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靜兩個月合并在一起的六百七十二元錢由楊玉賓發(fā)到她的手上時,她激動得快要流出了眼淚。這是第一次發(fā)工資。那天,楊玉賓沒有走,在她這里吃了飯喝了酒。楊玉賓來往李祥君家里很頻繁,一是因為工作的需要,陳思靜管理著學校的帳目,要時時核對匯總;二是他覺得李祥君和陳思靜是可以信任的人,凡事都愿和他們講。
楊玉賓走時已經(jīng)黑天了,冬天的夜來得早,暗沉沉的夜色中星星很明亮。
陳思靜拿出工資點數(shù)著,在燈下反復地驗看,她不是在辨別真?zhèn)?,而是在欣賞玩味:墨綠色的圖案泛著柔和的光澤,每一個頭像都像是在微笑,又似是在祝福。水印里的毛主席頭像清晰朗潤,輪廓分明。陳思靜把鈔票散成扇面狀,逐一彈著,輕脆響亮的聲音悅耳動聽,像金銀在交擊。
李祥君調(diào)侃著陳思靜:“嗬,這錢比我都親!老‘釘巴’擺弄,都快擺弄臭了。”
陳思靜微微揚起臉道:“那當然,沒有可不行,你能當錢花嗎?還是的,錢比你親!”
她坐在上,腳伸進被子里。星梅躲在被窩里和李祥君藏貓貓,她比陳思靜還高興,她的幼小的心靈里還盛不下一文錢,只有父母親,只有藍色的天空白色的云。陳思靜用手扒拉了一下女兒道:
“噯,別瘋了。星梅,老實在里面躺著?!?p> 星梅鉆到被里,來回拱著,不斷地說:“找不到我了,找不到我了。”
她的快樂不因為母親并不嚴厲的申飭而止住,她從被子里探出頭來,歪著看母親,一副調(diào)皮的樣子。陳思靜點了她一下額頭,然后陳笑瞇瞇地說:
“那,一月二月的工資七百多,咱倆的民辦公資加起來有二千多一點,這一算就不是一個小數(shù)了。哈,太好了!拿出一千五還饑荒,剩下的留著過年,買點穿的戴的。噯,祥君,給你買雙皮鞋,再買兩條褲子。沒看著你的褲子都‘麻花兒’嗎?”
李祥君并沒有因為陳思靜的一番描繪而心花怒放,他看了一眼陳思靜道:“哪呀,現(xiàn)在還剩下三、四千塊錢饑荒,你只還一千五,那一千五不還了?能多還一點是一點,還完了就輕松了。大包小包地買穿戴讓人看著笑話,什么時候沒有饑荒啦什么時候再想‘搗飭’自己吧?!?p> 李祥君的當頭冷水澆滅了陳思靜的熱情。他們倆個細細地盤算著,欠陳思源的五百要還,欠陳思薇的一千要還,欠陳思寧的一千也要還,這還不算陳啟堂的二千。用錢的地方那樣多,陳思靜感到手里的錢太少了。
這三四年來,陳思靜和李祥君是在困窘中度過的,生活的重壓讓他們喘不過氣來。
陳思靜皺了一下眉,又慢慢舒展了。她說:
“最難的時候都過來了,不怕,現(xiàn)在可比以前強多了。二姐的那一千先不還,她也不缺這一千塊。先把大姐那一千還了,大哥那五百還了。爸的二千先擱著,什么時候有什么時候給,誰讓他借我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李祥君笑說陳思靜是無賴,沒有錢了就是大爺。陳思靜一把推倒李祥君,在他的腮上擰了一把道:
“你說誰無賴?你才無賴!白撿我這么個如花似玉的媳婦,蓋了房,轉(zhuǎn)了正,還不知足?”
李祥君嗷嗷地嚎叫,喊星梅道:“星梅呀,你媽要打死我呀……”
星梅從被子里鉆出來,懵懵懂懂地看著毫無憤怒而只有玩笑的爸爸和媽媽,她拍著手,樂著。
陳思靜精于計算,在本來不寬裕的情況下給李祥君買了雙皮鞋,一件淺灰色的棉外套,又做了兩條褲子。當穿上新鞋新褲新衣的李祥君站在陳思靜面前時,陳思靜眼前一亮,李祥君還如當年一樣帥氣,而且在眉宇之間多些當年所沒有的成熟和穩(wěn)重。
過年時一定很熱鬧很喜慶?,F(xiàn)在,陳思靜忽然盼望起春節(jié)來。
春節(jié)很快就到來,仿佛是轉(zhuǎn)瞬之間。
天漸長起來,到過年時太陽要六點才落下。天氣也漸漸地轉(zhuǎn)暖,仿佛春風正在向這里緩緩地吹,吹得冬天的長夢遠去了,不留痕跡。
趙庭祿這幾天異常的高興,趙梅芳回來了,再過幾天趙梅英也回家了,還有守志他們。
“梅芳,你坐飛機是不是跟騰云駕霧似的。”趙庭祿很好奇地問。
對于這個提了好幾遍的問題,趙梅芳只是笑著回答:“閉上眼睛跟坐汽車一樣?!?p> 趙庭祿真的閉眼睛去想象去感受,但過了一會兒還是說:“嗯,騰云駕霧,還是騰云駕霧。哎,你大哥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來?!?p> 正午的陽光由窗玻璃透射進來,就有了濃濃的暖意。
趙梅芳不再是鄉(xiāng)下丫頭的形象,而是有了大都市的新年女子的風范。從昨天回來時她就沒有出去,她不愿接受人們注視的目光,不愿接受人們好奇的打量。她跟母親說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去看姥姥,如果有可能還要在那兒住一宿。這當然很令張淑芬欣慰。
一家人團團坐著議論著暢想著,卻不道趙守志正將趙云兵抱上自行車坐到細鋼筋焊成的座子里。
“云兵我問你呀,是去奶奶家還是在家?”
趙云兵仰臉道:“上我家?!?p> “你家你家,那是你奶家。行了,走吧,上你家?!壁w守志說完,推車向外走。
“把這個圍脖給兒子圍上?!比~迎冬在后面喊。
趙守志停下來望著葉迎冬說:“里面扎小圍脖了,咋又要扎大圍脖?”
“屯子外不是冷嗎?再加一個抗風?!比~迎冬說。
由村路到曠野中,趙守志感受到了一絲寒意。
在自己的曾經(jīng)住了近二十年的村前,趙守志下了車,慢慢的推著向前走。他的目光由村落向后掃過去,最后落在五里開外的東北地上,那里埋著爺爺和奶奶。前些天他特意回到父親家里,和趙守業(yè)一起上墳祭祖,燒了五大捆大黃紙,那大黃紙上印著碗口一般大小到古錢。爺爺和奶奶能收到嗎?
不斷地和人們打過招呼后,趙守志到了離家不遠的十字路口。由這個十字路口向北走五六十米可以到老房子那兒。魏彥峰家的門戶敞開著,由里面涌出了騰騰的熱氣。魏彥學結(jié)婚了,當了倒插門的女婿,李玉潔就和老大魏彥峰生活在一起。聽父親說魏彥峰家的饑荒都還完了,還聽說魏彥峰在工地上當放線員,也說過幾年他們要扒掉舊房蓋新房。
“哎,趙守志。”趙守志聽有人喊他的名字,就連忙扭轉(zhuǎn)頭循著聲音望去,見高平手里拿著兩袋精鹽和別的東西走過來。
“喲,高平,你上哪兒了的?”趙守志明明知道他一定是從自己家來,但還是這樣問。
“啊,我上你家了的,梅芳回來了?!备咂侥樕蠏熘采?,就好像趙梅芳也是他妹妹一樣。趙守志大喜過望,咧嘴傻笑了一下,推起車子跑去,竟沒說和高平做告別的話。
趙守業(yè)從十一月份開始就為蓋新房備材料,沙子拉得堆成了小山,木料疊放在西側(cè)的院墻下,下面用磚墊起,上面用塑料布披蓋著,石料圍在墻角,以防摻入泥土。紅磚是九月初買的,顏色純正,敲擊時清脆悅耳還有回聲。趙守業(yè)說就買好的,什么壓窯磚面包磚,白給都不要,一輩子蓋房子不能自己糊弄自己。當然還有很多料都沒有進,要來年開春后一點一點來。
趙守志從東角門進到院子后,將趙云兵從車座上放下,然后環(huán)視這個偌大的院子。不由得心中感慨,這幢老房子要扒了!
趙梅芳她趿拉著鞋從屋里跑出來抱過趙云兵歡快地說:“哎喲,我二侄兒,可想死老姑了。瞅你媽給孩子穿得像小窩瓜蔞似的。告訴老姑,想不想我?”
趙云兵伸出小手在趙梅芳的臉上摸著,細聲地說:“想。”
趙梅芳將趙云兵抱到屋里坐到炕上后,趙佳昕蹭過來,撲進她的懷里。
“喲,還欺懷呢。佳昕真漂亮,看那眼睫毛多長啊。”趙梅芳說著親了一下趙佳昕的臉蛋。
“養(yǎng)兒隨叔,養(yǎng)女隨姑,她老姑長得就好看?!蓖鮼喚赕倚χf。
“還是她媽漂亮,要不能生出這么漂亮的閨女嗎?是不是呀,大侄女?喲喲喲,樂了?!壁w梅芳現(xiàn)在很開心地回應著。
趙云兵仰起說:“老姑,我也好看。”
屋子里的人全笑起來,張淑芬尤其笑得響亮,趙庭祿一家人開始了幸福的團聚生活。
在剛才回家經(jīng)過那個十字路口時,趙守志猛然想起了高平。聽母親說上些日子西頭的八老太太給高平介紹過對象,女方二十七歲,帶了一個女孩。還未相看,高平的母親便說,我們家高平可是黃花郎啊。
趙守志搖搖頭,他并非是對高平的母親進行否定,只是覺得高平太過不幸?!按螽敿业摹边@個綽號倒挺適合他,他當家作主給了三個兄弟操辦婚事后,也該輪到他自己當家了。
從過年那天到初三,趙守志和葉迎冬就住在趙庭祿家里,一直到初三他們?nèi)コ抢?。在這幾天里,除了有歡樂的氣氛外還有很多有意思的事:
梅芳,你都干啥呀?跟爸說。
嗯,和軍工有關(guān),具體的不方便說,保密。
老妹兒,你不會是特務吧?
你才是特務呢,你是叛徒,漢奸。
哈哈哈……
梅芳,你給孩子們一人五十,又給媽二百,這多錢,快趕上我一個月工資啦,咋掙那么多?
啊,我吃飯不花錢,穿衣服不花錢,有工作服,工資沒地方花就攢下了。
那你工資一個月多少???
不多,二千過點。
大哥,我二哥把云兵和云飛領(lǐng)走了,說上南大坑那用炮仗崩雪玩。
這個犢子玩意不給倆孩子凍著他他不死心。
……
二嫂,我二哥上來打麻將還是你上,我這手里一百塊錢元錢就等著出飛呢,看你有沒有手氣。
亞娟兒,你上我支招。
你上把就要吃小雞,這把打不打?打,給你小叉吧。
哈哈,這啥大伯子啊,還給兄弟媳婦吃叉吧。
你個虎娘們兒,歪歪嘴吹喇叭,一肚子邪氣兒。大哥沒那么想,你凈往歪里尋思。
守志,你有空和趙守業(yè)去你三大爺家去看看。
嗯哪,這不年年去嘛,今年你不說我們也去。操心不見老。
你王八犢子,沒大沒小。
…
過年的快樂把日常的些許煩惱掩蓋住了,趙庭祿和張淑芬不再憂心于趙梅英司養(yǎng)的幾頭奶牛產(chǎn)下的奶是否抗生素超標,不再惱怒于奶站的克扣,不去想娘家大哥現(xiàn)在與兒媳婦是否和睦融洽,也不去想二嫂上幾天為何悶悶不樂冷眼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