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趙梅波將陳露送到母親那里后，又到趙庭祿那坐了幾分鐘。這是習(xí)慣，好像隔幾天不來就會有所缺失似的。在她走時，趙庭祿說：
“梅波，你二大爺啥因為啥把你二娘打了？”
趙梅波一愣，道：“沒聽說啊?！?p> 趙庭祿嘆了一口氣說：“對，昨天的事你肯定不知道，傍叨個我過去看看，扒扯扒扯你二大，老天巴地咋還動手呢？梅波，下班時給我捎兩根兒粉筆來，我好寫小黑板。唉，這小賣店開的挺沒進(jìn)取了，賒都快給我賒黃了。要不賒，賬都要不上來，就真黃了。對付著干吧，咋的也不能斷流?！?p> 趙梅波聽著趙庭祿不連貫的話，有點兒好笑，又有點兒酸楚，老叔也很不容易，小心地經(jīng)營生活，經(jīng)營家庭，還要兼顧著各家的事。于是她說著老叔慣常說的話：
“會有的，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p> 趙庭祿呵呵笑了，說：“守志就快畢業(yè)了，能自己掙錢了，不用供著念書了。”
趙梅波從道北的空場中穿行過去，到了大坑的邊緣。大坑里沒有一點積水，好些日子沒有下雨了。那兩顆大榆樹招招搖搖，正將兩團(tuán)綠色不斷地彌散到半空中。
陳啟軍的身影由那邊過來后，趙梅波喊到道：“啟軍，你不是先來的嗎，咋才到這兒來？”
陳啟軍沒有回答，由四五十米外慢慢地走過來和趙梅波會合后，說：“碰見了學(xué)生家長，說了會兒話。”
趙梅波點點頭，大眼睛里熠熠地閃著光。
二十七歲的趙梅波似乎與五年前并無變化。
“啟軍，今天去別和那犢子玩意一般見識?！壁w梅波微笑著對陳啟軍說，一副很自然的情狀，“就當(dāng)他是一坨屎，咱躲著繞著還不行嗎？”
因為趙梅波的情態(tài)親切，便讓陳啟軍有了如沐春風(fēng)的感覺，他向新婚的郎官一樣，面色紅潤起來，眼睛盯著趙梅波高聳的胸脯。
“哎，梅波，你知道那家長跟我說什么嗎？”他邊走邊笑呵呵的說。
趙梅波很好奇就問：“說什么？”
她靠近了陳啟軍，并且前后看了看。
“切，那個犢子玩意，可大街嚷嚷說我那天出課時把一個字念錯了，把‘緋’字讀成三聲，還說，別看陳啟軍念了高中，也就是初中的水平，要是不行接班，現(xiàn)在指不定干啥呢？梅波，傍叨個再跟你細(xì)說，到他們家大街了?！?p> 趙梅波抬頭見自己已走到劉玉民家的大門前二十幾米的地方，她知道陳啟軍口中的犢子的指向為何，不自覺地向劉玉民家的那兩間房看了一眼。劉玉民向東開門的庭院倒也干凈，一只掃帚立在土墻邊。
陳啟軍好像不生劉玉民的氣了，似乎對他的言行司空見慣一樣。
學(xué)校的人事有了很大的變動，鄭文山走了，程煥禮走了，葉迎春走了，來來去去的現(xiàn)在只有一半還是老人。前年新調(diào)轉(zhuǎn)來的校長宋云起永遠(yuǎn)有實干家的精神，在夏鋤之際他會親自扛著自家的梨杖到校田地耕田，前年調(diào)轉(zhuǎn)過來的謝雨興古怪沉默，他有一個會跳神的媳婦。楊玉賓已升任教導(dǎo)主任，坐到了陳煥禮的位置上。
趙梅波有時感慨，嘆時光飛逝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生活竟有這么多的無奈。李秀麗回到生她養(yǎng)她的城市去了，兩個月前她們還通過信，不知她現(xiàn)在怎樣。去年為逃避計劃生育而轉(zhuǎn)過來的劉淑艷依然挺著肚子上班，聽說她是宋云起兄弟的小舅子媳婦。趙梅波熟悉她，只不過在那之前沒有共過事。教學(xué)不到半年就嫁到外村的劉淑艷自然也調(diào)轉(zhuǎn)到夫家所在的村子，那以后的這幾年里，她與趙梅波并無往來。
趙梅波到學(xué)校的前棟房時，正好劉淑艷從后面騎車追了上來。
劉淑艷雖然挺著肚子，下車卻很靈巧。
“梅波，早上我都沒吃飯。起來晚了，忙三憋四做飯，嘰里咕嚕地咬了一口大餅子就往外跑。”劉淑艷的話極富畫面感又有七分的喜興，所以趙梅波咯咯地笑起來。笑過之后，她很嚴(yán)肅很關(guān)心說：
“你這大肚嘞嘚的可要注意，別抻著。哎，快生了吧？”
劉淑艷答道：“得七月了吧，那陣都放快放假了。這回要還是丫頭，我就不敢再‘揣’了，這家伙仨了，趕上老母豬了。咔咔的就是生，累死我了。”
趙梅波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在笑的同時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生孩子的畫面。她很佩服劉淑艷的堅韌不拔的毅力，要換成自己早崩潰啦。
“你是咱們屯子姑奶子，要不回來買個房，在這兒住下，上班也方便。再說，娘家人都在跟前，也有個照應(yīng)?！壁w梅波給她出主意。
“也是！等回家的我和我們家那個人合計合計，真得在這兒買個房，省得來回跑。梅波，我在他們家住夠夠的了，成天看他媽的老臉，不定啥時那大門簾子就撂下來，給你心呢，整得拘攣拘攣的。
劉淑艷好像還有話要說，但已到了辦公室的門口，所以她張張嘴巴后將車子依靠在墻上，就進(jìn)了屋。
趙梅波波拿起書本剛要離開座位，楊玉賓喊她道：“梅波?！?p> 趙梅波本能的覺得渾身像被一陣小冷風(fēng)襲過一樣，問道：“楊老師，什么事？”
這些年來，趙梅波總是以一種嚴(yán)肅的近乎刻板的形象視與他，她討厭楊玉賓油膩的語調(diào)，從不與他黏糊糊的目光對視。她要給楊玉賓一種感覺：自己雖非清高孤傲，卻也絕不是可以輕慢而隨意調(diào)侃的人。給他的這種感覺還要延續(xù)下去，不可有半點的斷裂。
“有確切的消息說今年是中師內(nèi)招考試定在八月中旬，你看要不要參加？”他停頓了一下又道，“今年是最后一期，以后就停招了，要是錯過了著實可惜。”
楊玉賓盡量斟酌語句，好讓他的話更富有邏輯性，意思更明晰。
趙梅波想了想后認(rèn)真地說：“我覺得我被招進(jìn)去的可能性為零，所以不參加?！?p> 楊玉賓的眼珠滴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夸張地攤開手說：“要有自信，不能有畏難情緒。我覺得你年輕又第二九三十是高中畢業(yè)，這是一種優(yōu)勢?！?p> 趙梅波站在桌角，目光從楊玉賓面龐的旁側(cè)溜過，不與他對視。
“我在高中時連什么是函數(shù)都不明白，簡直就是混日子，再說這十來年我連看都沒看書一眼，啊，不對，咱們中師函授正學(xué)高中課，可那些太淺顯了?！?p> 楊玉賓將方才攤開的雙手收回，規(guī)矩地放到桌子上，接話道：“嗯，中函課本里的東西都是最基礎(chǔ)性的，考試的題目肯定要難度大一些，但是我覺得……”
趙梅波明白他“但是”兩字后面的意思，不待他說完，就自嘲道：“我沒有但是，連但可是都沒有。我不是特別聰明的人，學(xué)過的東西都就飯吃了，所以考不上。一個地區(qū)才招三四十個，得多大雨點才能淋到我頭上?！?p> 趙梅波說的是實話，她有自知之明。
楊玉賓見趙梅波很認(rèn)真地與自己談話，完全不同往日，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說：“那也不一定啊，考試無常，沒準(zhǔn)兒出的題對你的撇子呢。我去年教材過過關(guān)考試時，總覺得自己不行，可成績一出來，全公社第二，真出乎我的意料?！?p> 楊玉賓現(xiàn)在已十分的興奮，話語滔滔，驕傲與自信的神情溢于言表。趙梅波忽然覺得有一點厭惡的情緒生成，楊玉斌的喋喋不休恰似一陣小冷風(fēng)，讓她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種體驗由來已久，所以很多時候她盡可能簡明地把話說與楊玉賓，而不與他多做交流。在楊玉賓停歇的瞬間，趙梅波喊道：
“你們倆干啥呢？”
楊玉賓好像嚇了一跳，他眨眨眼睛嘻笑道：“這聲真脆，感像小青皮蘿卜了。
趙梅波勉強(qiáng)擠出一點笑容來，又瞥了一眼楊玉斌便輕松的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