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鄭成麗沒有來上學(xué)。趙守志不覺得鄭成麗不來上學(xué)與自己有關(guān)，反倒認(rèn)為這是一件偶發(fā)的事件，她生病了或家里有別的事。放學(xué)之前，他讓與鄭成麗同村的女同學(xué)捎口信與她，并說：功課耽誤不得。過了一夜再次上班后，他得到的消息是，鄭成麗不念了！
趙守志很驚訝，他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就在午飯過后抓了一輛自行車直奔鄭成麗住的那個村莊。
趙守志穿了三四年的淺灰色罩面兒羽絨服稍顯臃腫，但絕不妨礙他身姿的挺拔。就在滿目的白色背景中，他順風(fēng)騎行。
在五里外的一個村口，趙守志下來，一路打聽著到了鄭成麗的家門。這個寬闊的庭院用一個木柵欄為門，將它與道路區(qū)隔開來，院里停放著一臺四輪車。
四間的大房舍顯得與眾不同，尤其是屋頂?shù)那嗤撸欢〞屓讼肫鹋f時的大家主。
還未等趙守志走進(jìn)房門，屋里便迎出一對四十左右的男女和鄭成麗。憑直覺，他認(rèn)定那男女是鄭成麗的父母。果然，那男人的話證實(shí)了趙守志的猜測：趙老師，這死冷寒天的為我們家孩子的事，你還特意跑來了，真過意不去。孩子他媽，快上小賣店買盒好煙，挑貴的買?！?p> 那女的剛要向外走，趙守志叫住她道：“嫂子不用麻煩了，我不會抽煙，真的。”
他說完將目光投向鄭成麗。鄭成麗馬上明白了老師的意思，說道：“媽，我們老師不抽煙，別買了?！?p> 那女人稍猶豫了一下看著男的，男的說：“那就以實(shí)為實(shí)，不買了。進(jìn)屋，別在外面站著?！?p> 幾個人進(jìn)屋落座后，趙守志開門見山地說：“我想了一路，確實(shí)是、鄭成麗是個聰明又懂事的孩子，我覺得在期末考試中，她的成績不會出前五名。這個前五名是全年級的，而不是全班的。以她這樣的成績保持下去，考上重點(diǎn)高中應(yīng)該不成問題。聽到她不念的消息時，我很吃驚，也為她惋惜。所以我今天來就是上讓鄭成麗再回去，回到班級里?！?p> 趙守志沒有問鄭成麗為什么不念，若她答應(yīng)了明天上學(xué)，就不必追問原因。鄭成立的母親豈能接話道：
“老師啊，我不知道她咋的了，這死丫頭死活就不去念書，打也不行罵也不行。你問要知乎啥不去，她就悶哧悶哧的不吱聲，氣死我了。這回老師來了，你說因?yàn)樯恫蝗グ?。老師大老遠(yuǎn)的來，不就因?yàn)槟闶强觳牧蠁?？?p> 鄭成麗的父親亦是不滿地接過道：“對呀，這回老師來了，你說因?yàn)樯恫荒睿磕阏f因?yàn)樯赌?？好說好商量不去，還得明天把你綁去呀？不念書你在家干啥？你又能干啥？”
趙守志看見這當(dāng)父親的眼睛里冒了火，知道他真的動了怒，就勸道：“不要發(fā)急躁，有話慢慢說。成麗，跟老師說，你明天上不上學(xué)？你要上學(xué)，余下的話我就不說了。
鄭成麗思索了一會兒，道：“老師，我不念了。”
她的語氣里有一點(diǎn)猶豫，目光也躲閃著。
趙守志又問：“說說原因吧，告訴我為什么?！?p> 鄭成麗低頭，然后抬頭看了一眼趙守志道：“就是不想念了，不愿意念。老師您別費(fèi)心了?！?p> 鄭成麗沒有給出讓趙守志信服的理由，他便不甘心，于是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不斷地曉以厲害，申明成破。但無論如何，鄭成麗只有不念兩字，而且不說明原因。
趙守志該說的話都已經(jīng)說了，相同意思的話也重復(fù)了幾遍，就不再重復(fù)下去，轉(zhuǎn)而問房子問玉米的價格問家庭的收入。這本也是閑聊，并沒有特別的目的。最后趙守志說學(xué)校里還有其他的一些事情，就起身告辭。鄭成麗的父母隨后相送，鄭成麗也跟在后面。
在走到大門口時，鄭成立麗忽然回轉(zhuǎn)身飛快地向屋里奔去。趙守志不明其意，卻也沒多問。鄭成麗的母親歉意地說：
“這孩子，送到這兒就回去了，不懂事?！?p> 趙守志笑笑道：“她還是孩子嘛?！?p> 西北風(fēng)由街道的那一頭打過來，趙守志一哆嗦。他揚(yáng)了揚(yáng)手說了聲“大哥嫂子，你們回去吧”就跨上了自行車。
風(fēng)肆無忌憚地灌進(jìn)領(lǐng)口，竄進(jìn)他的后背，只感到冬天的冷酷無情地向他襲擾過來。
“老師——老師——”
后面有喊聲，是鄭成麗的。趙守志心里一動，急忙從自行車上跳下來，回頭見鄭成麗手里拿著羊剪絨的帽子和棉手套，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他明白了，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老師，往回去頂風(fēng)，你羽絨服的帽子不擋事兒，還有你手套是絨的，一打就透?！编嵆甥悓⒚弊雍褪痔走f過來。
趙守著一手扶車把一手抓過帽子，然后扣到頭上再拿過她的棉手套戴上后說：
“真的不念啦，不會的，我知道你做夢都想上學(xué)。說說吧，為什么不去了？是老師不好？”
鄭成麗迎風(fēng)站著，目光瑩瑩像有光潔的淚珠在閃。
“不是，老師，你真的好。不知那天你為什么不批評周志強(qiáng)，他處處和你作對，故意氣你，我就是看不慣他?！?p> 趙守志明白了幾分：“可是他也改了好多呀，雖然現(xiàn)在算不上品質(zhì)優(yōu)秀，但也絕對不能說惡劣。你就是為這事不念的？小心眼兒?！?p> 趙守志說完呵呵地笑起來，同時關(guān)切地望著鄭成麗。鄭成立羞赧地低頭，兩秒后說：“我就是一時半會兒別不過這個勁兒來?！?p> 趙守志向前挪了一小步，將手搭在她的肩上說：“明天上學(xué)吧?！?p> 鄭成麗點(diǎn)點(diǎn)頭。
“回去吧，大冷的天，看小臉兒都凍紅了。聽話，嗯?！壁w守志像哄小妹妹一樣。
趙守志知道，如果他不走鄭成麗是不會回去的，就跨上了自行車。在他剛用力蹬時，鄭成麗輕輕地叫道：
“老師——”
趙守志回頭，看見她手里舉著一個信封。他接過來，只是大概地掃了一眼，然后裝進(jìn)衣袋里。鄭成麗像做錯事一樣，低頭小跑著走了。
風(fēng)打在臉上，刀割一樣疼。趙守志盡量把帽耳朵系嚴(yán)，好讓他護(hù)住面頰，但效用似乎不大，那兩只帽耳朵如紙一樣薄，抵御不了風(fēng)寒。
趙守志回到學(xué)校后就迫不及待地抽出鄭成麗信封里的那張大作文紙。紙的背面，寫滿了娟秀的字——
老師，我今天對你說
我有許多想要對老師說的話，可是我卻不知道從何說起，那就先簡單介紹一下老師。老師叫趙守志，有三十歲吧，他說過，我有點(diǎn)忘了。
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喜歡黎明，喜歡他的歌，喜歡看他的電影，反正有關(guān)于他的一切我都喜歡。可是自從我們班來了新老師以后，我就不喜歡他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新老師就是趙守志，他教我們語文，是我們的班主任。
聽別人說，老師在報(bào)紙上發(fā)表了好多好多的文章，是作家呢。一個作家教我們，真是榮幸。雖然老師是作家，可我從來沒看過他的文章。有一天我壯著膽子和老師說要看他的文章時，他說寫得不好還是不要看了。當(dāng)時我有點(diǎn)不好意思，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還有點(diǎn)生氣，為什么不讓看？不讓看就不看吧，以后有時間一定會看到的。只要老師每天來給我們上課，我就高興。
老師說“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這句是什么咸文里的，老師還說過好多名人名言，可是我記不住。我能記住這句話，是因?yàn)楹竺嬗幸粋€條幅。雖然老師說的名人名言我沒記住，但是那里面的意思我記住了，他它就是讓我們努力學(xué)習(xí)，只有努力學(xué)習(xí)，才能有好的前途。
老師我真的很聽你的話，不是故意氣你。那一次周志強(qiáng)往李桂琴本子上吐唾沫時我看見啦，當(dāng)時我就質(zhì)問他。他說和我沒關(guān)系，還說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不就是破語文科代表嗎？有什么了不起的。當(dāng)時我非常氣憤，就把他罵了。那天你批評我，批評我不該罵人，我承認(rèn)錯誤，罵人是不對的，可他就對嗎？那天晚上我偷偷的哭了。老師我就不愿看他給你找麻煩，看見他故意氣你，我就想抄起板凳揍他，最好把他打殘廢了，省得他惹事生非。
好多好多事呢，我就不跟老師細(xì)說，總之一看到老師生氣，我心里就像被一只手抓緊了一樣。
老師，前天周志強(qiáng)把她的作文本撕了，這是跟我示威呢。我一想他以前做過的事就氣不打一處來，他這是故意找事，故意跟老師過不去。老師你沒有批評他還表揚(yáng)他，我就有點(diǎn)想不通。
老師，我不上也學(xué)的這兩天，我一直在想咱們班，做夢都想。不在學(xué)校了，我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怎樣才好。沒事的時候，我就回憶老師上課的情形，想你教我們歷史時講的故事。
老師，我想說的話太多太多，就想哪說哪。
我媽把我罵了，罵我怎么不嘎巴下讓車撞死。老師我不想死，我死了就看不著你了。
老師，我就寫這些了。
趙守志將這一篇文字讀完后心里感動又酸澀，他眨了幾下眼睛后把這一張紙小心地疊起，裝進(jìn)上衣口袋。他站起來轉(zhuǎn)著圈兒踱步子，踱得趙安娜盯著他問道：“迷糊，你能不能不轉(zhuǎn)？”
趙守志停下來，裝模作樣地想了一會兒后跌坐在座位上，大聲說：“趙安娜，我被你管的沒有了一點(diǎn)自由，我恨死你了?！?p> 趙安娜的情緒被挑動起來，她揚(yáng)起胳膊啪地拍了一下趙守志：“你還恨我？你個不講良心的東西，不跟你好了?！?p> 這笑談中好像有那么一點(diǎn)意思，所以屋里的兩三個人都樂起來。
因?yàn)檫@么的一說一笑一來一往，辦公室里很快又熱鬧起來。趙守志將門關(guān)上，用食指擋住嘴唇道：“小聲點(diǎn)，別讓劉校長聽見，我可是很怕怕的?！?p> “怕？還有你怕的。去年大老王在理化組那屋白話得嘴都冒沫子了，校長聽見了過去問大老王串屋干啥，大老王說我找鉗子，我們屋爐筒子往下沉，我用鐵絲吊棚上。哎，守志你干啥呢？趙守志說我找王老師，哈哈哈……”
那年哪屋都生爐子，一個個造的跟灶王爺似的。
嗯，你不記得那回爐筒子掉了，那家什弄得滿屋都是灰。
現(xiàn)在好了，生暖氣了，干凈了。
剛時興安暖氣時，我們屯兒書記說這玩意能熱乎嗎？我看不如那爐火，哞哞的多趕勁。
……
話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總有引起爆笑的妙語。
第二天鄭麗上學(xué)了。在趙守志滿含深意的注視下，鄭成麗的目光，迅速避讓，然后低下頭。趙守志能看到她面頰上的紅暈猶如晚霞一樣地散佚出來，這紅暈似乎也點(diǎn)燃了他的心扉，于是他的心田也燦爛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