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靜調(diào)轉(zhuǎn)工作這件事被人們大肆渲染，傳說她又上城里當(dāng)校長咯，是借趙守志的光。聽人探尋地問時，趙庭祿便微然一笑，不作解釋。陳思靜的調(diào)轉(zhuǎn)和劉玉民升任校長這兩則消息被傳揚(yáng)了幾天后，人們的注意力又聚焦在劉三寶子身上。
劉三寶子昨天把鐮刀磨了。磨了刀就擎等著開鐮，在以后的二十多天里平安無事，悠哉閑哉，還可以好好享受。
今天早上，小黃把衣服洗了，搭在衣竿上，晾著。劉三寶子吃完飯在炕頭上側(cè)歪著，哼哼唧唧地唱他當(dāng)年當(dāng)兵時的老歌。唱著唱著，他不唱了，黑熊一樣地蹭到地下，穿上鞋走出屋門，邊走邊對小黃說：
“我上周勝寶家?！?p> 小黃沒問他干什么，就是抹搭了一眼。
劉三寶子從周勝寶家回來時，碰見了回家看望父母的趙守志。趙守志問：“三哥，干啥呢？”
劉三寶子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東西說：“買粘糕餅子了的?！?p> 趙守志狐疑地看著他手里的東西，又問：“吃的？”
劉三寶子說：“不是吃的，是上的?！?p> 趙守志湊近了看，見是一袋黃油。趙守志說：“呵，黃粘油啊！”
劉三寶子嘻嘻地一樂道：“這不是粘糕餅子嗎？”
劉三寶子對一些東西的叫法挺特別，比如他把粘豆包叫粘團(tuán)子，把玉米碴子粥叫稀溜溜，把拉屎叫拉根兒，把撒尿叫放汽水兒。他上廁所前總要跟屋里的人說：
“我上毛道子放汽水啦，你們坐著?！?p> 他把“坐著”念成了京劇里的道白，有腔有韻的?，F(xiàn)在趙守志面對著劉三寶子，臉上掛著十二分的笑容。
想當(dāng)年，劉三寶子蓋他的第一幢房時，才二十幾歲，正值青春。有一天，他在屋里砌間壁墻時，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兒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子兒進(jìn)來了。小男孩兒不管不顧地一屁股坐在昨天才搭好的還沒有干透的土壞炕上。劉三寶子馬上斥道：
“起來！”
小男孩子兒一激靈，騰地站了起來，紅著臉看劉三寶子。這種效果是劉三寶子最想得到的，由此他哈哈大笑。他樂完了，說：
“新媳婦坐炕頭，一抬屁股倆小猴兒?！?p> 小女孩兒樂了，小男孩子兒也樂了。劉三寶子逗小男孩子兒和小女孩兒玩兒，逗著逗著，他說：
“我給你們破個悶兒呀？”
小男孩兒歪著頭不說話，眼睛看著他，那意思分明是期待。劉三寶子說：
“掀開花被窩，伸手往里摸，叉開兩條腿兒，專往眼上擱?！?p> 劉三寶子說完拿眼睛看兩個孩子。兩個孩子相互對視了有十分之一秒，就各自低頭，臉上紅霞一片。小男孩兒和小女孩兒雖然不十分理解男女之事，但已有了朦朧的認(rèn)識。劉三寶子很明顯地從中找出了樂子，兩個孩子的神態(tài)讓他達(dá)到了心理預(yù)期。他故意沉吟了一下，似是等兩個孩子給出謎底。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然一咧嘴，一挑眉，說：
“不知道吧。呵呵呵，眼鏡——”
他的聲音聽起來是壓低了的，像喉嚨被從正面做了擠壓。
“眼鏡呀！”
小孩子們馬上又放松了起來。劉三寶子的謎語實(shí)在不怎么樣，有引誘誤導(dǎo)戲弄的嫌疑。但他卻樂此不疲，繼續(xù)出謎：
“一頭毛一頭光，插到里面冒白湯。這是什么？”
兩個孩子全無經(jīng)驗可循，找不出哪樣事物可與這謎面相符，于是就冥思苦想。二母兔子又沉吟了一陣兒，然后壓低了聲音道：
“牙刷——”
您看看，您看看，這二母兔子多沒溜多沒正經(jīng)。
面帶笑容的趙守志就是當(dāng)年的那個小男孩兒，那時他和趙梅杰常上他家玩，趙庭富是他鄰居。
趙守志和他閑聊了一會兒，走了。劉三寶子轉(zhuǎn)身進(jìn)院子，到院中央停放的“二膠車”前端詳了一會，又用手拍了拍。劉三寶子養(yǎng)了一頭牛，農(nóng)忙時趟趟地拉拉地，平時弄點(diǎn)零碎的活兒，也省得花錢雇請求人幫忙。他的車缺油了，可能軸承里也碎了珠子，所以起來時總是響得不對頭，聽起來“咯楞巴聲”的。劉三寶子抬頭看了看天，天上太陽不那么熱。才八點(diǎn)多，劉三寶子心里作了打算，明天早兒或后天早兒把車轱轆卸了，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這樣打算完了，就站起身，拍打拍打后走向屋里，把油亮的枕頭放在肩背處然后靠在墻上。他正大眼瞪小眼地看頂棚時，踢踢踏踏地進(jìn)來一個人。劉三寶子坐起來，打量著這個高個子長臉尖下頦的來者，不免心中有疑惑。來者說：
“不認(rèn)識我了？我大老衣?！?p> 劉三寶子說：“認(rèn)識，認(rèn)識，坐。”
劉三寶子待客態(tài)度像天氣一樣涼快，似乎他對于大老衣的到來頗覺意外。
大老衣是什么人？一個有意思的人，一個好玩的人，一個喜歡想入非非的人。
大老衣的家在東邊不遠(yuǎn)的二孔屯。
按說二孔屯離林家屯只有二里地，不算遠(yuǎn)，可大老衣在二孔屯的東頭，這樣算從他家到林家屯就不只是二里了。大老衣沒有老婆，活了五十多年還沒有沾過女人的邊兒。大老衣從春起時喜歡上林家屯，沒事就往這兒跑。他是偶然到趙守業(yè)那兒買水才發(fā)現(xiàn)王亞娟是如此的招人稀罕，所以逢人便說，我早咋不來呢，白瞎那些年了。他的破自行車都快被他騎碎了，只剩下兩個轱轆一個車架子一個車把。大老衣騎車時，打遠(yuǎn)處看就像是懸在兩個輪子上。大老衣喜歡來孫家窩棚有一個原因：他喜歡看趙守業(yè)小賣店的媳婦。他說王亞娟長得好看、水靈、俊英招人稀罕，兩天看不著這心里就跟長了草似的，看著了心就落底了。
大老衣借事因由就來趙守業(yè)的小賣店，買點(diǎn)干豆腐要來，買鹽要來，買酒要來，不管什么都來這里買。有一次，大老衣買了半斤干豆腐回去后，過了半個小時又殺了回來，說忘了買鹽了。在王亞娟給他拿鹽時，他說：
“你說吃啥最有滋味？鹽唄。你不擱油不擱醋就不能不擱鹽，沒鹽百分百不行。”
他自言自語，也不管王亞娟聽還是不聽。王亞娟不知怎么的來了興致，忽然有了笑臉，說：
“你大老遠(yuǎn)的一天來回好幾趟累不累呀？”
大老衣說：“不累，二里來地跟玩似的，一出溜就到?！?p> 王亞娟又問：“你們屯子那么多小賣店，干啥非上這兒來買呀？”
大老衣一本正式經(jīng)地回答：“那些小賣店的老娘們兒我一個沒相中！”
王亞娟聽了笑個不停。
大老衣就是這么一個人。
現(xiàn)在，大老衣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問劉三寶子：“聽說你最能‘哨’？”
劉三寶子說：“我也不是‘蘇雀’呢，我能哨??？”
大老衣碰了個軟釘子，但他不會感到尷尬，繼續(xù)和劉三寶子?xùn)|拉西扯。
大老衣說劉三寶子能“哨”是有根據(jù)的。從十幾歲起，劉三寶子就對大人們說的俏皮嗑兒順口溜兒歇后語格外上心。他的書沒有念好，“哨”的本事卻與日俱增，到二十幾歲時，他就是一個“哨王”，無人能敵，所向披靡。比如，他遇見牛叉哄哄天不服地不服的人會說：
你東不東西不西，哪國來的騸驢叉；你南不南北不北，哪國來的騸驢腿。
偌若別回敬他說“我叉！”，他會回說：“我叉，臥叉上高吊”。
上高吊是什么意思？不明白。二母兔子“哨”過長著卷發(fā)的白二寶，說白二寶是蹲灶坑的小巴狗，焦毛不少。白二寶被“哨”急了，登時紅了臉，罵劉三寶子是狗叉的不是人叉的。劉三寶子“哨”錯了對象，“哨”的火候沒掌握好，沒拿捏好“哨”有分寸，他這樣“哨”白二寶等于打她的臉揭他的短。這事發(fā)生在三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劉三寶子的嘴總是沒有個把門的，逮誰“哨”誰。二十多年前劉三寶子上了點(diǎn)歲數(shù)，能板住自己了；另一方面也是他不再把“哨”當(dāng)作一個本事，且懶于“哨”了?，F(xiàn)在，劉三寶子不再跟人“哨”仗了，他覺得沒意思。即便是想“哨”，那些順口溜俏皮嗑兒也多半忘掉了，或者是一半能想起另一半在舌尖打轉(zhuǎn)轉(zhuǎn)。
和劉三寶子閑扯的大老衣忽地又拾起了話兒，說他最能“哨”也最喜歡“哨”，并且“哨”劉三寶子是老母豬還愿——倆不頂一個。劉三寶子不高興了，“哨”大老衣道：
“叫聲兄弟你別鬧，你看大哥俏不俏。大哥頭上有靈芝草，二哥你褲襠淌馬尿?！?p> 大老衣來了興致，剛說個”我“字，劉三寶子馬上接道：
“別臥了，咱們攤吧。”
大老衣張張嘴，不等他唱出來，劉三寶子劈頭一句：“青拐子嘎巴嘴呱呱的，泥鰍子嘎巴嘴嘎嘎的，大哥你嘎巴嘴叉傻傻的?！?p> 大老衣落了下風(fēng)，但他不甘示弱，想絕地反擊，可劉三寶子不給他機(jī)會，說：“你會的我都會，你不會的我也會。我就問你，你今天啥意思？”
他說完看著大老衣。大老衣回答：“沒啥意思，就是來會會?！?p> 劉三寶子從炕上下來站到地上，對大老衣說：“你來串門，我歡迎啊，‘叨兒”個我弄酒菜咱倆喝酒，那多有意思！你要是來會我，那你自己在這會吧，我還有事?！?p> 他說完出去了，扔下大老衣訕訕地坐在那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不過，大老衣最終還是被送走了，是劉三寶子送走的。劉三寶子在墻根下蹲了一會兒覺得把大老衣扔在屋里不是那么回事，就進(jìn)屋了。進(jìn)屋后他請大老衣吃中午飯，大老衣就坡下驢說家里還有事，就走了。
中午時，小黃切了黃瓜拌了干豆腐和涼皮又撒了些香菜末做了一個涼菜。中午天氣熱，正好吃這個。劉三寶子又喝了酒，喝完酒后歪在那兒唱了一會老歌，就睡了，睡到下午四點(diǎn)多才醒來。這一天，他就是這么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