肉,一醉方休!”說完沖一個手下吩咐道:“命人點起篝火,再叫六太子過來,今晚吃烤鹿肉?!?p> 夜幕降臨,越往北行進越是天寒地凍。宋人俘虜衣衫單薄,凍死者不計其數(shù),姜玄黎看著架在柴堆上正烤著的整只鹿。突然上前拔出匕首,割下了鹿鞭,拿著半生不熟的鹿鞭,叫來霍初賢,“吃了它!”霍初賢接過一看,明白了所以然,道:“此物還是生的,不能吃?!苯枧鹊溃骸拔易屇悻F(xiàn)在吃了它!”說完舉起匕首,寒光閃閃抵在霍初賢的胸前,刀尖開始慢慢滲出血跡?;舫踬t為保全自己只好張開嘴咬了一口,其狀想要作嘔,卻又不得不大肆咀嚼,但是難以下咽的神情溢于言表。這時段傾媛跑過來跪下,哀求道:“妹妹何苦為難他?”“你閉嘴!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姜玄黎收起匕首,“你心疼了?看來他對你不錯?。∷泴ξ业呐按徽悄阆M膯??”“妹妹,姐姐何曾有這副心腸!你不能恩將仇報??!”姜玄黎氣得揚手扇了段傾媛一記耳光。“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你們才是真的般配?!闭f完繼續(xù)對霍初賢道:“霍家的飯比這個好吃是吧?可惜你再也吃不到了??斐酝晁宋镒钍菈殃枴N耶敵鹾人幒鹊昧鞅茄?,也是拜此物所賜,今天回報給你,不要辜負了我的一番心意?!苯韬投蝺A媛眼看著霍初賢忍氣吞聲吃了這個鹿鞭。姜玄黎滿意地看著霍初賢嘴角流下的鹿血,笑著看向段傾媛,“他恐怕會陽氣過盛,晚上好好伺候你的夫君!”說完回到完顏宗翰身邊。
完顏宗翰正和六太子完顏兀術推杯換盞,兩人皆是朝中勇冠三軍的猛將,但論作戰(zhàn)謀略,完顏宗翰智勇果敢,更勝一籌。談到二太子完顏宗望的暴斃,完顏兀術十分惋惜地搖了搖頭,“我大金從此少了一位開疆拓土的英雄?!苯柃s緊為完顏兀術斟滿酒,“英雄早逝固然可惜,但是有六太子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可敵萬人之勇,將軍也不必過于傷感?!蓖觐佖Pg聽完看了一眼姜玄黎,完顏宗翰趕緊勸酒道:“六弟今晚當痛飲,這鹿肉是愛妾所獵,作為中原女子,很快習得我們金人的騎射,聰明過人?!蓖觐佖Pg道:“這批宋人俘虜很多皇親貴戚皆嬌弱不堪,這樣的女子卻是難得?!蓖觐佔诤猜牭搅舆@番話后沖姜玄黎滿意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充分的肯定。姜玄黎嫣然一笑媚態(tài)橫生,讓看著她的完顏宗翰神魂顛倒。待人把烤好的鹿肉撕成塊撒上了細鹽端到面前,完顏宗翰和完顏兀術已喝得半酣了。
姜玄黎的性情大變,這在段傾媛的意料之外。她沒有想到她會報復霍初賢。而在目前的情形來看,唯有得到姜玄黎的庇佑才能活下來。她找了個機會待姜玄黎獨自在帳中,便趕緊走了進去。一看見姜玄黎便跪倒伏首在地,姜玄黎冷冷看著她,“你這是干什么?”段傾媛哭道:“妾是來謝恩的?!苯枥湫α艘宦?,饒有興味地盯著她的眼睛,道:“賜夫之恩嗎,不用謝。希望你別重蹈我的覆轍?!倍蝺A媛慌忙道:“不是,我是來感謝你,如果沒有你,我弟弟他一定不會離開京城,反倒是因為你,促成了他毅然離開汴梁,躲過了這場浩劫。你說我不該來謝你嗎?”姜玄黎聽了這番話,心如刀絞,勉強笑道:“竟是因為這個,他活著都不愿和我共處一城,為這個來謝我未免太諷刺?!倍蝺A媛膝行上前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所以你終究是他的大恩人。我在這里真心謝謝妹妹?!闭f完伏地叩首。姜玄黎看了看,道:“姐姐不必行此大禮,折了妹妹的福。你此次前來,不單是為謝恩吧?”段傾媛聞聽,趕緊直起身子拉住姜玄黎的衣袖,道:“姐姐現(xiàn)在全仰賴妹妹的照拂,所以妹妹的安危姐姐實在放心不下。你前些日射死的那個人原是朝廷命官,這件事在俘虜中激起了民憤,姐姐是來提醒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以后不可沖動行事。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姐姐的孩子也沒了下落,現(xiàn)在姐姐孤身一人,只有妹妹了?!闭f完泣不成聲,淚流滿面。姜玄黎道:“我何嘗不知道自己如履薄冰,如果說金人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那宋人就是食人的小鬼,時至今日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段傾媛聞言擦了擦眼淚,道:“你不該對霍初賢如此,他必竟曾經是你的夫君。況且一直對你用情至深……”“不要再說了!哪來的用情至深,我在盛水齋的日日夜夜就像經歷一場又一場惡夢!你以為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嗎!如果不是金人攻破了都城,東京陷落。盛水齋就是我終身的牢獄!我人不人鬼不鬼,不見天日的時候,你在哪兒?你在隔岸觀火,只有我過得越慘,越能撫平你的喪夫之痛,是不是?還有,無風不起浪,作為訂親信物的古墨一事是你透露給霍初賢的吧!”段傾媛大吃一驚,“古墨一事他怎會得知?我那時候沉浸在喪夫之痛中不假,可是從來不知道你過的是那樣苦不堪言的日子。他只是恨你的離去,還有喪母之痛,種種離愁別緒郁結在一起,控制不住一并發(fā)泄在你身上,愛之深,責之切。你是懂這個道理的。難道你從來沒有感受到他的心意嗎?”姜玄黎失望地向后退了一步,低聲道:“你是來做他的說客的?”段傾媛趕緊擺手道:“我只是不忍看你這般待他?!薄耙蝗辗蚱薨偃斩?,看來你心疼這位新夫君了?”段傾媛道:“妹妹求你不要再折辱我了,他從來就沒有碰過我,可見對你一往情深。所以姐姐我有心平覆你的怒恨,一怒火燒功德林,妹妹既信佛豈能不知這佛理?!苯杪劼犻]上了眼睛,“他心事頗重,文人士大夫最看重倫理綱常,所以短時間內他無法接受你這是正常的。希望你們抵達上京之后就一切如常了。你沒看到他為了活下去什么事都肯做嗎?所以他根本就是一個貪生怕死惡心下作的小人?!倍蝺A媛趕緊辯道:“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東京也罷,上京也好,妹妹要記住無論何時我們倆人才是你最親近的人??!”姜玄黎嘆口氣,“你出去吧。”段傾媛見自己一番話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至少使姜玄黎剛才凜然的臉色緩和了許多。
她看著段傾媛走出軍中大帳,頹然坐在虎皮椅子上。她倒了杯酒,一飲而盡。陳年往事翻涌,包括在杭州鶴來庵中的慧通師傅,此時也浮上心頭。原來那里的寧靜歲月才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她別無選擇成了如今的樣子,段靈南,霍初賢,這些她曾想用心維護經營的感情,經不起命運之手的搓弄,也多虧了這無常,否則她的人生是一眼見底的悲哀。想到此,她內心燃起了一腔孤勇,就像當年義無反顧登上去汴梁的船那樣,她現(xiàn)在是上了一條更大更危險的船,同時想起靈隱寺里求的那個簽,“你的夫君在北方?!彼齽x那間恍然大悟,仿佛醍醐灌頂,原來如此,那么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想到此,她又滿飲了一杯酒。
在一次打獵歸來時,姜玄黎的箭囊已空。她想找完顏宗翰告訴她今天運氣不佳,一無所獲,可是在馬上并未看到人。她正疑惑間一支箭向她射來,她嚇了一跳,本能的反應讓她躲了過去。這時站在馬屁股后面的霍初賢立刻狠狠拍了馬屁股一下,大喊“快跑!”姜玄黎的馬一躍而起,仰起前蹄嘶鳴了一聲,姜玄黎瞬間意識到有人要殺她,揮鞭策馬而逃?;舫踬t在身后為遮擋她連中幾箭,倒在地上。當她回頭看時,霍初賢正仰面倒在地上,騷亂已被金兵控制。姜玄黎趕緊調轉馬頭回來,姜玄黎并不知道,這時完顏宗翰就站在不遠處看著。她下馬奔到霍初賢身邊,蹲下身扶起他,霍初賢嘴里流出胸腔里的血,眼看已經不行了。姜玄黎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舫踬t微微一笑,“沒想到你還能為我哭,我說過我不會讓你死的。我沒有負你,來生,我……還要……”這時已經喘不上氣無法再言語的他只好拼勁全力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臉。姜玄黎的臉上立刻沾滿血跡,霍初賢的手也垂了下來。姜玄黎不相信霍初賢就這么死了,“初賢,琢堂,你醒醒,來人啊,軍醫(yī)官!快來救人??!”金兵們圍著他,無人言語。姜玄黎止住悲聲,輕輕放下霍初賢的尸身,“你們聾了嗎?”
這時完顏宗翰緩緩走過來,“原來你還這么在乎他!”姜玄黎一愣,馬上問道:“剛才用冷箭射我的人是誰?”完顏宗翰一側身,金兵推出幾個宋朝武官衣著的俘虜,都被反剪著手綁著。姜玄黎含恨用馬鞭指著這幾個人厲聲道:“我要他們給他培葬!”完顏宗翰笑道:“好,他們本來就應該交給你處置?!?p> 姜玄黎看著埋葬霍初賢的墓穴挖好,其實也就是一個大點的深坑。沒有棺槨,姜玄黎將自己的狐裘披風脫下蓋在了霍初賢的尸體上。開始掩埋的時候,一同活埋了那幾個射死霍初賢的宋人。“我替你報仇了。你還恨我嗎?來生,我們還是不要相見的好。”說完她站起身,看著金兵填土。她不禁想起在盛水齋中曾經耳鬢廝磨的甜蜜情景,回憶最是傷人利器,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段傾媛不知何時輕輕站在她身邊,“你后悔了嗎?”姜玄黎用淚眼望著她難以捉摸的表情,段傾媛繼續(xù)道:“至少你不用再恨了?!闭f完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姜玄黎側臉上已經快干涸的血跡?!斑@是他為你而流的血?!苯杞舆^手帕看著上面的血跡,忽然想到了霍初賢唯一的血脈,“霍錦豐呢?他也被金兵抓了嗎?”段傾媛道:“我們一起被完顏宗望的東路軍帶走的。來到軍中后,男俘和女俘分開,我就不知道他的下落了。”姜玄黎想到完顏宗望暴斃后,完顏宗翰收編了完顏宗望的人,應該也在北返上京的隊伍中。
很快霍錦豐被金兵帶到面前。姜玄黎紅著眼睛道:“拜別你的父親吧?!闭f完指著已經壘完的土堆。霍錦豐萬沒想到父親已和他天人永隔,跪爬了幾步在墓前大放悲聲,待他的哭聲收斂了些。姜玄黎站在身后對他道:“你是霍家唯一的血脈,以后保重?!闭f完對身邊的段傾媛道:“你兩個丈夫都死了,也夠可憐的。我?guī)腿藥偷降?,再幫你找一個。都是霍家人,近水樓臺,今后他就是你的第三個丈夫了?!闭f完指了指跪在墳前的霍錦豐?;翦\豐趕緊擦了把眼淚,“這怎么可以,她是我的嬸娘??!”姜玄黎笑道:“你還注重倫理??!對我輕薄的時候怎么忘記輩分了?”霍錦豐一時語塞,段傾媛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正要反駁,姜玄黎正色道:“以你的姿質,難道是想和我共同服侍將軍嗎?”段傾媛趕緊擺手道:“妾不敢,妾愿意接受妹妹的美意。本來都是一家人,我雖長錦豐幾歲,但是亂世之中哪能計較許多?!苯栎p蔑地一笑,拍了拍段傾媛的臉頰,“段家人一向慣于見機行事。有其父必有其女。你這樣的女人在哪里都不會吃虧的。你賜我一個夫君,如今我已賜你兩個,也算回報了你的大恩了?!倍蝺A媛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姜玄黎想著真是因果循環(huán),報應不爽。這時天空飄起了雪花,揚揚灑灑。落在頭上,姜玄黎苦笑道:“此刻你看見了我在人間的白頭?!?p> 姜玄黎知道不宜表現(xiàn)出過于悲痛,迅速斂了哀傷回到完顏宗翰身邊。只是她隱約感到完顏宗翰對她不似以往那般親密,她想也許是自己太敏感了。霍初賢的突然離世讓姜玄黎倍感無常,開始每夜失眠,即便好不容易入睡,也總是夢見霍初賢站在床邊,伸出一雙血淋淋的手要抓她。嘴里一邊吐血一邊說:“我為你而死,你竟然還和別的男人睡在一起。我要你還我命……”說罷就來掐姜玄黎的脖子。姜玄黎總是嚇得大汗淋漓猛然驚醒。這時看向身旁依然熟睡的完顏宗翰,她心有余悸又心生羨慕,能這樣高枕無憂的人,多有福啊。她在恐懼之余伸出手抓著完顏宗翰的胳膊以求心安。奈何幾夜過去之后,同樣的惡夢讓姜玄黎開始對完顏宗翰的保護能力有點失望。她不得不對完顏宗翰哀求道:“妾近日來睡不安穩(wěn),總是被霍初賢的鬼魂糾纏,將軍能否找個懂道術的人做法驅邪?”完顏宗翰笑道:“你們漢人不是有句話叫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做虧心事了?”姜玄黎尷尬地道:“妾伴在將軍身邊,霍初賢陰魂不散,嫉恨我不能為他服喪守節(jié)。求將軍救我!”完顏宗翰聽了覺得有點道理,便在軍中尋找懂道術的人開壇做法。
也許真的靈驗,也許是心理效應??傊鑿拇藳]有再被惡夢困擾。只是冥冥中依然覺得有雙眼睛在看著自己,像影子一樣無所不至。她覺得自己是疑心生暗鬼,為了減少這種無端猜想,她便常常要段傾媛陪在身邊說話。聽她講這一路上宋人作為俘虜遭受的種種虐待,官家的女子淪為玩物,甚至有被金人蹂躪至死者也不足為怪了。聽得姜玄黎暗自后怕,慶幸自己能得遇完顏宗翰??墒钱斔匆娡觐佔诤部粗蝺A媛的眼神時,姜玄黎明白了他的意圖。段傾媛何其聰慧,立刻逢迎自如。當晚便宿在了完顏宗翰帳中。姜玄黎心里懊悔自己引狼入室,可是為時已晚。
第二天她看見云髻高聳的段傾媛,像一只斗志昂揚的孔雀一般再沒了往日的謙卑。她便知事情不妙。好在完顏宗翰性格直爽,開門見山地問:“她為我侍寢你吃醋了?”姜玄黎小心回道:“妾哪有這個膽子,如今大宋亡國,妾的安危全仰賴將軍,只希望將軍不要厭棄了妾,妾就心滿意足了。”完顏宗翰冷笑了一聲,“你不是沒有這個膽子,而是你沒有這份情意。你讓霍初賢當你的下馬石只不過是以另一種形式幫他渡過險境。你安排段傾媛和他的兒子在一起,是為了讓霍家的血脈得以延續(xù)。如此用心良苦,也不知霍初賢的在天之靈有沒有領悟?”姜玄黎聞聽如五雷轟頂,立刻跪在完顏宗翰腳邊,道:“將軍莫聽小人讒言,妾從來沒有這么想過。妾承蒙將軍垂愛,常銘感五內,恨不能報達萬一,妾對將軍的心日月可鑒?!蓖觐佔诤部戳丝垂蛟诘厣铣蓱z的姜玄黎,俯身攙起了她,“我只是不喜歡被人當傻子,有人說你曾是江南名妓,難怪我一見你便覺得不同凡響。”姜玄黎腦子嗡了一聲,她看著完顏宗翰的眼睛,想探尋他的心意。完顏宗翰一雙炯炯有神的鷹目讓她瞬間收回了目光,他的眼睛里滿是摯熱篤定的喜愛之情,姜玄黎有些心虛地紅了臉,喃喃道:“妾的出身想必會有人詬病,或者是看妾伴著英雄眼紅了,將軍與中原男子不同,對妾是真心的愛護尊重。有生以來除了親生父母之外,也只有將軍對妾的情意發(fā)自肺腑毫無造作虛偽?!蓖觐佔诤部粗Φ溃骸澳憔拖裣愦嫉拿谰疲膫€男人面對美酒不流露出真性情呢!”姜玄黎婉爾一笑,依偎進他的懷里,“妾愿將軍飲此酒長醉不醒?!蓖觐佔诤补笮?,“那得痛飲三百杯!”姜玄黎不失時機地道:“妾愿陪君醉到底。只是那段傾媛呢?”完顏宗翰機敏地看了她一眼,“酒里加了醋,風味更佳。”姜玄黎頓時羞得滿面通紅。
四月二十七日經過了一個月的艱難跋涉,終于抵達了燕山。第一批俘虜中以宗室為主,到達燕京后,三千多婦女只剩下一千多人。一個月內,有近半數(shù)婦女死去。在未死者中,挑選出一部分送往上京,聽從金太宗發(fā)配,剩下的大部分人被賜給金國留守方的人員,另有三百人留住浣衣院。浣衣院是金國皇宮的一部分,這些人都被迫隨鄉(xiāng)俗,“露上體,披羊裘”,舉行金人的“牽羊禮”。欽宗的朱皇后也被同樣安排,朱皇后不堪受辱,自縊被救后又投水而死。另一部分被賞賜給伐宋的金兵,許多婦女被賣進娼寮,有的被賣到高麗、蒙古作奴仆。
姜玄黎和趙纓絡還有其他十幾名婦女留在了完顏宗翰身邊。段傾媛在姜玄黎的安排下進入了浣衣院?!澳氵@么有管理才能,總要發(fā)揮出來才不至被埋沒?;翦\豐不入你的眼,一心想著攀龍附鳳,浣衣院是皇家御用場所,不如在那里做個浣衣西施,說不定哪天就有個范蠡出現(xiàn)把你挖掘出來了?!倍蝺A媛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姐姐還是要多謝妹妹的良苦用心?!?p> 姜玄黎平安到達燕京后心里寬慰許多。但有趙纓絡在側,始終讓她覺得寢食難安。她想,完顏宗翰最看重的其實是她的皇族身份,解鈴還需系鈴人。
隨著岳飛不斷收復失地,在金人手中的兩位皇帝和趙氏宗親的待遇有所提高,開始得到重視。并且把宋徽宗和欽宗一百四十多名宗親用船沿松花江發(fā)往五國城,在那里給了七百多畝田地,令其在那里自力更生。
有一日趙纓絡和完顏宗翰飲宴時,姜玄黎在一旁故意吟道:“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蓖觐佔诤部戳丝蹿w纓絡,趙纓絡故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姜玄黎飲了一杯酒繼續(xù)道,“妾在世上無親無故,無牽無掛在哪里都可安心。正如王鞏愛妾柔奴的那句‘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才是最深沉動人的情話?!蓖觐佔诤驳呐d趣被吸引了過來,問這有何典故。姜玄黎便簡述了柔奴和蘇軾間這段對話的原由。完顏宗翰聽后也飲了一杯酒,感慨道:“這么說你和柔奴是一樣的了?”姜玄黎笑道:“妾孑然一身追隨將軍天涯海角,無怨無悔,不像纓絡姐姐,還有父母牽掛?!蓖觐佔诤不仡^又看了看趙纓絡,趙纓絡微低下頭,小聲道:“此一時,彼一時,女子三從之義,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妾以侍奉將軍為己任,未有任何他想?!薄翱上渭彝醭呀浉矞纾龔脑谶@里恐怕冠冕堂皇,不合時宜。我若是你,定日夜想著與父兄家人團聚?!苯枵f話時刻意加重了宋家王朝已經覆滅幾個字。趙纓絡被羞得臉頓時漲紅起來,怒道:“大膽刁民,無端搬弄是非!”姜玄黎故作一臉驚怕狀,委屈道:“將軍,原來在纓絡姐姐眼中,妾只不過是大宋王朝的一芥刁民,不知道金人在順德帝姬眼中是什么呢?”完顏宗翰雖然喝得半酣,但明白姜玄黎在有意離間自己和趙纓絡,但細思她的話也并不是沒有道理。他的臉罩上了一層陰影,“玄黎,你吃酒不好嗎?非要吃醋,來人,給她上一壇醋,讓她閉嘴?!?p> 事后完顏宗翰私下里詢問趙纓絡是否愿意去五國城與父兄團聚,趙纓絡思忖片刻,眼含淚光似有難言之隱,完顏宗翰旋即明白果然姜玄黎說的沒有錯。遂下令讓趙纓絡去五國城,奈何完顏宗翰的一番美意沒有達成。趙纓絡在去往五國城的途中落入完顏希尹手中,僅一年時間就被蹂躪至死。
當姜玄黎聽到這個消息后,心里時常內疚,但是她別無選擇。私下里她開始不停抄寫金剛經,祈求心安。也希望因她死去的那些亡魂能夠安息。
在此期間她聽說康王趙構的母親韋賢妃和柔福帝姬趙多富共同嫁給宗室王完顏宗賢為妾。不久之后,柔福帝姬被遣嫁給宋人徐還。姜玄黎聽到這些宮廷軼事后,覺得很有趣??磥眄f賢妃和趙多富之間也有嫌隙。如今康王趙構在江南稱帝,作為母親被擄為金人妾,想必她的內心比誰都要煎熬。姜玄黎靜靜思索著一些心事,倚在案上,剛剛抄寫完的佛經被風一吹,掀起了一頁。她突然想起江南名妓金風綿的一句話“男人如風,當他在你的心里再掀不起任何波瀾,你才能篤定乾坤。”可是她的內心仍然有時蠢蠢欲動,她希望自己是完顏宗翰唯一的女人。當她得知這個她視作知己的男人,竟然制定了可用十個女俘換一匹良馬的政策,她厭惡地想起了蘇軾以妾換寶馬的事。心里一陣悲涼,原來都沒有什么不同。
南宋岳飛在數(shù)次戰(zhàn)役中擊潰完顏兀術,使金國元氣大傷,終于意識到無法吞并南宋的事實,無奈之下答應議和。令人難過的是,完顏兀術提出的議和條件竟是殺死岳飛,皇帝趙構為求茍安江南,在奸相秦檜的幫助下使抗金英雄屈死于風波亭。這件事不止南宋婦孺皆知,在北方作為金人的宋俘也扼腕嘆息,岳飛是他們作為亡國奴最后的希望。如今希望破滅,回歸大宋的日子變得遙遙無期。在這種心情的重壓下,姜玄黎也變得整日抑郁沉悶。
這時身后有一個侍女走了過來,手里捧著一個卷軸,“一個宮庭畫師托我轉交給你的。”姜玄黎接過卷軸,打開一半,上面是自己的畫像。她趕緊合了起來,緊張地問道:“給你這副畫的人叫什么名字?”侍女道:“他說如果你能猜得出來,便回一封信給他。猜不出來,便罷了?!苯璋櫫税櫭?,道:“你先退下吧,有事我再叫你?!?p> 姜玄黎仔細端詳著這副畫像。畫中人極為傳神,可見是對她熟悉的人。宋俘中能有這樣畫技的人應是素有此好,她絞盡腦汁想能有誰呢?“陳染秋?難道她也被俘虜來了北方?那她為何不直接來相見?除此之外,還有誰擅畫呢?她靈光一現(xiàn),忽然想到了那把玉扇上的鮮血梅花。難道是他!”姜玄黎立刻惱羞成怒,可是再仔細凝視著畫中的自己,又不禁想起了霍初賢,想起了霍初賢曾經也暗自畫過自己的畫像,最后卻用來追捕她。不知不覺一滴眼淚落在了畫軸上。她趕緊擦了擦畫軸。她原以為要窮盡一生的恨意去報復的一個人,現(xiàn)在她已經原諒了。時間的確是一劑良藥,它穿越了生死。如果她當初不同意這門親事,沒有登上那艘去汴京的船,那么她依然在江南,也不會落到金人手中??赡苓@就是天意吧。她心中又想起了尼庵住持的那句話“身處繁華中,始終置身事外”。的確她一直是個冷眼看客,在霍初賢身邊如此,在完顏宗翰身邊也如此。更諷刺的是,作為亡國奴,她反倒比以前自由了,她想到此有些哭笑不得。她研了墨,在畫上提起筆寫了一行字: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
待墨跡干后,她叫來了剛才那個侍女,賞了她一兩銀子,道:“畫得挺好,你告訴那個人有此技藝當為官家效力,不要枉費了才能作這種事了。”侍女應了一聲拿著卷軸走了。姜玄黎的心里開始七上八下,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呢?無聊生活的點綴?一旦敗露將死無葬身之地。可是他寧愿冒這樣的險,自己也跟著走了這一步險棋。父與子都是癡情之人嗎?也許霍錦豐真的與段靈南不同。雖然都為世家子弟,一個為功名所累,一個玩世不恭。若是在太平盛世,他們都是人生的贏家,都可以做那薄幸錦衣郎。如今,一個天南,一個地北?!皾M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也許是伴在完顏宗翰身邊的緣故,她也越來越愛喝酒。想到李清照喜歡飲酒,必是因為趙明誠而生出許多離愁別緒需要遣懷。而自己呢?想到此處,她又提起筆,填了一首《憶王孫·獨酌》:
明月又上小樓西,獨斟濁醪想歸期。幾斛觥觴眼迷離。怎得依。紅瘦香冷無人惜。
要讓文人泄露心機不難,一點酒就可以揮毫潑墨發(fā)牢騷。自古以來皆如此,作為色藝雙絕的姜玄黎也未能免此俗。
當她再次收到卷軸時,是一幅設色精美的花鳥畫。姜玄黎看后在畫上寫道:“院體花鳥雖設色明艷富貴,卻呆板得很,未必符合畫院規(guī)矩才是好畫。
姜玄黎在百般權衡之后,決定繼續(xù)這一步險棋。她這次讓侍女帶著她悄悄去見了霍錦豐。原來金人很知人善任,俘虜?shù)拇笈⒐そ乘嚾硕剂粲趯m中侍奉,霍錦豐以畫藝見長得以在金人的皇宮中待命。姜玄黎看見霍錦豐在見到她的一剎那間眼前一亮,她便知道這個人是能夠信任的了。她趕緊對霍錦豐悄聲道:“你不要再畫這些花鳥了,你要找機會接近韋賢妃,她是南宋皇帝趙構的母親,將來最有可能回到南宋。你與其給我畫畫,不如去給她畫畫。取得她的信任,或許到時能帶你一起回南宋。這是你唯一的出路。”霍錦豐聞聽點頭道:“若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帶你一起走?!苯韬瑴I道:“在這個皇宮里,你是我最牽掛的人,你要保重自己?!?p> 1135年2月9日,金太宗完顏晟駕崩。按照金太宗遺詔,將皇位傳給金太祖嫡長孫完顏稟,宗親以完顏宗翰為首,完顏宗輔,完顏兀術等宗室皇親作為顧命大臣共同輔佐完顏稟執(zhí)政。
完顏稟是一個剛滿16歲的孩子,登基后朝政大權旁落于完顏宗翰手里。當時的金國實際上是完顏宗翰在一人獨大。出現(xiàn)這樣的政治局面是姜玄黎始料未及的。由于身邊的這個男人大權在握,因姜玄黎倍受他寵愛所以得到相當?shù)淖鹬睾蛢?yōu)渥的待遇。姜玄黎就是利用這一寶貴時機去接近韋賢妃的。
韋賢妃久居宮廷,最擅于揣摩人心。雖然在宋徽宗時期并不受寵,但在金國蓋天大國這里,卻成為完顏宗賢的寵妾。韋賢妃熱情地招待姜玄黎的來訪,言語間親切地以姐妹相稱,“實不相瞞,我懷了身孕,身邊連一個親近之人都沒有,心里很是忐忑?!苯梵@訝道:“姐姐有福了,孩子出生后你也有了指望了?!?p> 韋賢妃笑道:“妹妹何其聰明,我們作為亡國奴在這里活著,朝夕間性命都不由自主。”姜玄黎道:“姐姐終究還有更大的指望,能生出當皇帝的兒子,可見就是有福之人?!表f賢妃緊張地捂住她的嘴讓她趕緊禁聲,“說話要小心!”姜玄黎見狀突然落下淚來,“對不住了,妹妹心里實在太羨慕姐姐了?!表f賢妃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再言語。姜玄黎道:“姐姐,我有時間會常來看你,你好生養(yǎng)胎。”
姜玄黎離開了蓋天大國完顏宗賢的府邸,她心里感嘆道:若不是這場變故,她豈能有機會和宮里的娘娘平起平坐說句話。人生真是風云變幻變測,她算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嗎?可是終究沒有名份,作為妾室,她比誰都懂棲得大樹好乘涼,也知道樹倒猢猻散。她只能在內心祈禱在完顏宗翰的統(tǒng)治下金國能夠長治久安,而自己能夠盛眷不衰。
由于完顏宗翰大權獨攬,整日忙于朝政,姜玄黎反倒有了很多自由的時間。她把閑暇全部利用起來抄寫佛經,甚至請來僧人超渡霍初賢的亡靈。對她而言,可得解脫處,唯有在神佛前。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再夢見霍初賢的時候,已是十分溫和的面孔,讓她每每醒來,仔細回憶夢中情節(jié)甚至讓她感慨往事追思難抑。他曾經是個溫柔的男人,是自己讓他變成兇神惡煞的?她曾很想好好與他共度余生,可到頭來為什么會事與愿違呢?思來想去,她終于得出一個結論,原來是她不肯委曲求全。雖然在完顏宗翰面前,她一樣是妾,卻沒覺得委屈,究其深層原因。完顏宗翰從不在乎她的出身,作為金人的俘虜,她卻比在宋國獲得了更多的尊重和自由。她必須承認她是個極端的特例。在世人眼中,完顏宗翰揮斥方遒殺伐決斷,但在她這里,他是一個多么暖心體貼的男人。在經歷了霍初賢之后,她才第一次感受到,宋人的感情捆綁了太多儒學禮教和觀念。這恰恰成為了兩人感情中的雜質。而完顏宗翰是草原上的雄鷹,他睥睨一切世俗和傳統(tǒng)。
兩廂比較之下,霍初賢那種文人士大夫的格局顯出了狹隘自私。完顏宗翰則像一個發(fā)光發(fā)熱的大火球,不能掌控,但給她帶來光明溫暖。如果說霍初賢的感情是工整嚴謹?shù)目瑫?,那么完顏宗翰的感情是灑脫豪放的飛白。
公元1135年,金熙宗完顏稟抓住了一個機會,以貪贓罪斬首高慶裔,并株連完顏宗翰親信多人。一舉奪回政權,使完顏宗翰在朝中再難呼風喚雨。完顏宗翰半生戎馬,沒想到最后竟輸給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心里氣憤憋悶,一下子就病倒了。
姜玄黎經常為完顏宗翰奉湯端藥,見其病體沉重,一副要下世的光景。她心頭積起烏云,不知自己以后何以為繼。完顏宗翰有一日精神略好,喝完藥之后,握住了姜玄黎的一只手,“我知道我已經時日無多,丟下你可怎么辦呢?”姜玄黎淚眼婆娑,“將軍會好起來的!妾不能沒有將軍?!蓖觐佔诤残Φ溃骸澳悄阍敢馀阄夜餐八绬??”姜玄黎的手握在完顏宗翰的手里不禁一縮,嘴上說道:“妾的命是將軍延續(xù)的,妾說過要做將軍的貼身匕首,妾愿生死相隨。”說完淚如雨下。完顏宗翰看著她的眼睛,道:“你敢看著我的眼睛說這話嗎?”姜玄黎不自覺地垂下了眼簾。完顏宗翰放開了她的手,“你可以不死,但有一個人要代你死?!薄罢l?”“霍錦豐!”
姜玄黎如聞晴天霹靂,趕緊跪在床前,哭道:“將軍,一切都是妾的錯,妾只是想利用他,妾對他沒有非分之想。”“你一直想離開我,這算不算非分之想?”姜玄黎一把握住完顏宗翰的手,哀求道:“他的父親因我而死,求您放過他的兒子吧。我愿出家為尼,在佛前日日為您祈福?!蓖觐佔诤草p輕閉上了眼睛,嘆了口氣,沉吟片刻,問了一句:“你這輩子有真心喜歡過一個人嗎?”說完立刻睜眼盯著她的眼睛,姜玄黎被逼視得不敢直視,頷首道:“有過的。只是華夏文字八萬個,唯有情字最傷人?!蓖觐佔诤采斐鍪州p輕撫摸她的臉,“你的一舉一動,皆在我的掌控之內,你們的兵法不是有三十六計嗎?我用的是欲擒故縱,你想用的是走為上。有意思嗎?”姜玄黎趕緊伏地叩首,哭道:“妾甘愿以死謝罪,只求將軍饒了霍錦豐?!蓖觐佔诤部戳丝唇瑁拔覜]有正式娶你,是想保護你。越是喜歡一個人,越不能把她推向峰口浪尖。也許是這個原因,讓你始終不能真心對我。我五十八歲了,有過的女人不計其數(shù),但我知道,能真心愛我的沒有幾個。你就是為我殉葬,也是不甘心的。我身邊只不過多一個幽魂罷了?!?p> 按照完顏宗翰的遺愿,姜玄黎被贈給他的堂弟完顏兀術。只是姜玄黎沒有想到,在完顏兀術的府中竟遇到了以為此生都不會再遇見的陳染秋。
兩人相擁而泣,經姜玄黎一問你怎么也被金人擄到了這里?陳染秋擦了擦眼淚,“有些話在這里不便說,你閑暇時到我那里坐一坐。我會如實相告?!?p> 姜玄黎按照陳染秋給她的地址,來到一所專為安置宋人女俘開設的娼寮。讓她頗為驚訝的是陳染秋在這里竟代金人管理著這家娼寮。姜玄黎滿腹狐疑,當她再見到陳染秋時,沒想到她的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將她的心擊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