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狐離開竹舍后已過去十日,金陌循獨自一人也在去往夢澤的路上,他雇了馬車,沿途不緊不慢,也領略了許多風光。他并不急切,也沒有執(zhí)著一定要找到傳說中的仙境,他只是對自己又夢見了那個地方,的確是有些在意了。
偶爾他也會想起那只不告而別的白狐,但也僅僅如此。
這一日,電閃雷鳴,天空黑沉沉的,仿佛下一刻就會掉下來,這般景象看著很快就要有一場暴雨來臨。
車夫趕著馬車,連連眺望著遠處的天光。一道轟隆之聲響徹云霄,趕馬的人也不禁抖了抖。這樣詭異莫明的天,他以往從未見過。
只馬車內白衣清雋的少年正閉目而坐,絲毫不為所動。
“公子,前頭就是無名山了,看這天很快就會有一場大雨要來,俺記得這附近有座被遺棄多年的夫子廟,不若我們先去那里落腳,等雨停了再上路吧?!?p> 因為雷聲大作的原故,車夫的說話聲特意拔高了些,他欲去前頭躲雨,但還是得先詢問金陌循的意思。畢竟里頭的人沒說停下,那人雇了他,還給了他豐厚的報酬。若金陌循堅持要趕路,他也自不會推卻。
“也罷,就先去前頭稍作休整,其它的倒不急在一時?!苯鹉把f這話時,已經睜開了那雙如子夜潭淵般的眼睛。
揚州,金府,一安靜且布置得十分雅致溫馨的臥房內,有一女子,一年輕男子的聲音,隱約傳來。
“阿演,這段時日,我怎的都未見你三伯的人,他只顧著忙他的生意,也不看自個身子骨吃不吃得消。我知道我怕是不大好了,成天迷迷糊糊的,也不知循兒他離家之后去了哪里。你堂弟這人從小就對什么都淡淡的,但倒底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啊,他這般的性子也怪不得他,都是我這個做娘的,將他生作一個七情皆無的人??伤策€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從未出過遠門,我這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他涉世未深,在外頭遭了罪可如何是好。都怪你三伯,何苦要逼他,還要說些傷人心的話。阿演,我知道你是個孝順的,伯娘只求你一件事,你,華云,循兒,你們三兄弟一定要相親相愛,彼此照應。金家這偌大的家業(yè),你三伯雖執(zhí)意要循兒繼承,但你們也是金家的一份子,金家以后就靠你們了,你們要和睦,要團結,知道嗎。”
“伯娘知道,你,華云,與循兒都不甚親近,循兒那孩子對誰都淡淡的,性格孤高,但也是純善之人。所以這以后啊,他若有什么不周到之處,你們二人也不要放在心上。阿演,你可以答應伯娘嗎……”
倚靠在拔步床上說話的婦人,也就是金夫人華湘蓉。其實金老爺已年過五旬,前頭還有個早逝的正室,華湘蓉乃是金老爺續(xù)弦,金老爺前頭那正室雖一直無所出,可金老爺從未想過納側室,即使那正室已死去多年,金老爺也沒有娶新夫人的想法。直到他二人機緣巧合遇見,金老爺才請了說媒的人去華府上求娶華湘蓉,華湘蓉年紀上比金老爺少了足足二十有余,但兩人感情很是深厚。
只見側躺在枕上的華湘蓉,雖面有疲態(tài),兩頰清瘦,但五官生得十分明艷,即使眼角已有了淡淡的細紋,可風華依然,著實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金野拿著帕子細致小心地為華湘蓉擦了遍一雙纖長玉白的素手,而后溫柔地將其放回軟被之上。
在華湘蓉殷殷期盼的眼神下,良久才點了點頭,輕嗯了聲。
“您別為這些事情煩心,三伯他可能這段時日都會很忙,鋪子里岀了一些狀況,可能有點麻煩。您也不用憂慮,三伯也說了問題不大,只是要他親自過問。他這段時間不能來看你,也囑咐我多來您這邊他才放心?!?p> 說到此處他又停頓了一會兒,再道:“至于陌循,您也不用擔憂,三伯已經安排了人去尋他下落去了,相信再過不久就會有消息?!?p> 聽他這般說,華湘蓉果然松了一口氣,似是欣慰,又似心疼。她招了招手,看著一襲寶藍錦衣的男子,溫婉地笑了起來。
“阿演,難為你了。伯娘一直身子不好,總生病。幸得你不辭辛苦,也不覺麻煩,細心照顧?!比A湘蓉溫柔地撫了下金野原本有些冷意的面頰,見他眉宇慢慢松動,神情也柔和下來,才抽回手。
“好了,你去吧。我也乏了?!比A湘蓉眼里方才的心疼之色,很快消失不見,仿佛剛才那抹溫柔只是錯覺而矣。
金野見她閉了眼,也不再擾她,只是起身將她輕柔擁起,而后拿過她靠著的軟枕放好,才戀戀不舍地將她安置好。他的動作極其呵護,似乎怕自己稍微不慎就會驚醒了對方一般。
先前懷中人云鬢如墨,身上那絲若有若無馥郁的馨香依舊縈繞在他鼻翼,且被他稱為伯娘女子那般信賴地靠在他懷里,女子明明長他十歲,可無端的就令他心生憐惜。他一生所有的珍惜愛重也只給了眼前這個人。
他險些控制不住自己內心的躁動,這是他的罪,他的孽。他心里頭隱秘的心思仿佛立刻就要噴薄而出。
腦中又不禁憶起兩年前那場錯誤的荒唐,卻也令他午夜夢回猶覺不枉此生的莽撞。那一夜他趁她高燒不退,神思迷糊情難自禁地親吻了她的唇,雖然她記不得,但他記得就好。那日之事除了天,地,只有他一人知曉??蓛H僅只如此他也覺得幸福的要瘋了。那晚他將抱著她擁在懷里,沒有一絲阻隔,他知道自己已經身在深淵,徹底腐朽。可他不愿回頭。他一生情絲皆系于她身。當然他也悔,他不該那般輕浮。從今而后只要她好好活著,他即使永遠不能碰她,可只要能守著她,他也是情愿的。
自他曉事起他就知道自己已經陷在悖論的網(wǎng)里出不來了。明知道是錯的,他卻不愿回頭,他不后悔。
“憑什么那老頭要霸占著你,又不體貼關心你,整日一門心思,要不在家業(yè),要不就在金陌循身上。老夫少妻,二人本就天差地別?!睉浧鹜舴N種,這金府唯一待他好,唯一對他噓寒問暖,對他溫柔,心疼他的人就只有這一個人。
想到逃離金家至今沒有所蹤的金管家,還有不知身在何處的金陌循。如今也就剩下這兩個礙眼的,只有將他們都除去了,他才能真正安心。想到此金野清秀儒雅的面上浮起一抹暗沉的慍色來。
“待我將這金府掌于手中,礙眼之人也全都消失之后,我就只守著你,你放心,我一定為你尋來最好的大夫治好你。你還要陪我一生的?!?p> 見床上閉目沉眠的人已經睡熟,他才抬步走了出去。
“你們二人小心伺候夫人,若是有一點怠慢,知道后果。多余的話就不要對夫人提起,否則,你們懂的?!苯鹉把陂T外看著兩個綠衫丫鬟沉聲道。
兩個小丫鬟頭都不敢抬,只連聲回是。
待金陌循走遠,兩個小丫鬟才吐出一口氣來,她們這些做奴才的命比紙薄,哪里敢逆主子的意思。何況這府里才發(fā)生慘事,一家之主遭了大難,被人暗害。
少爺又不在,還是演公子將一干兇手給殺了,為此還受了重傷?,F(xiàn)在金府里做主的只有演公子,云公子又不問府中事宜。看來這金府的天要變了。人人當然岌岌可危。
“唉,這金老爺死得太慘了,據(jù)說是金管家聯(lián)合了匪徒殺了金老爺,欲謀奪金家家產,還想事成之后嫁禍給演公子,幸得被華云少爺識破。只是殺手雖已被正法,演公子也因此身受重傷。但還是被狡猾的金管家給逃脫了。”小五又在那茶寮內滔滔不絕著,那神情就好像身臨其境親眼所見一般。
“是啊!金老爺太慘了。這后事也辦完了,唯一的獨苗也下落不明。說起來富貴又如何,還不是遭人嫉,連自己的兒子最后一面也未見著。想起也是唏噓?!?p> 一布衣老叟感慨出聲。
“是??!是啊!”
“要我說這陌循少爺太不孝了,金家岀了這么大的事,竟是人影都沒有。這金老爺養(yǎng)他這般大,僅就為了自己的意愿,棄自己父親的良苦用心,養(yǎng)育之恩而不顧。枉為人子。他只顧自己,卻從未想過家中老父,還有臥病在床的母親。竟那般說走就走了?!?p> “對啊!對啊!誰說不是啦?!北娙四阋谎晕乙徽Z,一面為金老爺?shù)乃劳锵В幻孀l責狠毒的金管家,一面又在怨怪離家多時極其不孝的金陌循。
只人群中的小五見著大家已不再如以往為金陌循說話,心里就暗暗竊喜起來。這就是他盼了許久的一幕,終于實現(xiàn)了。憶起兒時那人如一個小金童般打狼狽的他面前走過,當時形如乞丐的他見著與他一般大小被一群小孩簇擁著的金陌循時,只覺心里羨慕極了。
他原本只是羨慕而已,可那可惡的好看得不像真人的小孩,竟回轉身給了他一個金元寶。就是因為那個金元寶,年幼的他被人打個半死。他只是穿的落魄,但并不是乞丐,他有家,有爹媽。何況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得了金元寶,就被人惦記上了,險些被人打死。
那人是高高在上的公子,可他小五并不需要他的憐憫,何況是差點害死自己的憐憫。
只揚州這邊發(fā)生的巨變,遠在千里之外的金陌循還一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