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虛擬現(xiàn)實
精神從肉體中提取出來的那一刻,是什么樣子?
林一七很少思考這個問題,就好像孩童們在手掌里撥弄二維或三維的顯示器時,也很少思考電子是如何在閃閃發(fā)光的屏幕背后工作。在剛開始工作時她被分配到了第一個素體,那時候她對精神耦合過程的想象,如同撬開一只巨大的海星:她的精神長出顏色鮮艷的多刺的觸角,牢牢攀附著原本的軀殼不放,直到被一個長著小胡子的人——長著教科書里大科學(xué)家薩沙·楊一般的憂郁面孔——以蠻橫的巨力從肉體中生拉硬拽出來。
此刻,在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虛幻世界里,在這僅存在于抽象電子束中的信息土壤上,林一七再次感受到了那原始的恐懼:有什么屬于她的部分正在從軀殼中洶涌而出,意圖突破她流血的指間穿透進另一個人的身體。
林一七大喊起來,混亂的思緒在腦殼里突突亂跳,讓她擔(dān)心自己的精神也隨之飛濺出去。開發(fā)出這樣的設(shè)定,研發(fā)部屬實腦子有坑,而這個角色恐怕真的要死于愚蠢的爆體而亡了。在一片咣咣作響的混亂中,她仿佛聽到有人和她說話,看到一雙明亮的栗色眼睛。她用迫切的動作而不是語言作出了回應(yīng)。什么東西抓住了她,響應(yīng)了她的渴盼,任由她沸騰的力量瘋狂向外奔涌。
然后轟然一聲,一切都停止了。
林一七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她瘋狂嗆咳一陣,感覺到暴漲的力量都恢復(fù)了平靜。然后她抬起頭,看到不遠處的地面上躺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十二三歲的小男孩,亂糟糟的棕色頭發(fā),滿臉是血,眼睛緊緊地閉著,肩頭的布料上有兩個明顯的血手印。
“啊……”林一七喃喃說,“遠程……我是把路過的人弄死了嗎?!?p> 遠程發(fā)出一些嗯嗯啊啊的古怪聲音,語焉不詳?shù)卣f道:“好像沒有。”
林一七暗自決定回到總部就找到這個臨時工勒死。她往前挪了一步,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到這個小孩面前。她笨拙地摸索了一下,松了一口氣:這孩子身上并沒有傷口,沾上的似乎都是她的血。
這就引發(fā)了另一個問題,林一七猶豫片刻,伸手去掀男孩子的眼皮。這似乎是個愚蠢的操作,對方掙扎一下,自己睜開了眼睛。
不得不說,這男孩子長得挺好看,眉毛濃密,鼻梁挺直,清澈的眼瞳里……充溢著明亮的金色。
林一七嘆了口氣,摸了摸頸項上的鐵環(huán):“我大概馬上要掛了,叫策劃補一個新號吧。這不能算違規(guī)吧,不然后面情節(jié)接不上了。”
她又想了想,還有些小高興:“要是又遇上那個巴托洛爾,就當(dāng)我把他的詛咒解除了。”
“我知道你很樂意換號,”遠程干巴巴地說,“但是似乎情況并不是這樣。”
林一七不明所以。這時候,她面前的小男孩也醒過神來,手腳并用地從地上坐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漿和土灰。林一七跪坐在他面前,謹慎地看著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呀,女巫姐姐,”他說道,“你好些了嗎?”
林一七花了一點時間理解這個情況。
“你是,”她慢慢地說,“來救我的嗎?”
小男孩靦腆地笑了一下。
“算是吧?!彼f,“我認識一位女巫婆婆,她告訴我有時候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她說這非常痛,要有人幫忙才行?!?p> “我猜這個魔法誓言因為效力非常強,相應(yīng)的達成條件也更嚴格,存在一些漏洞。”遠程科學(xué)地說,“你發(fā)誓時說你不轉(zhuǎn)化別人,這個小朋友可能了解相關(guān)的知識,主動接受了轉(zhuǎn)化,或者他本身就曾經(jīng)被那個認識的女巫利用過,因此沒有生效。”
“運氣挺好。”遠程又說,“既然這個誓言有漏洞,你以后應(yīng)該也可以找到很多方式規(guī)避它。”
林一七半晌不語,小男孩又問道:“你還好嗎?”
“謝謝你,”林一七說,“只是我擔(dān)心,你以后會后悔的?!?p> 畢竟如果她死在這里,不過是打報告換一個新號而已。而如果接受魔力的痛苦如同女巫獵人所說的那樣,這個小男孩虛擬的,電子束里的人生,可能就大不一樣了。
小男孩看起來有點困惑:“我沒有幫上忙嗎?”
“你救了我,我今天原本會死掉的?!绷忠黄哒f,攏緊她的黑袍子,站了起來,“但也許你會因此遇到很多麻煩,很多痛苦,這就不值得了。”
“哦,”小男孩想了一下,“我想我遇到麻煩的時候,也會有人來幫我的?!?p> 林一七看了他一眼。
這些電子束里的生命,她想,總是比活人更看得透生死,不知道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在薩沙·楊的教導(dǎo)下超脫了人類,還是因為這些習(xí)性只是虛擬世界里量產(chǎn)的標(biāo)本呢?
“我還會回來的。”她說,“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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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象中樞時間二十點二十三分,林一七睜開了眼睛。
耦合的后遺癥一如既往地令人作嘔。這一次隨之而來是魔法穿透軀殼時燃燒般的感覺。林一七在艙體里躺了一會兒,直到柳醫(yī)生湊上來看她。
“哎呀小可愛,”柳醫(yī)生說,耳朵上夾著一只帶貓尾巴的智能筆,“據(jù)說這次換了一種死法呢。”
“這次……沒死。”林一七這回沒在虛擬世界呆多久,一下就認出了她,乖乖低頭讓她把身上的電線去掉,“研發(fā)部能不能別每次都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背景資料,這個魔法設(shè)計太殘忍了。”
“據(jù)說新版本的原則是,所有超自然能力來源都要有科學(xué)上的可操作性?!绷t(yī)生漫不經(jīng)心地解釋說,手上刷刷不停,已經(jīng)把她從艙體里刨出來推到監(jiān)測臺上。滴滴滴的儀器聲音響成一片。
“那如果有龍的話,他們還要能造出一只來嗎?”林一七大為不滿,“那詛咒又是怎么回事?如果——”
“你看起來很不高興呀。”柳醫(yī)生若有所思地說,手指一勾,桌邊的虛擬筆記本跳到了她面前,“遠程那邊提醒我你錯過了心理檢測,看起來是很有必要。”
林一七看見頁碼標(biāo)著50的問卷出現(xiàn)在面前,頓時偃旗息鼓?!拔揖駴]有問題,對公司的決策也沒有任何意見。”她誠懇地說,“只是想要殺上342樓,弄死那個一小時掉線三次的遠程……”
林一七到底還是沒逃過心理恢復(fù)環(huán)節(jié),她擺脫柳醫(yī)生已經(jīng)是五小時后的事情了。期間除了做沒完沒了的問卷,還被灌了一些緩解精神緊張的藥水,當(dāng)她終于走進員工電梯時,只覺得兩眼昏花,舌根里滿是甜膩的酥麻。
電梯里光潔明亮,和所有大樓內(nèi)的陳設(shè)一樣閃爍著金屬質(zhì)感的冷光。林一七按下宿舍所在的負117層時,想了想,選擇了外景模式。
一層隔板無聲地打開。隔著光滑的防輻射透明外殼,在離地數(shù)千米的高空,可以俯瞰整座中樞市。此時正是深夜,大廈外雷霆暴雨,雪亮夜色中,能夠刺破鋼板的疾雨撲面而來,隆隆敲擊在高級玻璃表面,激起硝煙般霧氣陣陣,令人仿佛置身戰(zhàn)場。
窄小的隔間在刺目電光中向下急墜,墜入洶涌怒濤之中。
“‘憤怒啊,憤怒,‘”林一七想起聽過的這句話,輕聲念道,“‘自然的憤怒是無止盡的。’”
但是她想不起來的事情有很多,已經(jīng)不記得這是從哪里聽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