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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林浪回到家,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餐桌上擺了滿滿一桌子菜。艾蓓聽到他進門的聲音,從廚房里跑出來,愣愣地望著他。她向他靠近,仰起臉毫不躲避地逼視他。林浪羞愧地低下頭,跌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
艾蓓坐到旁邊的椅子上,給林浪倒上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朝他示意點頭,兩個人沉默地碰了一下杯。
“昨晚的事你什么都不記得了嗎?”艾蓓問林浪。
“一會兒糊涂一會兒明白。辛苦你了,以后我不會再那樣了。”林浪回答。
“不管你以前碰到過什么,現(xiàn)在心里還在想什么,我都不會介意,只要你肯待在我身邊,一直待在家里?!卑碜齑筋澏叮疵套∥?,但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你不要胡思亂想,我不是從來都在家里好好待著嗎。昨天確實喝多了,酒后的話不能當真。以后晚上我再也不出去了?!绷掷苏f完忽然意識到好像觸碰了禁忌,收住話頭,低頭晃動手里的酒杯,臉色陰郁。艾蓓不自然地也低下頭看著酒杯,半天沒說一句話。
艾蓓心里突然涌起一陣莫名的沖動,她抬起酒杯一飲到底,然后拿起酒瓶“咕嘟嘟”往酒杯里倒酒,手指微微顫抖,酒從杯里溢了出來,灑到了她的袖子上。
林浪拿起紙巾擦她的袖子,擦干后又幫她挽起袖口。艾蓓忍住了握住林浪手的沖動,氣急敗壞地一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林浪終于再也忍耐不住,伸出雙手,用力握住她拿著空酒杯不停抖動的手。他不能讓她把自己灌醉,像他一樣糟蹋自己。
發(fā)作夠了艾蓓慢慢恢復了清醒和理智。她雙眼凝視著林浪,想說什么又欲語還休,猶豫了好一會后終于下定決心不再開口,安靜地與林浪一起把飯菜吃得一干二凈。
轉眼到了10月份,又到了該決定去見穆紫還是不見的季節(jié)。夜已深,林浪還在一片黑暗的臥室中坐在辦公桌旁沉默。去年他拒絕了她,以為沉默可以忘記一切。但兩年的沉默卻什么都沒有改變,他仍舊執(zhí)著倔強地愛戀她,他能感覺到她也無時無刻不在愛著他。雖然他們隔著三千里河山相顧無言,愛卻永不止歇。
愛就像一瓶烈酒,濃度與日俱增,緊緊攫取他們的靈魂,靈魂在沉默中緊緊相擁。愛是一場宿命,根本無法理智地逃避。如果宿命來臨,他們只能從容接受,無法抗拒。
林浪明白,越是克制就越會彼此憐惜,這正是他們不能忘記彼此的癥結。他們努力壓抑洶涌的情感,肉體和精神被割裂撕碎,就像要從母親身邊搶走她心愛的孩子,把身體從精神摯愛中分離,強迫他們冷靜而體面。
這是一場悖逆人性的堅持,委屈了肉體凡身。經歷一番自虐式的相互折磨后,他們蓬頭垢面地試圖站立起來,卻無法輕松起身。他們試圖偉岸高大,犧牲幸福換取道德典范的稱號,卻因為桎梏了自由而瀕臨窒息。那么索性換一種方式活著,嘗試放縱。放縱人性,看他們將得到的是毀滅還是歡愉!
林浪在黑暗中沉默而堅決地做出最終決定。他要奔向他的摯愛,再帶著她一起奔向自由。
2016年9月,石波從被借調的部門歸來,全權負責材料期刊室的學術年會。那已經不再是穆紫和林浪的會議,沒有了林浪,那個會議對她而言索然無味。石波對操辦會議卻充滿斗志,想盡一切辦法要讓會議比穆紫辦得更加風光。
穆紫明白他的想法,她也曾有過那樣的激情和斗志,也曾為工作殫精竭慮。但現(xiàn)在的她似乎對一切事情都無所謂,無論工作還是愛情。她不再期待,不想再被傷害,被林浪傷害,被愛情傷害,被世間所有的欲望傷害。她只想做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悄然飄過宇宙,飄過林浪,不被所有人察覺,微不足道地存在于她自己的世界,安然寧靜。
石波每天都打無數(shù)次電話聯(lián)系各類精英大佬,以保證會議的規(guī)格和檔次。坐在他隔壁工位上的穆紫,有時忍不住抬起頭看他一眼??匆娝樕涎笠缰W閃發(fā)光的激情,既覺得好笑,又有些羨慕。畢竟年輕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永遠有期望,永遠不會顧慮前路的坎坷。
“太好了,真是太感謝了!如果林院士的行程定了,麻煩發(fā)給我,我安排接站?!闭诮与娫挼氖ㄍ蝗磺榫w高漲,聲音洪亮語調高昂,嚇了穆紫一跳。
讓她心跳驟然加速的是石波電話里提到的那個稱謂----那個已經兩年多沒有聽見過的稱謂“林院士”。她的表情頓時凝固,思維瞬間停止。
夢想,就像沉睡很久的精靈,煽動著透明的翅膀又一次悄然而至。
中午,穆紫沒有跟高雯和舒藝欣去食堂吃飯。她還沉浸在恍惚的情緒之中,她需要獨立空間享受夢一樣的迷離和飄忽。她穿好外套從大廈里走出去,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閑逛。明亮的秋日陽光像銳利的舞臺光束刺得她閉上眼睛,來來往往的車流聲從她耳畔飄渺而過。她的心仿佛已經離開胸膛,正在迷茫而急切地趕往遠方,趕往她既向往又害怕到達的地方。
她又一次明白,雖然平凡的忙碌已經沖淡她對林浪的渴望,但她的心卻從來沒有停止過追逐他,即使她從來也沒有真正得到過他。心總比軀體跑得要快,而且無拘無束。而她,只能眼看她的心放縱飛奔,卻只能按捺顫抖的軀殼在原地打轉。
雖然今年的學術年會由石波一手操辦,穆紫卻發(fā)自內心地認為這是組織最好的一次會議。他們一行人抵達酒店時,穆紫感激地看著石波說:“這次會議地點選得真好!這個酒店是我見過最好的酒店?!?p> 石波聽后有些詫異,但毫不掩飾得意的表情。他自豪地說:“是啊,我也對這個酒店很滿意。主要還是這里的氣候太好了,想想現(xiàn)在BJ已經是冰天雪地了。”
穆紫連連點頭,表示贊同。年輕人去前臺辦理入住手續(xù),穆紫坐在大堂的沙發(fā)上等候,望著酒店落地玻璃窗外的景色出神兒。
石波說得對,鷺島的11月份太美了!輕柔而暖洋洋的風,花園里繁茂而嬌艷欲滴的花,庭院中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樹,稀稀疏疏的客人和彼此間的輕言細語……她心里非常感謝石波,不僅為她把林浪請來,還因為他選了這么浪漫溫馨的酒店,給了他們今生可能是最后一次相見的機會和場地。
此時她早已忘記她和石波之間的恩怨。他要替代她的崗位,那不過是早晚的事,每個人都避免不了最后被取代的命運。即使是對手仍可以成為彼此的支撐,他的努力進取無意中成全了她和林浪。如果還是她在辦會,永遠不可能親自為她和林浪安排如此浪漫的相遇。他們只會彼此克制。
相識十幾年來,她和林浪總是那樣節(jié)制,節(jié)制欲望,克制感情,壓抑渴求,不敢有一丁點兒非分之想,不敢放縱沉溺,保持著遙遠的能相互淡忘的距離,除非命運替他們安排一次相聚。而命運如此慷慨,如此仁慈,在今年11月份的鷺島,安排好一切機緣,讓他們可以沒有任何愧疚地重逢。
面對命運的恩賜,穆紫卻淡然冷靜,仿佛從來沒有渴望焦慮過,沒有祈求盼望過,沒有痛徹心扉地思念過一樣,平靜地度過得到這一消息后的日子。直到電光火石即將觸碰的前一天,夜不能寐的激動和不安暴露了她的心,她看到自己真實的心跡,真實得無法遮掩的喜愛和思念。
會議的流程由石波全權把控,穆紫只在中間穿插做一些輔助工作。但在迎接林浪的那個下午,穆紫卻一刻都沒有離開報到處,表面上在幫忙處理會議事務,內心卻十分慌亂。
石波忽然小跑著過來,急匆匆地對她說:“林院士打電話過來,說BJ的會提前結束,他想讓會務組給他改簽提前兩小時的航班?!?p> 穆紫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后立即說:“那就改吧,聽他的?!笔ㄒ娝饬?,趕緊跑到一邊,開始打電話聯(lián)系改簽事宜。
穆紫呆呆地站在原地,腦海中浮想聯(lián)翩。她仿佛看到此時正在首都機場候機的林浪,表面還是那么嚴肅刻板,內心卻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已經失去耐心,不想再多等一分鐘,恨不得立刻飛到她面前。他一定和她一樣,要揭開等待兩年的謎底,確定那個一直篤信的答案。
穆紫心跳加快,醞釀了十幾年的幸福感瞬間在她心中漫延。為了這一刻她和林浪都等待了很久,克制了很久,彼此折磨了很久,但也堅持了很久。那是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體會到的歡樂,隱秘而沉默的歡樂,只有心與心的交流才能懂得的歡樂,也是最持久最厚重的歡樂。
隨著夜晚即將來臨,穆紫越來越緊張。她來到酒店門口的廊檐下,不停向遠處張望。車一輛接一輛從酒店門前開過,每一輛停下時穆紫都以為是林浪。當她忐忑而慌張地確信眼前這輛車上一定是林浪時,從里面下來的人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瞬間從滿懷欣喜變成大失所望,立刻讀懂了她的心思,又羨慕又嫉妒地開玩笑說:“接錯就接錯了吧!”
那個人一定希望也有這樣一個“她”期待自己的到來吧!穆紫得意洋洋地想。一個不經意的舉動向世人透露了她的一往情深,毫無保留,毫不做作,而她的真情足以讓陌生人動容。
會務組的老師匆匆跑過來,對穆紫說:“來了!接車的老師說林院士的車到了!”
一輛灰色商務車緩緩駛來,平穩(wěn)地停在酒店門前。車門自動打開,穆紫看到身穿深藍色西服套裝的林浪,依然年輕俊朗,同兩年前沒有什么兩樣。他戴著花鏡正在看一份資料,看到穆紫時從眼鏡下面瞧了她一眼,從容地說了句:“你好!”自然得就像昨天才剛跟她見過面一樣。
跨躍兩年時間的謎底在他們面前揭開。兩年間幾乎沒有一刻停止的掙扎和思念代替了所有必要的約會和交往,讓他們的靈魂正式步入相結合的殿堂。省略了儀式和誓言,他們自然而然地站在一起,把心莊重地交給對方。
穆紫羞澀地低下頭,沒敢繼續(xù)看他。轉頭對接林浪的老師說:“辛苦了!”
林浪下了車,行李由那位接他的老師推著,穆紫同他并肩走向前臺。兩人都沒說話,不約而同地平視前方。穆紫從眼角余光中注意到他們像事先商量好了的裝束----林浪的深藍色西裝,穆紫的深藍色毛衣外套。
穆紫去前臺幫林浪辦理住宿手續(xù),林浪站在一旁等候,他們之間仍然一句話都沒有說。
前臺服務員是個英俊的小伙子,遞給穆紫一張表:“請您在這后面簽個字?!彼钢鴮懹辛掷嗣值淖》坑涗浗o她看。
“簽我的名字?”穆紫問。
“對,在客人名字后面簽上您的名字?!毙』镒痈嬖V她。
穆紫忍不住抬頭看了小伙子一眼,心里一熱。眼前這個英俊的陌生男子只是例行公事,隨口一說讓她簽字,卻不經意間把她和林浪的名字連在一起,成全了她多年的心愿。身后也許正在偷偷注視她的林浪永遠也不知道此時她心里的幸福。他們的幸福永遠不會是手牽手肩并肩花前月下,不是相擁入懷耳鬢廝磨,而是不需要描述也無法描述的靈魂契合。
穆紫貌似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此時在旁邊等候的林浪。林浪在她的目光轉過來之前低下頭,像個懵懂的少年,羞澀拘謹,不敢左顧右盼。穆紫多想伸手輕輕撫摸他青澀的面龐,親吻他柔軟的嘴唇,就像無數(shù)次在夢里一樣。她的愛人不僅沒有辜負她的想象,還永遠超出她的想象,對她的愛就像萬年冰川一樣純潔無邊。不用甜言蜜語,不需擁抱親吻,穆紫此刻瘋狂不安的心跳中有他心臟的回音----年輕而慌亂的愛的回音。他們在用心靈交流,用心撫愛,用心擁抱。
辦完手續(xù)后他們一起向電梯走去。穆紫從接林浪的那位老師手里接過行李:“辛苦您了!我送林院士去房間吧,順便拷貝他報告的PPT!”
那位老師神色復雜地看了她一眼,不太情愿地與林浪握手告辭。穆紫假裝看不懂他的疑慮,坦然地推著林浪的行李向電梯走去。自始至終,林浪沒有說一句話,也不看她,像個乖巧的孩子始終跟在她后面,任她安排。穆紫的心快要飄到天上,她太喜歡身邊這個甘愿被她保護的林浪了。一陣眩暈的幸福感襲來,她險些無法自控。她多想讓時光就此停滯,讓他一生一世就這么乖乖地跟在自己身后,而她也愿意就這樣照顧他一輩子。
電梯里只剩下他們兩個。平凡的電梯此時幻化成夢中的場景,愛情這個只屬于相愛之人的隱秘世界,此時在現(xiàn)實世界有了真實的空間。但夢境的崇高已經封鎖了兩顆心,他們不敢碰破夢想精致的外殼,恍惚中仍然身在夢中不敢走出去半步。
電梯門關上,安靜得好像已經失去空氣的真空把他們推到電梯的不同角落,中間隔著能容下幾個人的距離。穆紫羞澀地抬起頭看著林浪:“辛苦了!”
林浪沒有回答,也沒有看她,靦腆地低下頭,拘謹?shù)匦α诵Α?p> 現(xiàn)實和夢境又在交錯,在穆紫的腦海中快速移動。那些全然不知愛為何物的日子里,她每次都會對他說“辛苦了!”林浪會真誠而禮貌地回答:“不辛苦!”那時的他們會想到今天的這句“辛苦了!”包含的深情和愛意嗎!兩年的時光一刻都沒有將他們分離,時間的推移讓現(xiàn)在的他們已經成了一對默契的情侶,用普通的語言傳達無法表述的真情。林浪明白她沒有說出來的心疼和感激,用沉默回答她:“為見你而奔波,我愿意!”
出電梯后他們并肩走在一起,穆紫拖著林浪的行李。她下午拿到林浪的房卡后提前來過他的房間,把水果和資料放好。但她此時太緊張了,一時回憶不起來房間的方向,跟在林浪身后睜大眼睛四下搜索他的房號。這時林浪停住腳步,默默指了指樓道另一個方向的第一個房間,意思是到了。現(xiàn)在又輪到穆紫像個孩子跟在林浪背后,驚訝地瞪著幻覺一般陡然出現(xiàn)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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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浪開門的動作就像是慢鏡頭:沒有從紙?zhí)桌锶〕龇靠ǎ林潇o地舉起紙?zhí)装丛诟袘獏^(qū)上,綠燈閃爍,門“咔嚓”一聲打開了。穆紫笑了,此時的林浪又變成了孩子,淘氣的大男孩!充滿好奇心,就連開門這樣的小事都要試一試磁條的穿透力。她所有的想象都沒有錯,林浪的心里住著一個單純的孩子。他從來不在乎忍耐和等待,等待他唯一的知己發(fā)現(xiàn)他內心的單純,給她欣喜,讓她憐愛。他所有的單純都是為她準備的,也只有她能透過他堅硬的外殼觸摸到他內心的柔軟和脆弱。
如果他們的一生是一條河,那么接下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只是河里的一朵浪花,卻要承載一世的纏綿,把夢里夢外的相愛相伴凝聚成精華,裝進狹小的空間和短暫的時間里。他們知道,接下來的十分鐘也許就是他們此生單獨相處的全部時間,一定要細細品味,慢慢珍惜。林浪走進房間的腳步是慢的,打開電腦的動作是慢的,穆紫也緩慢地幫他插上電源線。
眼前這一切是多么熟悉的場景?。『孟窬驮谒募依?,在夢里,在昨天。那是每次與他分離后她醒不來的夢境,夢里的林浪也有這樣一個小巧的電腦,簡單樸實,就像他和她的品質。她也這樣守在他的身旁,幫他整理資料,擦拭電腦,再坐下來跟他一起讀書,不說一句話,沒有互相看一眼。
一秒鐘也可以是一年,他們的心無所不能。想到這里穆紫開始行動,她要實現(xiàn)夢里的心愿。她像是在跟林浪說,但更像是自言自語,自作主張:“燒壺水吧!”
“不用,喝礦泉水就行。”林浪盯著電腦屏幕,沒有抬頭。
穆紫沒有理他,自顧自走到料理臺旁,取下燒水壺接水。穆紫又一次在心里感謝石波,他給林浪訂的套間溫馨浪漫,像極了夢境中的家,竟然還有專門的操作臺,臺子上還有電磁爐。既然是做夢,那么索性就要夢得真實。盡管她自己住酒店也從來不燒水,和林浪一樣只喝礦泉水,但她今天必須給他燒一壺水,像家人一樣跟他共度這絕無僅有的十分鐘,了卻一生的遺憾。
但她做了太久的夢,已經習慣于只與他在夢中相處。在現(xiàn)實中陪伴他對于她而言過于奢侈和陌生,以至她失去了基本的清醒和冷靜,連最擅長的家務活都很難完成。她動作粗魯笨拙,灌進水壺的水“嘩嘩”往外冒,把水壺坐到加熱墊上時發(fā)出一聲巨響。林浪被驚得抬起了頭,憂心忡忡地看著她,心隨著她的動作顫動。
林浪仍然盯著電腦,緩慢地挪動手里的鼠標,表情嚴肅冷峻卻從容平靜。穆紫坐回沙發(fā)上,手不知該往哪里放,視線下垂,不敢一直盯著他看。這既短又長的十分鐘啊,怎么這么難熬,他的動作怎么這么慢!他一定是想拖延時間!他完成任務的時刻就是她離開房間的時刻,他想拖延哪怕是幾秒鐘的時間。他們可憐的相聚時光,只能以秒來計算。他們的相聚必須限制在有正當理由的范圍,不能人為擴大范圍和長度。理性和尊嚴,擔當和責任決定他們不敢越界半步。
穆紫恨透了他們的理智!連十分鐘的相處都不放過的理智。她要按住林浪的手,永遠不讓他結束;她要按住時間,不讓它再溜走。就墮落十分鐘,一分鐘也不多,像馮昕怡和饒冬昀那樣,為真情燃燒十分鐘,然后就各奔東西,彼此忘懷,老死不相往來。穆紫心頭的一團火越燒越旺,她勇敢地抬起頭看向林浪,眼睛里放出熾熱的光芒。林浪也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從容鎮(zhèn)定地說:“拷完了?!?p> 穆紫凝視著林浪,要把他莊嚴的表情永遠銘刻在心里。那是沖破內心掙扎后的從容不迫,閃耀著理性和自我克制的光輝,如神跡照耀她的心底。這一刻林浪成了她永遠的神,代表愛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理智而從容,深厚而真摯。林浪以尊重他們兩個人的方式為愛劃出一條高貴的軌跡。
林浪緩慢而優(yōu)雅地站起來,走向穆紫,走向清醒的現(xiàn)實。不管在夢中他們多么親密浪漫,用怎樣的輕言細語低訴相思和愛憐,面對現(xiàn)實他們都必須要冷酷而理智,保護夢想和愛情,保全生活的安靜,保護他們的一世清名。穆紫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心像懦弱的逃兵,倉皇逃竄無影無形,仿佛他們從來都不曾相戀。他們又回到了十幾年前,又成為工作伙伴,開始聊起林浪第二天將要做的報告。
“我這次的報告還有點新意,我也是精心準備了的,從沒在其他場合講過……”林浪夸夸其談。穆紫已經聽不清林浪接下來又講了些什么,她迷惑不解,為他們之間瞬間展開的精彩表演迷惑不解。簡單質樸崇尚自由的兩個人竟然都身懷高明的演技。
穆紫連連點頭,贊嘆不已:“是啊,您的報告都是原創(chuàng),很少直接用別人現(xiàn)成的東西?!?p> 林浪又問她:“明天還是八點半開始吧!”
“對,八點半,在出了這座樓外面的會議樓開會。我明天早晨在大堂等您!”
慌亂地從林浪房間出來的穆紫神情恍惚地飄回自己的房間。一晚上穆紫幾乎都沒有睡著,想著另一個房間里的林浪一定也一樣。一想到整晚失眠的林浪第二天還要做報告穆紫就心痛不已,痛恨自己讓他陷入糾纏的情感,擾亂他本該靜如止水的心,讓他受苦受難。穆紫百思不得其解,他們究竟被施了什么魔法?明明想說的話那么多,事到臨頭怎么又變成初次相識的工作伙伴談起工作來了呢!
見面之前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他們曾多么渴望庸俗,期望他們可以像無數(shù)的戀人一樣擁抱在一起。但當他們面對著面,忽然又好像覺得還沒有折磨夠彼此一樣,心里開始強烈地抵觸庸俗,抵觸庸俗對他們神圣愛情的褻瀆和玷污。最終他們成功地讓愛情脫離了庸俗。而脫離了庸俗的愛情就成了藝術,成了完美的虛幻,讓這兩個當事人都不敢伸手觸碰自己制造的美妙幻影,只能重新回歸到世俗的真實。但這種幻影卻已經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為他們面對面之外所有時間里的真實。
這一晚過后,他們的心再也無法分離。
第二天一早穆紫如約在酒店大堂等林浪。遠遠看到他同一批老師步出電梯廳,林浪正在談笑風生地跟他們寒暄。見面后他們沒有對視,但默契地肩并肩一起向樓外走去。會場在他們住的主樓外面,走出主樓,外面是鷺島冬日煦暖的陽光。
多么美好的一個南國冬日啊!穆紫在心里感嘆。溫暖的風撫在臉上,路旁的花隨風擺動。他們并肩行走,輕松隨意地聊天,聊林浪來鷺島前的日程,聊他所在城市的天氣。石波想加入他們的行列,跟上來與他們并排。馬路上忽然來了一輛車,穆紫下意識走到林浪外側,怕他被車碰到。林浪卻又走回原來的位置,對她說:“我左耳不好使,你還是走我右邊吧!”
石波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尷尬的神色,慌慌張張退出他們的隊列。穆紫一眼看出他的窘迫,明白了他的意思。石波一定是感覺到她和林浪的相互憐惜,本能地生出嫉妒和羨慕吧。每個人都想有一個知己,一個疼愛自己的人。發(fā)自內心不經意間表現(xiàn)出的關心和愛護,任誰都會唏噓動容。
“我來廈門之前剛開完BJ的會,工程學會的會,那個委員會要換屆。”林浪告訴穆紫。
“這樣啊!您是周幾到的BJ?”穆紫問。
“周三到的?!绷掷嘶卮?。
穆紫一向不關心權威機構的組織變化,就像她根本不關心誰是信息院院長一樣。她只關心與業(yè)務相關人物的情況,關心他們能否來參加會議,為她們捧場。林浪離開后她聽其他參會代表說,在BJ的會上林浪當選為工程學會新一屆的理事長。
在他們交往的十幾年中,林浪從未在她面前夸耀過自己。他知道穆紫并不關心他是什么大人物,在她眼里只有他這個人,作為她的愛人的這個人。
話題不知怎么拐到去年的會議上,那是兩個人心上的痛點,林浪拒絕了她的邀請,雖然措詞委婉,留有余地,但深深刺傷了她,讓她誤以為是他的背叛。她用輕松的口吻告訴他:“您去年沒來,很多老師都很失望!”好像只是林浪一次理所當然的缺席,她從來都沒有計較過一樣。
林浪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但很快被他抑制住。他遲疑一下,猶豫不決地說:“我去年沒來是因為……”
兩個人默契地終止了討論,林浪沒有再說下去,穆紫也不想讓他說。對于永遠沒有結果的戀情而言,想象遠比現(xiàn)實更美好。既然愛情永遠不會在現(xiàn)實中結果,那就讓想象代替真相,讓理想永遠把冷酷的真實埋藏。雖然對于這兩個純真的戀人而言,真實永遠比想象更浪漫。永遠不必親口詢問愛人,因為自己的舉動就是他的舉動,自己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他永遠都比她想象的更愛她。
上午十一點鐘,林浪做完報告準備離開,穆紫和當?shù)匾晃粫绽蠋熞黄鹚退?。他們肩并肩走在酒店花園的小徑,路旁是開得正艷的三角梅,遠近的樓宇之間掩映著古樹的繁密枝葉,樹葉間透過的陽光落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影。
林浪忽然想起什么,看著穆紫問:“你們那個石……”
“石波?!蹦伦辖拥?。
林浪笑了:“他現(xiàn)在是……”
“他現(xiàn)在的職位應該還是在我下面,不過沒準過幾天就在我上面了?!蹦伦咸谷换卮稹?p> “為什么?”林浪很詫異。
“咳,年輕人嗎!”穆紫接下來想說的是,“年輕人嗎,肯定是不斷往上走的了,早晚要超過我?!彼掷苏f話時,不知不覺和他一樣經常省略后半句話。那位會務老師聽了穆紫的話會意地笑了笑。
“你也年輕……”林浪認真地說。
“我不年輕了,我都快……”穆紫的意思是說:“我都快四十歲了。”心里想,林浪可能并不知道她確切的年齡,就沒再往下說。
就在這時林浪身旁突然冒出來一輛車,穆紫下意識拉住他的胳膊:“有車,小心點!”
她猝不及防的動作使林浪的身體一抖,穆紫一瞬間感覺他險些摔倒,用力扶住他想給他支撐。兩顆心開始在各自的胸腔里狂跳,臉上的表情卻仍然冷靜從容。這是穆紫能給他的所有溫柔,她多希望他能銘記在心,永生不忘。
正如他來時她接他一樣,穆紫此時站在車下,與車上的他告別。他們微笑著告別,就像一對最普通的朋友。林浪的車轉過街角,消失在滾滾車流之中,消失在她的生命里。穆紫的心里流出了淚水。
她中午沒去吃飯,一個人回到房間。她開始打包收拾行李,房門忽然被扭開。她不情愿地轉身抬頭望去,是高雯吃完飯回來了。
“穆老師,你在收拾東西!”高雯露出詫異的神情。
“哦,不是,我看東西太亂,先收拾一下?!蹦伦媳桓喏┛赐感乃?,連忙掩飾。
高雯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不再繼續(xù)發(fā)問,打開電腦忙碌起來。穆紫看著她忙碌的身影,舒了一口氣,為不用再強顏歡笑感到安心。對穆紫而言這個會議已經結束,沒有林浪的會議她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下午的會議日程結束后,穆紫像一個孤魂野鬼,來到酒店附近的海邊。她想梳理自己的思緒。林浪走后,她的心空了,失魂落魄,無所事事。
遠處的夕陽橫亙在蒼茫無邊的海平面之上,在霧氣迷朦的海天相接處綻放出耀眼的色彩和光影,似乎在向人們昭示時空永恒的秘密。
上一刻他們還在溫暖的夏季,路旁有花,院子里有古樹,輕撫臉龐的是溫暖的風。剛剛走過的路上還有清晰的腳印,路旁還有清晰的身影,可一切都轉眼消失,消失在時間滾滾向前的長河里。上一刻的她和這一刻的她,哪一個更真實,哪一個更幸福?無從知曉。
歲月就是由這些轉瞬即逝的她夠成,它們共同構成她的生命,精彩的部分永遠那么短,平淡的部分永遠冗長。可是她無能為力,她抓不住美好的記憶,她轉瞬就失去記憶的溫度,眼看著記憶離她而去。她終歸還將要回到平淡之中,沒有價值沒有意義地平庸而過。她的人生就是無數(shù)這樣的時間堆積,相聚和分離,擁有和失去,歡笑和哭泣。
面對時間的無情流逝,她只能選擇平庸而麻木。裝作從沒有遇見,沒有遇見過美好和優(yōu)秀的林浪,沒有遇見過溫暖和親切的林浪,沒有遇見過他給予的幸福和歡樂。
就讓記憶無情流走吧,流逝在海面上無聲而絕美的落日盡頭,消失在漫長而無情的歲月。
與林浪分別后的穆紫一個人在煎熬中度過漫長的一個月。又到了年末,BJ最寒冷的時節(jié)。從黑夜溫馨而又凄涼的夢里爬出來,穆紫又要去面對冰冷的白天。望向窗外灰蒙蒙的晨曦,她輕聲嘆了口氣,緩慢地從被子里鉆出來,穿好衣服后去廚房準備早餐。
一個多月來她感覺自己活得不真實,像個影子輕飄飄地在別人的背景里游來游去,吃的是什么,怎樣梳洗打扮就出了門,她都全無印象和記憶。今天早晨也一樣,她動作機械地收拾完自己就出了門。
她的車子就停在門前的露天停車場,一到冬天車內徹骨寒冷,她要鼓足勇氣才能坐進去。坐進駕駛座后,她麻木地轉動車鑰匙啟動汽車。發(fā)動機像她一樣也被冰冷的空氣窒息,它像人喘氣一樣慘淡地連叫幾聲,發(fā)出與平常不同的異響。穆紫心頭一緊,天氣這么冷,她又懶于做冬季保養(yǎng),很可能汽車出了問題。連著喘了幾口氣后汽車竟然發(fā)動了,傳來發(fā)動機的劇烈轟鳴,穆紫一直揪著的心終于落了地。生活通常就是這樣,心情不好的時候倒霉事也接踵而來,她可不希望本已抑郁的心情再被嚴寒虐待。
與林浪見了那世紀一面后,穆紫無法再把自己從沉溺的情感深潭中拔出來。兩年的離別絲毫沒能改變他們的深情,卻使他們的心和身越貼越近,像已經一起生活多年的恩愛夫妻,每天一起呼吸,一起思念,一起心痛,也一起快樂。
在精神世界里他們從未分離,又把精神領地也變成日常生活,把黑夜變成他們相聚的夢境,支撐彼此的生命。心里隨時有他,雖然無法觸碰;精神上擁有他,雖然肉體無法占有。她必須習慣這種心情時好時壞,時而滿足時而不滿,情緒不斷交替變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