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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心靈觸碰你

第7章 飄搖(2)

我用心靈觸碰你 森森的小屋 7920 2020-05-14 08:47:18

  3

  2010年信息院的學(xué)術(shù)年會在西北一座古城舉行---就是林浪在地圖上畫的那個圓圈兒里的城市。穆紫并不知道,她無意中確定的這些會議地點,正在變成林浪地圖上的一個個圓點,記錄他年復(fù)一年的足跡。

  當(dāng)?shù)爻修k會議的研究院非常重視,出動兩個部門一起承擔(dān)會務(wù)工作。院領(lǐng)導(dǎo)親自上陣過問會務(wù)事宜,這是以前穆紫他們在南方舉行此類會議時不曾受到過的禮遇。

  通過幾年的辦會經(jīng)驗,穆紫發(fā)現(xiàn)了很多規(guī)律。一般來講南方人不太看重權(quán)力關(guān)系,更看重事情本身的實效;北方人則重視排場,看重一件事情的形象效益,在意領(lǐng)導(dǎo)的評價和反應(yīng)。

  會務(wù)組預(yù)訂的酒店也是有史以來級別最高的,是一家專門承辦“人大”會議的酒店。酒店占地幾十萬平方米,按古典園林風(fēng)格設(shè)計,花園中心是一個面積達五萬多平方米的人工湖。風(fēng)姿各異的建筑圍繞人工湖散落,環(huán)湖小道曲徑通幽,穿梭于其間不時峰回路轉(zhuǎn),別有洞天。湖邊綠樹層層疊疊,花團錦簇,小橋掩映其間,走在上面聽流水潺潺啁啾鳥鳴,自由愜意心曠神怡。

  吸取去年的教訓(xùn),為防止林浪又有隨行人員跟從,車里擁擠,穆紫沒有安排自己去接站。今年會議的情況也有變化,期刊室內(nèi)部工作做了調(diào)整,易為中從其他期刊社挖過來的石波全權(quán)負責(zé)會議。穆紫把林浪秘書的聯(lián)絡(luò)方式給了石波,由他從中運作,覺得她不再欠林浪人情,不用親自去接他了。況且今年當(dāng)?shù)匮芯吭号沙龈痹洪L親自接林浪,穆紫就更不好在其中摻和。

  傍晚,穆紫在酒店大堂迎接林浪的到來,與她坐在一起等候的是石波。石波中等個頭,皮膚白嫩,面龐清秀,細眉細眼。雖然石波跟舒藝欣同歲,卻比后者成熟老練。穆紫第一次見他就覺得他城府很深,不管面對什么事情表情都一樣,很難看出明顯的喜怒哀樂。穆紫雖然對石波沒有敵意,但始終保留著戒心,覺得他在覬覦她的位置。

  石波接到一個電話,神色微變,說了幾句后就掛斷電話,又打給另一個人。穆紫側(cè)著耳朵仔細傾聽電話內(nèi)容,卻只聽了個大概,似乎是沒有順利接到林浪之類的內(nèi)容。

  石波掛斷電話后對穆紫說:“唉,林院長秘書的電話,說林院長沒看到有人接他,已經(jīng)等了好一會兒了。他秘書嚇壞了,趕緊給我打電話問怎么回事。”

  穆紫心里一驚,一想到林浪被怠慢的模樣竟然有些心疼。想起去年這個時候他看到她接站時開心的表情,穆紫忽然很內(nèi)疚,像傷害了一個至親的朋友一樣內(nèi)心慌亂起來。

  她急切地對石波說:“快給司機打電話,別讓林院長等太久,他那么辛苦,一定很累了?!?p>  說完這句話后她馬上就后悔了,看了看石波的反應(yīng),怕他看穿她的內(nèi)心。

  還好,石波并沒有什么異樣的反應(yīng)。他從容鎮(zhèn)定地對穆紫說:“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接站的副院長了,告訴他林院長站的出口位置,應(yīng)該問題不大?!?p>  穆紫順勢給自己打圓場:“那就好。我就怕林院長等久了會發(fā)飆?!?p>  聽了她這句話,石波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穆紫在心里暗暗罵自己:“真是畫蛇添足,越描越黑。以后在他面前還是少說話,這個人心眼太多?!?p>  石波落實完接林浪的事情就去報到處幫忙,留下穆紫一個人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fā)上等林浪。她腦海里想象著林浪茫然若失地站在出站口無人問津的模樣,既心疼又覺得好笑。他一定緊皺雙眉,按捺快要暴發(fā)的脾氣打電話質(zhì)問秘書,卻沒有給石波打電話,更沒有給她打電話。穆紫在心里感嘆:多么紳士的一個男人啊,跟易為中那種人截然相反,不頤指氣使,不輕易麻煩他人。

  憑女人的直覺穆紫明白林浪不給她打電話的另一層意思----他借這次會議聯(lián)系人改為石波的機會,把參加這個會議的行為更加公開化和程序化,淡化這個會議與一個年輕女編輯相關(guān)的事實。這幾年當(dāng)院長的經(jīng)驗讓他成熟起來,畢竟他位高權(quán)重,盯著他的眼睛太多,凡事不能不多留幾個心眼。

  她也曾暗暗擔(dān)心過,雖說他們只是單純工作伙伴的關(guān)系,但世事難料,人心叵測,她不能保證別人也這么看待他們之間坦蕩的關(guān)系。她不想讓事情復(fù)雜化,影響林浪的工作,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今年她順?biāo)浦圩屖ㄘ撠?zé)會議,也是出于這一層考慮,想淡化林浪參會與她之間的關(guān)系,讓林浪的壓力小一些。不知不覺他們兩個人的想法又一次不謀而合。

  穆紫做事謹小慎微,每個細節(jié)都考慮很多,避免授人口實。估計林浪快到時,她打電話把高雯叫下來,跟她一起接待林浪。

  這次會議的酒店硬件設(shè)施好,穆紫為林浪安排了一個套間,想讓他好好放松,感受到她這個東道主的真誠和熱情。房間是所謂的“湖景房”,推開窗就能看到花園里的人工湖。

  林浪一進房間就往窗戶走去,打開窗戶向外張望??吹饺斯ずr他的眼睛放出柔和的光彩,笑瞇瞇地轉(zhuǎn)向穆紫和高雯:“謝謝你們??!”

  穆紫和高雯相視一笑,高雯調(diào)皮地對穆紫眨眨眼,用表情對她說:“林院長果然很滿意!”穆紫也眉毛一挑回敬她的致意,心花怒放。

  對于林浪來講,來參加這個會議確實是一種放松,能暫時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研究院那些雜七雜八的煩心事,忘掉人際關(guān)系的勾心斗角,單純作為一個專家來講學(xué),與同行交流科研和教學(xué),這是多么難得的一次從日常疲憊中逃離的機會啊!他每年都參加很多會議,幾乎一半時間都在文山會海中度過,但還沒有哪個會讓他像現(xiàn)在這樣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穆紫是給他這種感覺的主要因素,她親切、熱情、真誠,接待他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好像用心設(shè)計過,讓他感受到不一樣的溫暖。

  她待人接物中與生俱來的真誠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她的熱情不是嘴上的恭維和熱絡(luò),而是體現(xiàn)在實實在在、點點滴滴的每一個細節(jié)和行動上。雖然每年只見一次,但見到她時卻沒有陌生感,倒像是面對一個認識了很久的老朋友,與她相處時輕松隨意,可以卸下所有的防備和武裝。

  還有那兩次不期而遇的緣分,那是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雖然永遠不會被彼此捅破,但那些回憶一直藏在心底的某一個角落,像一種莫名的力量,吸引他們每年千里迢迢來赴一個不用明說的約定。

  林浪一邊天馬行空地想了很多,一邊從電腦中拷貝報告的PPT給穆紫她們。拷貝完文件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穆紫正站在他的身旁注視著他,他愣了一下,仿佛她正在窺探他內(nèi)心的活動。

  他掩飾住驚詫,慢悠悠地從筆記本電腦上拔出U盤,遞給穆紫:“拷好了!”

  穆紫順手把U盤遞給高雯,兩人向林浪告辭??吹侥伦系谋砬榕c往常無異,林浪放下心來。她應(yīng)該沒有看穿他的心思,他心里暗想。

  開幕式現(xiàn)場氣派非凡,前排坐了一長溜兒大牌嘉賓,院士院長少說也有十幾個,無論是檔次還是規(guī)模都創(chuàng)造了學(xué)術(shù)年會的歷史。坐在這群頭頭腦腦中的易為中滿面春風(fēng),得意洋洋。

  豪華的主席臺上一堆亂糟糟的電線頭突然引起穆紫的注意。那些線頭盤根錯節(jié),擺在講臺旁,易為中和當(dāng)?shù)卦洪L上臺致辭經(jīng)過時都小心翼翼,生怕被絆倒。眼看就要輪到林浪上臺做報告,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是哪來的勇氣和自信,穆紫當(dāng)著幾百名參會代表的面,當(dāng)著坐在前排的易為中的面站起身,從容不迫地走到林浪面前,陪著他邁上臺階,繞過那些猙獰的線頭,把他送到講臺旁站好。

  林浪默契地配合她,不推辭、不躲閃,順從地被她保護著慢慢走向講臺。穆紫面龐紅潤、光彩照人,一瞬間仿佛底下的幾百個人都不在了,只剩下她和林浪;又好像觀眾們都在,幾百雙眼睛驚訝地望著他們,見證她對他的崇拜和喜愛。他是她的朋友,真誠的朋友,她在眾人面前自豪地表明這一點,這讓她自豪而欣慰。這一刻的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密切關(guān)注林浪報告的全程,幫他遞移動話筒與代表互動,盯著他走下講臺的腳步,生怕有一點閃失。作為會議現(xiàn)場的協(xié)調(diào)人,她此番一舉一動自然順暢,別人挑不出任何毛病,連坐在下面的易為中也無話可說。

  林浪的報告結(jié)束后,大會中場休息,順便照集體合影。穆紫陪著林浪一起向位于花園廣場的合影地點走去。

  “這種合影可以取消,我們參加的“人大”會議都取消合影了?!迸c穆紫肩并肩而行,林浪總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每年的話題千篇一律,仿佛在告訴穆紫,時光就是用來重復(fù)的。同樣的問題去年他就提出過,他一直很抵觸這種合影。

  “最好能取消,人太多,而且照片估計代表們拿回去也不會再看,沒什么實際意義?!绷掷艘娝龥]有吭聲,又重復(fù)一遍。

  穆紫笑而不答,她想蒙混過去,反正她知道林浪提這種問題多半是因為沒話找話,為了打破沉默而已。這個問題也確實讓她很為難。林浪反感照相,但易為中卻熱衷于照相,而且對于易為中而言,這種會議的顯著成果之一就是規(guī)模浩大的大會合影,他還指望拿著這種照片回去為自己歌功頌德呢。

  此外穆紫心里還有個私心,她要陪伴林浪從會場前往照相地點,利用好他們一年一次見面時任何一刻的寶貴機會。這短短的一小段路,短短的幾分鐘,卻是他們唯一能并肩走在一起,稀松平常地聊聊天的珍貴時光??!

  林浪和穆紫并肩前行,兩人平視前方,面帶微笑,卻都沒有再說話。還有幾位與林浪認識的代表走在他身邊,也想趁機能跟他聊上幾句。酒店的花園太大,掩映在花叢樹木中的環(huán)湖小路曲曲折折,讓他們多走了不少路,也延長了他們相伴的時間。

  林浪想打破沉默,但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情急之下又問了去年穆紫接他的路上他在車里問的問題:“你現(xiàn)在是……”

  “什么職位”,穆紫又在心里替他補充。他們的生活軌道相距遙遠,不只相隔三千里的距離,跨越萬水千山,還隔著無情的時間。每年當(dāng)他們剛剛熟悉了一天就又分開,心里激起的微小波瀾在漫長的一年之中漸漸擴散、淡漠,最后消失,卻又在新一年的相見中重新回到原點。他們又見面時,流走的這一年變成空白,林浪拾起的是發(fā)生在昨天的記憶,又接著昨天問那個還沒有被穆紫回答的問題。

  穆紫心里微微一動,看了一眼她身邊這個在她的生活中來去匆匆的朋友,這個把一天當(dāng)一年過的朋友。她還用去年的口氣,臉上掛著跟去年一模一樣的表情,從容而堅決地回答:“什么都不是?!?p>  林浪還是像去年那樣,帶著贊賞卻又不可置信的神情,笑著搖了搖頭。

  旁邊一位認識穆紫的代表也笑了,沒說什么,也沒替她向林浪作任何解釋。穆紫明白,林浪今年的這個問題雖然內(nèi)容與去年一樣,但起因稍有不同。今年與張秘書聯(lián)系的是石波,不是穆紫,從這些少得可憐的能了解穆紫的信息中,聰明而敏銳的林浪揣摩著她的工作情況,主觀愿望讓他順理成章地以為她升職了,不用再管具體操作層面的事情。

  林浪這是希望她一切都順順利利?。∷惺艿剿纳埔夂蜏嘏?,卻心生無限感慨。她恐怕永遠要令林浪失望了,連林浪這種清高孤傲之人都在意她職位的升遷,為她著急,她卻如此清心寡欲,不思進取,是不是太不合潮流了,她在別人眼里是不是很可悲啊!

  當(dāng)了期刊室主任后這一年以來的身心俱疲,讓她堅定一個想法----不再隨波逐流,要自己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自己為自己做主。這樣的她離林浪這種位高權(quán)重的人將越來越遠。他們走的是不同的路,他們的人生截然不同。

  “林院長,中午大會結(jié)束時您在座位上等我一下,我來接您一起去餐廳用午餐?!闭胀晗喾祷貢r,快進會場門口時穆紫對林浪說。

  林浪點了點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眼睛里閃過一道光彩,照得穆紫面色微紅。望著林浪往前排座位走去的身影,穆紫心里一陣恍惚。他們的表情竟然又一次如此默契,仿佛林浪能預(yù)料到她要說什么,也喜歡她的保護和陪伴,從他的背景都能想象到此時掛在他臉上溫暖的笑意。他一定以為她會陪他一起吃午飯,以此延長他們相處的時光。她又要讓他失望了,她必須要讓他失望。她一定要把握他們之間的距離和分寸,不能讓任何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發(fā)生。

  會議結(jié)束后穆紫陪林浪往餐廳走,到了餐廳門口,穆紫停下來,對林浪說:“林院長,您自己進去吧,易總在等您!”

  林浪臉上一直保持的微笑瞬間凝固,表情僵硬了一會兒,但很快又恢復(fù)正常,又說了一句只有前半截的話:“我還以為……”

  “你會留下來一起吃飯呢……”穆紫在心里替他補充。她笑著搖搖頭,想擺脫心里的內(nèi)疚。她在心里一再向自己強調(diào):與他只能維持工作伙伴的關(guān)系,必須減少相處的機會,把不能自控的風(fēng)險降到最低。

  穆紫目送林浪走進餐廳包間,看著他坐到易為中身旁。易為中站起來與他握手寒暄,能看出來,經(jīng)過幾年的合作他們已經(jīng)能夠和平共處。穆紫放心地往餐廳外走去。她剛要跨出門口,忽然聽到易為中爆出一陣放肆的開懷大笑,緊接著就聽他語氣戲謔地說:“林院長說院長不是人干的事,大伙兒聽聽,我們倒想不當(dāng)人呢,沒有人同意?。 ?p>  穆紫的心上仿佛被什么東西重重敲打了一下,下意識地停住腳步。林浪究竟遇到了什么,每天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他手握大權(quán)萬人矚目,位高權(quán)重讓無數(shù)人景仰,他難道還不得意嗎?還不快樂嗎?難道歷經(jīng)半世風(fēng)云成熟穩(wěn)重如他,也會像涉世未深的她一樣困惑疑慮,脆弱茫然,也想改變被世俗潮流裹挾的命運,為自己做主嗎?穆紫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吃過午飯,穆紫把林浪送走后來到花園里,漫不經(jīng)心地走在湖邊小路上。此時正是由春天轉(zhuǎn)入夏天的當(dāng)口,是北方最好的季節(jié),陽光溫暖明亮,微風(fēng)清爽柔和,盛開的丁香花香氣撲鼻。但不知為什么,穆紫心里卻有一種空落落的失落。她抬起頭望向被風(fēng)吹得樹葉颯颯作響的楊樹,感受到一種不合時宜的離愁別意,心生一種飄泊的凄涼。她的耳畔回響起一首歌的旋律----《人生何處不相逢》。

  “隨浪隨風(fēng)飄蕩,隨著一生里的浪。你我在重疊那一剎,頃刻各在一方……”

  這幾年辦會,她與每年見一次的專家和代表就像歌里唱的那樣,偶爾在飄泊中匆匆一聚,隨后又天各一方,四散東西。曲終人散之時不能不讓人慨嘆世事的滄桑,好景的短暫,慨嘆友情的遙遠和珍貴。

  為了抵抗莫名產(chǎn)生的悲觀情緒,穆紫發(fā)明了一種反轉(zhuǎn)看待時空的全新視角,思考冗長和短暫的關(guān)系。

  她睜大眼睛望向遼遠的天空,望向天上涌動的云層,驀然領(lǐng)悟到:看似平靜而固定不變地被桎梏在狹小圈子里的人們,窮其一生都在為內(nèi)心的向往和需求飄泊。身體一直留在每日生活的城市、單位、家庭,但那顆孤獨的心卻一直在不同的時空中流浪。在過去,在未來,不停地尋找相知相惜的朋友、知己,與其短暫相聚,再猝然分離。

  但偶爾一刻的相擁卻成了溫暖的回憶,長久地停留在心中,成為心靈??康母蹫场H唛L的日常生活和天真爛漫的短暫相聚哪個更長、哪個更短,卻不是以時間來衡量的,而是以它們在心中的權(quán)重來計算的。心有靈犀的珍貴一瞬遠遠勝過漫長歲月中的千篇一律,讓人們體會到人生的美好,體驗生命能夠抵達的完美。

  4

  2011年1月中旬,林浪參加了在美國召開的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在回國的飛機上,他像往常坐越洋飛機一樣,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在頭腦的想象中旅行。他忽然睜開雙眼,坐直身體,慌亂地從隨身電腦包里找到行程安排。他一目十行,找到5月的安排,懸著的心終于放下。還好,他心里的那個會議完好無損地寫在行程上,沒有跟任何重要活動沖突。他閉上眼睛繼續(xù)神游,臉上露出一絲安寧的微笑。

  回國后他沒有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辦公室??吹阶雷由隙褲M要處理的文件,他皺起眉,搖搖頭,不情愿地坐到辦公桌前。一坐下來就是兩三個小時,他一刻不停地忙碌,神色專注而焦慮,彎著背伏在桌面上,腰桿也沒有平時那么挺拔了。他忙碌起來就是這樣,專心致志,樣子平凡普通,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頭腦中飛速運轉(zhuǎn)的流程上,根本無睱顧及外表和儀容。他身上隨意套了一件略微顯舊的深藍色夾克,鬢角處隱隱發(fā)白的一綹頭發(fā)倔強地微微翹起,像它的主人一樣特立獨行,不諳世事。

  他是個急性子,不習(xí)慣拖拖拉拉,有什么事情恨不得馬上干完。事情堆積如山令他不堪重負時,他就不由自主陷入焦慮,特別容易動怒。搞科研時他從來沒有在意自己這個毛病,也不在乎別人對他這個樣子會如何反應(yīng)。事情太多,時間有限,他顧不過來,只能追求做事的效率和結(jié)果,別的細節(jié)都忽略了。自從當(dāng)了院長,他卻不敢隨意發(fā)作,那樣做會讓他感覺自己恃強凌弱,作威作福。他盡力要求自己保持克制和冷靜,比以前耐心多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內(nèi)心的真實狀態(tài)----隨時隨地想立即爆發(fā),當(dāng)事情扎堆襲來使壓力到達極限的時候。

  經(jīng)過一上午的奮戰(zhàn),眼看他就要把桌上的一堆文件都消滅的時候,辦公室的門被誰敲響了。他心里暗暗罵了一句:“誰這么不知趣!”他無奈地搖搖頭,大腦一遍遍向自己發(fā)出保持冷靜的指令。他盡量以平和的語氣應(yīng)了一聲:“請進!”

  鄭穎凡開門走了進來,神態(tài)拘謹,但面容冷靜而矜持。要是一個熱衷于風(fēng)花雪月之事的男人一定會發(fā)現(xiàn),鄭穎凡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長發(fā)披肩,頭發(fā)上系了一條隱約可見的淺灰色發(fā)帶,與一身款式莊重、線條明朗的淺灰色套裙渾然一體,掩蓋了她略微發(fā)胖的身材,襯托得她整個人清爽飄逸、溫婉可人。

  但林浪偏偏本就是個不解風(fēng)情之人,此時又忙得焦頭爛額,哪有功夫注意到她刻意精致的打扮啊!他努力壓制自己的急躁,沉著聲音說:“有事找我嗎?”邊說邊繼續(xù)整理手中的文件。

  鄭穎凡見他頭都沒抬,動作急躁忙亂,看出他內(nèi)心的焦慮,一時有點兒不知所措,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沒有回答。但她馬上穩(wěn)定住情緒,恢復(fù)了進門之前計劃好的從容不迫,從手提紙袋里取出一個精致的禮盒,放到林浪的辦公桌上。

  “要畢業(yè)了,我想給您送份禮物?!币豢跉獍褱?zhǔn)備好的話都說完后,她尷尬地低下頭,滿臉通紅,雙手不知道該放到哪里,最后才想起套裝的上衣有口袋,于是把手揣到兜里。

  林浪一愣,睜大雙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停下手里的動作。他一緊張就會變得異常嚴肅,聲音里掩藏不住冷淡和慍怒的語氣:“不用了吧,我不收禮品的?!币恢?,他竟然把學(xué)生的禮品與企圖賄賂他的禮品相混淆。說完這句話他立刻就后悔了,但已經(jīng)來不及收回。

  鄭穎凡先是一驚,但隨后就明白了他話里真正的含義,羞澀地低下頭,輕聲說:“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是我自己做的,我的心意?!?p>  一個平時內(nèi)向而矜持的女人把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一定費了不少心力,下了很大的決心。林浪雖然外表看上去冷漠嚴肅,但內(nèi)心極其柔軟,看不得別人窘迫的模樣,更不忍心傷害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女人的真誠和善意。

  他慌忙站起身,拿起禮盒,轉(zhuǎn)身收進身后的柜子里。“那就謝謝你了!以后不要再這樣了!”他語氣輕柔,柔軟得連他自己都有點驚訝。發(fā)覺他突然釋放的溫情有可能引起鄭穎凡的誤會后,林浪收斂了笑容,變回平時不茍言笑的面孔,坐回到辦公桌前。

  鄭穎凡注意到他迅速轉(zhuǎn)變的戲劇性表情,繃住臉上想笑出來的那塊肌肉,輕輕點了點頭:“那我就不打擾您了,先走了?!?p>  背對林浪后,她的臉上立刻露出一副無怨無悔的笑意,滿足于剛才自己表現(xiàn)出來的堅定和勇敢,淡定地向門口走去。林浪聽到門口傳來沉重的一聲巨響,嚇了一跳,不安地朝門口深深望了一眼。

  他轉(zhuǎn)身打開了剛關(guān)好的柜子,取出鄭穎凡給他的禮盒。他小心翼翼打開盒子,看清里面的東西時微微皺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開眉頭,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復(fù)雜的微笑。

  盒子里面是一條手織的淺灰色圍巾,此刻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向林浪訴說著親手編織它的主人無限的柔情和蜜意。

  林浪多少能明白鄭穎凡的心思。那次澆注鋁錠時自己出于本能對她的保護,一定觸動了她心底某個柔軟的部位,讓她產(chǎn)生了幻覺。他也曾有過一剎那的困惑和茫然,自己的手碰到她的手時也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除了他的妻子,他還從來沒有碰過別的女人。不得不承認,與異性肌膚相觸后,回想起來的時候讓他產(chǎn)生一種想象。

  如果他手里握著的是夢中幻想過的女人的手,他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可以理智地分析自己當(dāng)時出手時的動機嗎?還會保持清醒和冷靜,而不想入非非嗎?更奇怪的是,當(dāng)他想到握過的是鄭穎凡的手時,竟然有一種解脫感,那么讓他害怕的是握住誰的手呢?這么一想,他倒可以從鄭穎凡的角度想這件事情了,甚至羨慕她有明確的傾慕對象,哪怕這個對象令人尷尬地竟然是自己。

  林浪不想再處理文件了,他想靜一靜,梳理一下思緒。他穿上外套,鬼使神差地又打開柜子,拿出鄭穎凡剛剛送給他的那條淺灰色圍巾,隨手系到脖子上。他來到院里的馬路上,順著冷冷清清的街道漫無目的地閑逛。路旁的玉蘭樹干在寒風(fēng)中挺拔而堅定,正午的冬日暖陽把滿眼的肅殺一掃而光,林浪心里突然莫名充滿希望和想象。

  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圍巾,毛絨絨的柔軟而溫暖,給予他無窮的想象。此時這條圍巾已經(jīng)越過編織它的主人真實的意圖,成為林浪心里對于愛情所有想象的寄托。與其說它飽含了鄭穎凡對他的傾慕,不如說那是鄭穎凡對愛情的信仰,現(xiàn)在也承載了他堅定的信仰。

  在他心底的某個隱蔽的角落,從來都沒有放棄過追逐,那是對愛情的想象和向往。雖然他還沒有見過夢想真切的模樣,但不知為什么他確信它的存在,相信它正在某一個地方沉睡,等待他去發(fā)現(xiàn)、去觸摸。在找到屬于他的夢想前他有無窮的耐心,他不會隨意附和別人強加給他的好感。他不會傷害和踐踏于他有情的女人的愛慕,但也絕不會遷就,不會逢場作戲,他精神上的潔癖不允許他那樣。但他仍然會期待,會盼望,會想象,哪怕只是在夢中,哪怕他所有的想象到頭來只是一場虛妄。

  當(dāng)林浪脫下鄭穎凡送他的圍巾,撐著傘徜徉在南方早春綿綿的細雨里,心里朦朧地向往5月份就要見到的那個幻影時,他心里的那個遙遠的“夢”,心里卻遠沒有他那么浪漫。穆紫幻想的觸角此時還沒有他伸得那么遠。她是一個在情感上被傷害過的女人,又是一個首先得解決生計根基的打工一族,她的精力和心思更多花在世俗的爭斗中,沒有太多的閑情雅致風(fēng)花雪月。

  2011年信息院的學(xué)術(shù)年會上,穆紫碰到一位霸道耿直的女性袁嘉儀---當(dāng)?shù)匮芯吭阂晃贿瓦捅迫说难芯渴抑魅危?dāng)?shù)貢?wù)組的全權(quán)負責(zé)人。她的剛愎自用蠻橫無禮與5月花城的風(fēng)和日麗格格不入,讓穆紫感受到陣陣寒意。

  與往年一樣,一到酒店穆紫就利用工作開始前的空閑帶領(lǐng)年輕人出去閑逛。晚上當(dāng)他們悠閑地從江邊回來,興奮地沉浸在山南海北不著邊際的閑聊中時,穆紫的電話響了,袁嘉儀用毫無感情色彩的語氣通知他們現(xiàn)在就去酒店大堂開協(xié)調(diào)會。

  大堂咖啡吧的沙發(fā)上已經(jīng)坐了一圈兒人,是當(dāng)?shù)貢?wù)組的同事,個個表情嚴肅,一聲不吭。袁嘉儀優(yōu)雅地坐在正中間,儀態(tài)雍容,神情傲慢。穆紫仔細觀察她,判斷出她大概比自己大幾歲。長相不算漂亮,但還算過得去。一頭秀麗的長發(fā),一身考究的職業(yè)套裝顯得她干練瀟灑,英氣十足,與她的秀發(fā)透出的柔弱之美反差極大。她臉色刻板,不茍言笑,儼然一位正在管束一群小學(xué)生的班主任。穆紫在心里暗暗給她定了位------工科女博士!

  “我跟你們說啊,細節(jié)最重要,每個流程都得有專人把控,絕對不能出一點差錯!”袁嘉儀聲色俱厲,她一開口,連穆紫這種見慣了易為中蠻橫無禮的人都吃了一驚,忍不住抬眼看她,想確認這個聲音確實是從一位外表端莊的知識女性嘴里發(fā)出來的。

  坐在袁嘉儀旁邊的年輕人個個神色凝重,謹慎地察看她的臉色,一旦看到她盯住自己就不停地點頭。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說:“我們都分好工了,一人負責(zé)一塊,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守好?,F(xiàn)在就是咱們這邊出席領(lǐng)導(dǎo)的人選,院辦還遲遲沒有定下來?!?p>  “這個我來確定。大院長是我?guī)熜?,我一定能把他請來。明天林院長就到了,如果大院長開幕式時不出面恐怕不合規(guī)矩。我出面去請,大院長一定會來!”

  袁嘉儀臉上沒有表情,但目光犀利,透出一股讓穆紫望而生畏的凌厲之氣,令她不寒而栗。她不由自主想到她目前的人生中遇到的兩個類似對手的女人----馮昕怡和霍燕妮。袁嘉儀與她們都不同,她給穆紫的壓迫感是那兩個人加起來的幾倍。那兩個人表面不動聲色,內(nèi)心較勁;而這個袁嘉儀正好相反,隨時面對面發(fā)起挑戰(zhàn),是不善與人為敵的穆紫最害怕的那種類型。

  但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分鐘里,穆紫卻意外發(fā)現(xiàn)她的進攻性不無優(yōu)點。后來她甚至有點喜歡袁嘉儀的咄咄逼人、說一不二了,因為她的強勢替穆紫擺平了很多難題,使他們與酒店的溝通異常順暢,沒費多少口舌就敲定了幾乎所有問題。

  “明天就開始報到了,房間數(shù)量得報給我們,賣不出去的房間你們得付當(dāng)晚的空房費?!贝┲鴩绹缹崒嵉奈餮b外套的酒店經(jīng)理彬彬有禮地說。

  以往的會前協(xié)調(diào),這是最大的一個難題。酒店想多賣房間,不想承擔(dān)風(fēng)險,通常把合同卡得很死,只給會務(wù)組兩三間空房的余地,其余沒賣出去的房間費用都得由會務(wù)組承擔(dān)。第一年舉辦學(xué)術(shù)年會時,有一個期刊室的會議就是因為沒有控制好預(yù)訂房間數(shù),被酒店黑掉幾萬塊錢,那個期刊室主任回來后被易為中破口大罵,一時鬧得沸沸揚揚,也讓其他期刊室主任想起這件事就心有余悸。

  “這可不行,你們得幫我們把損失控制到最小??辗靠刂圃谑g,十間以內(nèi)的空房不能算??傄幸欢A(yù)估誤差嗎,你們也不能只考慮自己的利益。我跟你們酒店總經(jīng)理很熟,我們院每年都在這兒開會,是長期合作,你們一定得把眼光放遠點兒,別只盯著眼前的一丁點利益?!?p>  袁嘉儀語氣強硬,不容置疑。酒店經(jīng)理松了松脖子上勒得緊緊的領(lǐng)帶,咽了口唾沫,沒有吭聲,無可奈何地與旁邊的同事互相對望一眼。

  穆紫原來在這種場合都是會務(wù)組與酒店中間的潤滑劑。以前辦會的當(dāng)?shù)匮芯吭撼鰟拥亩际寝k事一板一眼的“學(xué)究”,不會妥協(xié)也不會迂回,碰到利益沖突時從來不肯讓步,一味堅持自己的想法,雙方爭論一兩個小時也達不成一致。這時穆紫就主動充當(dāng)調(diào)停者,兩邊說盡好話,盡量讓合作愉快順暢。但今天這種場合不用她說一個字,袁嘉儀就把所有問題都解決了,不能不讓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穆紫坐在沙發(fā)上入神地欣賞著袁嘉儀唇槍舌劍的威力,咖啡吧的上空彌漫著她發(fā)射出去的陣陣連珠炮的余音。她忽然聯(lián)想到易為中請他們吃飯時的情景,他粗魯傲慢地對服務(wù)員一番指手劃腳后,空氣中也會彌漫著這種仿佛消不去的尾音,在她心里回蕩。易為中終于有了對手----袁嘉儀,二者的共同點都是:居高臨下,自以為是,蠻橫無禮。

  在社會上混,有時他們這種霸道蠻橫好像更吃得開。像穆紫這種性格的人有時很吃虧,以禮待人卻費力不討好,得不到相應(yīng)的回報。很多人吃硬不吃軟,碰到講道理的人、善解人意的人就把其理解為軟弱的人,更容易上手欺負的人。相反,頤指氣使、咄咄逼人有時在服務(wù)行業(yè)中對解決問題特別管用。有可能是因為這些常年與“人”打交道的人,習(xí)慣了屈從于地位、排場、強權(quán)的威嚴,反而把涵養(yǎng)、客氣、理解之類的美德當(dāng)成軟弱,把講道理、能站在他人立場換位考慮的人當(dāng)作終于得以發(fā)泄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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