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對工作充滿激情。他們初出茅廬,沒有見過世面,把所有出現(xiàn)在眼前的機會都視為機會,以為發(fā)現(xiàn)了前輩沒有發(fā)現(xiàn)的新大陸,恨不得一夜之間就把機會變成盆滿缽滿的工作業(yè)績。
2004年,入職信息院第二年的春天,院里安排年輕人出去調(diào)研,挖掘稿源,開拓市場。穆紫和她的年輕同事們接連走訪幾個城市,在每個城市召開座談會,聽到和看到的情況讓他們大開眼界,仿佛每天都包圍在無數(shù)機會之中。晚上回到酒店,他們?nèi)匀灰猹q未盡,興奮地交流新想法,研究新辦法,發(fā)誓要將期刊做成行業(yè)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精品。
高談闊論的年輕人唾沫橫飛,面紅耳赤,情緒激動,仿佛大手一揮,就能將整個行業(yè)的期刊市場歸他們所有,吹一口氣,他們的期刊就能成為行業(yè)老大。正所謂出生牛犢不怕虎,年輕人身上最可貴的就是勢不可擋的自信和豪邁。就像一個新出生的嬰兒,他們每天熱情擁抱令他們眼花繚亂的世界,對未來充滿無盡的希望和奇妙的想象。
穆紫的搭檔是費宇新---跟她一起入職的年輕男同事,年紀跟她差不多大。他倆結伴,去一座中部城市調(diào)研。當?shù)貑挝回撠熃哟麄兊氖莻€文質(zhì)彬彬的瘦高男人,大概四十多歲,戴了副眼鏡。仔細看了看他們遞給他的介紹信,發(fā)現(xiàn)介紹信是由上級單位分管部門開具,臉上立刻露出卑微的表情,把他倆當成了上面派來的“欽差大臣”。
“不知是領導下來指導工作,多有怠慢??!要是您事先跟我們打個招呼,我們一定會派車接你們,讓你們親自過來,得罪了!”
穆紫和費宇新都沒料到接待他們的人如此客氣,感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費宇新是個悶葫蘆,一路上穆紫都沒聽他主動說過一句話,現(xiàn)在被錯當成領導,更是憋得滿臉通紅,張口結舌。穆紫只好硬著頭皮上,充當他們這個二人組的頭兒。
她故作鎮(zhèn)靜地說:“我們倆這么年輕,喜歡多跑跑,鍛煉鍛煉,就沒事先驚動領導們。”
接待人摘了眼鏡,擦了擦鼻梁上的汗水,熱情地說:“您二位先回賓館好好休息,晚上我們設宴招待二位!”
穆紫和費宇新做夢也沒想到,招待宴的規(guī)格竟然是“欽差大臣”的級別。接他們的車到達飯店,兩人往車窗外一看就嚇了一跳——以當?shù)爻鞘忻娘埖?。即使年輕如他們,也能憑有限的社會經(jīng)驗判斷出此類飯店的檔次。眼鏡男把他們領進包間,餐桌旁的陣容更讓他們傻了眼:一張能裝下二十多人的碩大圓桌,上面擺放著高檔歐式餐具,锃明瓦亮,熠熠生輝;桌旁端端正正坐了八九個人,各個謙虛恭敬,卑微熱情,沖他們微笑致意。
兩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根本禁不起如此之大的陣勢,禮遇之高讓他們受寵若驚。費宇新寬闊的圓臉龐上,一雙茫然無措的大眼睛瞪得溜圓,不知該怎么表達對這些前輩的感激。雖然還是一句話不說,但他滿臉通紅,目光炙熱,透出要把心掏出來的真誠和執(zhí)著,逢有人來勸酒就爽快地站起來,一揚脖兒把酒灌進嘴里,滴酒不剩。
前輩們從來沒有招待過如此實誠的“領導”,興致越來越高,走馬燈似的跑過來敬酒,推杯換盞,忙亂不堪。在前輩們一輪賽一輪亢奮的喝彩和恭維聲中,費宇新的腦袋漸漸下沉,眼睛越來越小,最后無力地趴到桌子上,動彈不得。
穆紫目睹了費宇新“淪陷”的全過程,暗暗唏噓感嘆。她與費宇新分屬不同期刊室,平時很少接觸,并不了解他。此時此刻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眼皮子底下一直有這么一個真誠老實的大好人,心頭涌過一股暖流。
她還沉浸在贊美費宇新可貴人品的慨嘆中,坐在她對面的前輩端著酒杯向她走過來,邊走邊嚷嚷:“費領導已經(jīng)倒下了,穆領導,該看你的了!”
穆紫看了一眼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的費宇新,心里升起一股無名的怨意。眼看來人就要靠近,她霍地站起來,沒等來人要求,主動舉起杯,笑瞇瞇地說:“我敬您!”
來人沒想到她這么爽快,微醺的臉上露出驚喜和感激,激動得手都有些發(fā)抖。他顫顫巍巍,把酒杯舉到穆紫眼前,臉離穆紫的臉很近,眼睛掉進穆紫的順從和溫柔里,緊緊盯著她。他沒說一句話,揚頭把酒灌進嘴里。喝完后故意把杯口朝下,晃悠兩下酒杯,得意洋洋地說:“穆領導,我先干為敬!”
穆紫尷尬地朝來人笑了笑,皺著眉頭把杯里的酒喝光。來人仍然不滿意,一動不動,視線一刻不離她的臉龐,逼得穆紫一陣眩暈。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讓她把酒咽下去。穆紫眼巴巴看著敬酒人的臉色,委屈地把酒咽了下去。原來,她之前耍的小花招早就被老奸巨猾的前輩們識破。
他們灌費宇新酒時穆紫一直保持清醒,用自己發(fā)明的方法應付集體敬酒。每次大家一起舉杯時,她都假裝先喝一口,等大家落座后,她裝作若無其事,抿一口茶水,順勢將嘴里沒吞下去的酒吐到茶杯里,再把茶杯里的水倒入空碗。平時單位的宴請場合她都坐“冷板凳”,只有例行公事走一圈的敬酒人勸酒時她才喝酒,來人也不關心她這個“冷板凳”喝得怎樣,她發(fā)明的方法屢試不爽,沒出過任何差漏。但不幸的是,今天她是主角之一,陪酒人一直在暗中觀察她的一舉一動,識破了她的陰謀。
敬酒人見她把酒咽進肚里,滿意地笑了笑:“穆領導果然好酒量!今晚一定得喝好啊!”
那人說完,搖搖晃晃走回座位。話音未落,又一位前輩走了過來。穆紫心知大限已至,別無選擇,只能同費宇新一起淪陷了。新來的人把左手拿的滿滿一杯酒塞到她手中,不由分說,揚脖兒喝光右手拿的另一杯酒。喝完后,他也把酒杯倒扣過來展示給她看,眼神緊逼著她,意思極為明顯:“我已經(jīng)喝了,你看著辦吧!”
穆紫為難地說:“我剛才已經(jīng)喝了一杯,實在不勝酒力,這杯就喝一點吧!”
來人哪肯放過她,把手按到她的酒杯上,想硬往她嘴里灌酒。她心里涌上一陣反感,脫口而出:“我自己來,好吧,我喝!”一仰脖兒,把酒喝干了。
幸運的是穆紫有保護色,兩杯酒下肚后已經(jīng)“人面桃花”,臉上熱辣辣的,頭也開始眩暈。眼鏡男頗有經(jīng)驗,看到穆紫這種情形,知道再灌下去也是爛泥扶不上墻。何況已經(jīng)撂倒一位,還得留一位BJ來的“領導”談正經(jīng)事,兩杯酒過后就沒再為難她。但還是忍不住語重心長地對穆紫說:“穆領導,我告訴你,以后酒桌上不能說你不會喝,但還要抿一口,那樣人家會以為你謙虛,怕你喝不好就會更勸你。以后不會喝干脆就一口不喝,別人也許還能放過你。”
晚上回到賓館,穆紫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回想晚餐的經(jīng)過,只喝了兩三杯酒,肯定不是因為喝醉失眠。再仔細回憶晚宴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她終于想明白了,一定是因為茶喝多了才睡不著。費宇新一人抵擋眾人之時,她因為怕人看她沒有東西喝來敬她酒,就一杯一杯不斷喝茶,結果茶喝多了,到深夜還一直保持興奮狀態(tài)。
穆紫看了一眼沒拉窗簾的窗外,夜色已經(jīng)很深,陌生城市的夜晚孤寂而落寞。她心頭突然涌上一陣空虛寂寞,她想趕走這種無力的飄泊動蕩之感,一骨碌坐起來,點亮了床頭燈。睡不著索性不睡了,她從包里取出筆記本,把酒桌上陪酒人提出與他們信息院建立地方業(yè)務聯(lián)系的想法記錄下來,決定第二天一早,就用傳真發(fā)給她的頂頭上司饒冬昀。
一氣呵成寫完報告后穆紫才明白,原來興奮不只是茶的原因,更因為她想立即把第一次獨立完成的工作成果向領導匯報的迫切心情。她恨不得現(xiàn)在就把饒冬昀從睡夢中拽起來,告訴他她這個驚人的大發(fā)現(xiàn)——他們的期刊將立即打開巨大的地方市場。
調(diào)研回來,饒冬昀召集年輕人開總結會,易為中也來參加。狹小的會議室里年輕人圍著圓桌坐了一圈,馮昕怡和霍燕妮當仁不讓,坐在易為中和饒冬昀的旁邊,儼然是會議的主角。
饒冬昀是期刊事業(yè)部副主任,易為中的副手。他今年三十六歲,但保養(yǎng)得很年輕,據(jù)說是因為饒冬昀夫婦選擇做“丁克”,沒有孩子拖累,生活自在逍遙的原因。饒冬昀對穿著和發(fā)型都格外講究,在信息院很出名。有人曾經(jīng)這樣形容他常年一絲不亂水光溜滑的頭發(fā):“蒼蠅落到他頭發(fā)上都得劈叉”,極其形象生動。他生得一副白白凈凈的書生面孔,大眼睛,雙眼皮兒,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文質(zhì)彬彬,一副典型的白面書生形象,與易為中形成劇烈反差,甚至可謂天壤之別。
易為中一開口就來者不善。他不屑一顧地掃視一遍年輕人,開了腔:“聽說你們這一次調(diào)研很風光嗎!下面的人都把你們當‘欽差大臣’供著。你們現(xiàn)在都跟我說一說,到底有什么收獲,別光顧當領導吃吃喝喝了!”他用鼻子“哼”了一下,用眼神示意馮昕怡先發(fā)言。
馮昕怡看一眼霍燕妮,后者故意寬容一笑,表示對易為中先選馮昕怡發(fā)言并不介意。馮昕怡目光凌厲地掃視在座同事一圈,合上面前的筆記本,信心十足地發(fā)起長篇大論:“這次調(diào)研我們收獲頗豐,調(diào)研的研究院和高校都派出最高級別的專家與我們座談。我初步統(tǒng)計了一下,兩個星期的調(diào)研中,我們共認識了十幾位院士、二十幾位院長、五十多位教授,與多所高級別的學校、院所建立了聯(lián)系……”
易為中聽完馮昕怡的總結非常滿意,眼角眉梢掛著笑容,與剛才判若兩人。但他嘴上還是很硬,不肯直白表揚她,依舊用招牌式的戲謔口吻進行點評:“我看這兩個星期調(diào)研下來,馮昕怡可以當期刊事業(yè)部主任了!官氣十足??!”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一眼旁邊的饒冬昀。饒冬昀不露聲色,好像全然沒聽懂他話里的意思。
易為中對馮昕怡的首肯刺激了霍燕妮,她臉上浮現(xiàn)出毫不掩飾的不屑,挑了挑眉,現(xiàn)出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情。易為中見自己的計謀產(chǎn)生了效果,果然吊起霍燕妮的胃口,暗暗得意。他裝作心不在焉地說:“霍燕妮一定有更精彩的高見,一定能蓋過所有人!”說罷不懷好意地看看馮昕怡。馮昕怡低下頭,臉紅成一片。
“我們此行可謂戰(zhàn)功累累,成績顯赫。我們已經(jīng)談成了與好幾家研究院和高校的合作,按我們的粗略計算,如果這些合作能順利實施,不出半年就會給信息院帶來幾百萬的新市場份額!”
霍燕妮氣勢逼人,明顯比馮昕怡更勝一籌,說到激動處還拍了下桌子,嚇了大家一跳,易為中也皺起了眉頭。
穆紫根本沒心思再聽其他人的發(fā)言,兩位紅人的發(fā)言導向已經(jīng)十分明確,浮夸炫耀是易為中喜歡聽的格調(diào)。穆紫低頭掃一眼自己的發(fā)言稿,懷疑她們參加的是否同一場調(diào)研。進入信息院一年之后,同時起步的年輕人對工作的認識程度和角度竟然天壤之別。
穆紫并不覺得自己水平比她們差,但很肯定,易為中不會喜歡她的匯報方式。她的總結類似做學位論文,有理有據(jù),講究前因后果和邏輯關系,易為中恐怕連聽完的耐心都沒有。她又一次感受到信息院與學校的巨大差別,與她心目中學術機構的差別。這里不是純粹的學術單位,卻更像是商業(yè)機構,只不過商品是外表看上去高級的知識產(chǎn)品而已。商人更看重的是結果和盈利,只要出成果,能掙錢,可以犧牲質(zhì)量和信譽,無視應有的社會職責。
2
田昊是個工于心計的人,暗地里自有一套對個人事業(yè)的謀劃。他知道林沁的重要性,決心想方設法結交他這個朋友,不管他內(nèi)心是否排斥自己。既然林浪油鹽不進,那就從他的夫人攻起。艾蓓是個生性熱情的人,有人一旦有求于她,她就抹不開面子,推三阻四之后,還是勉為其難答應別人的請求。田昊看準了艾蓓的弱點,通過他的夫人虞薈,對艾蓓展開攻勢。
林浪是材料行業(yè)學術年會的主任,田昊是今年剛當選的學會秘書長,他們每年都要參加材料行業(yè)的學術年會。這個會議通常在暑期舉行,正好趕上艾蓓學校放假。田昊不失時機讓虞薈邀請艾蓓一起去,他們開會時,她們可以結伴旅行。
林浪不屑于琢磨人情世故,但他對人際交往的基本常識還是懂的,心里明白田昊討好他的用心良苦。舉目四望,他的課題組里也就是田昊最適合當行業(yè)學術年會的秘書長,無論是學歷、年齡,還是工作激情,他都是不二人選,所以學術年會改選時,讓他提秘書長人選時,他毫不猶豫就推薦了田昊。自從田昊當了這個秘書長,艾蓓就受到虞薈邀請,也來參加他的會議。他心里不太高興,總覺得讓家屬攪進他的工作很別扭。但回想以前參加的會議,也曾看到很多專家?guī)Ъ覍?,以為這是國內(nèi)學術會議的規(guī)矩,也就不再說什么,默認了田昊的順水人情。
2004年的暑假,林浪和田昊攜帶各自的夫人,一同踏上開往某南方小城的列車,參加在那里舉行的學術年會。
他們買了同一個臥鋪車廂的票,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山南海北地聊天。田昊的夫人虞薈三十多歲,長相非常漂亮,白皙的皮膚泛出水靈靈的光澤,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顧盼生輝,梳著干練的短發(fā),性格活潑開朗,清爽灑脫。
男人在社交場合的聊天內(nèi)容基本離不開時政新聞,話題大到國際時事、國內(nèi)社會焦點,小到學術圈最新成果、業(yè)內(nèi)名人的職務遷升,他們通常三五對峙,興致勃勃熱烈討論,甚至大放厥詞。林浪和田昊也不例外,一上車,兩人就圍繞這些話題大發(fā)感慨。
女人們通常不喜歡這類話題,她們更喜歡八掛資訊,日常起居,最熱衷的是孩子的成長心得,最喜歡炫耀的是孩子的成績。以虞薈和艾蓓的素質(zhì),倒不至于炫耀孩子,但林浪和田昊的聊天內(nèi)容艱深難懂,聽得艾蓓和虞薈一頭霧水,不解其中深意,更不用說中途插話。
“艾老師,他們聊的話題咱倆都不感興趣,越聽越?jīng)]勁。咱們別理他們,開發(fā)咱們自己的話題好不好?”
虞薈心直口快,銀鈴般清脆的聲音回蕩在狹小的包廂里,惹得林浪和田昊都抬起了頭。林浪一反不茍言笑的常態(tài),爽朗地笑出了聲。雖然他對田昊的為人處事有些微詞,但卻不反感虞薈,甚至可以說對她很有好感,她爽快熱情的性格給他留下非常好的印象。
兩個女人自顧自聊起來,不再理會林浪和田昊。在閑聊方面男人永遠耗不過女人。林浪和田昊聊了一陣就感覺話題枯竭,開始冷場。為了避免尷尬,兩人不由自主都把頭朝兩位女士轉(zhuǎn)過來,傾聽她們的聊天內(nèi)容。他們的加入使艾蓓有些拘謹,不再主動說話,而是靜靜聽虞薈聊天,時不時點點頭,表示她認可虞薈的態(tài)度。
虞薈性格外向,又是一個見慣場面的女人,平時經(jīng)常跟田昊出去應酬,習慣于隨時隨地成為社交場合的主角,即使在狹小的車廂里也不例外。她一看連林院長都加入了她們,興致更加高漲,把話題立刻轉(zhuǎn)向能讓林浪融入的內(nèi)容。
“林院長,您可得幫我管著點田昊,他怎么總那么忙啊,一天到晚不回家?!彼闪颂镪灰谎?,表情立刻變成不滿和焦躁。
林浪雖然骨子里喜歡艾蓓那種安靜的女人,反感家庭婦女一樣的聒噪,但對虞薈卻例外。他很喜歡虞薈的心直口快,甚至欣賞她說話時不顧后果的魯莽。像他這種男人平時嚴肅慣了,偶爾發(fā)現(xiàn)有人能不假思索說出他不敢說的話,不僅羨慕甚至還會感激,感謝他們讓他在神經(jīng)緊繃的社交氛圍中偶爾放松一下。
聽了虞薈的話他又一次露出笑容。她敢在領導面前告丈夫的狀,用的語氣宛如家人朋友,并沒有把他當成領導,他心里很高興,也愿意順著她給自己安排的新角色表演下去。但一看到旁邊的田昊,一臉正經(jīng),緊張嚴肅,林浪趕緊打消了放下身段的念頭。他笑而不答,看一眼田昊,就把頭扭向車窗外,欣賞疾馳而過的風景。
艾蓓平時都把自己關在學校和家里,很少參與社交場合。她的思維方式簡單直接,聽不出談話字面下的意思,而是以她對談話內(nèi)容字面的理解做出回應。
她看林浪沒有搭理虞薈,怕虞薈下不來臺,趕緊打圓場:“男的不都這樣嗎,林浪也是每天很晚回家啊!一出差也經(jīng)常半個月不在家?!彼聪蛄掷耍氲玫剿幕貞?,讓他幫她把話題接過去,安慰虞薈。但林浪裝作不懂她的意思,依舊面無表情地欣賞窗外的風景,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她們在說什么。
虞薈使勁搖頭:“林院長名聲多好??!艾老師,您不在我們院不知道,田昊可是緋聞不斷??!還有人給我打過匿名電話呢!”
艾蓓的表情瞬間凝固,她被虞薈突如其來爆出的驚天秘密震驚了。她生活工作的環(huán)境都極為單純,以為所有人都像林浪,所有家庭都像她們家一樣無波無瀾。她不知所措,望向林浪再次請求他的幫助。一直面無表情的林浪,此時臉上也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驚訝之色,但很快被他壓制下去,恢復成執(zhí)著和凝重,繼續(xù)望向窗外的遠方。
田昊顏面掃地,氣急敗壞,但又不敢在林浪面前發(fā)作,克制著情緒,不耐煩地說:“開玩笑也分個場合,當著林院長的面瞎說什么!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
虞薈不依不饒:“我說錯了嗎!你都不怕丟人我怕什么,反正院里看我笑話的人多了去了,我也習慣了。你以為林院長不知道啊,院里上至院長,下至臨時工,誰不知道你的花邊新聞?。 彼秸f越激動,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艾蓓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勢,慌亂中又望向林浪,向他求救。
這回林浪終于開了尊口:“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們年輕人還是冷靜冷靜,有事好好溝通,也許都是誤會?!?p> 田昊密切注視著林浪的臉色,生怕他輕信虞薈的話,對自己勃然大怒。他看到林浪說完后仍然平靜地望著窗外,暫時放下心來。
田昊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狠狠瞪了虞薈一眼,對林浪和艾蓓說:“林院長,艾老師,你們別信她的。她心眼太小,對我還實施二十四小時跟蹤,就差請私人偵探了,都快把我逼瘋了。弄得我現(xiàn)在跟女同事說個話都緊張兮兮的,都快被院里人嘲笑死了?!彼麧M臉通紅,雙手胡亂擺動,生怕林浪和艾蓓不相信他。
艾蓓聽到這里越發(fā)糊涂,不知該信誰的話好,又望向林浪。但此時林浪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再參與他們的談話,整個身體都轉(zhuǎn)過去,正面朝向窗外,一心一意欣賞窗外的風景。
虞薈不再出聲,把臉轉(zhuǎn)過去默默擦淚。田昊氣鼓鼓地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林浪早就退出他們的爭執(zhí),灑脫地欣賞窗外的風景,如入無人之境。就剩下艾蓓一個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該怎么面對令她窒息的尷尬。她開始后悔,不該不明就里糊里糊涂跟著他們出差,旅程剛剛開始就如此狼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跟他們相處。她又看一眼林浪,心里不停埋怨他。一來怨他不事先跟她交代田昊夫婦的情況,讓她有心理準備,二來怨他冷酷無情,讓她孤身面對一對歡喜冤家真真假假的家庭鬧劇。
艾蓓想緩和氣氛。她靈機一動,忽然想起自己學校也有一對老師跟他們很像,就對他們講起這件事:“我想起我們學校也有一對老師,感情特別好,就是女的愛吃醋,總懷疑男方有什么喜歡的人,天天看得可嚴了。但我們同事都知道,那位男老師什么事都沒有,人長得帥有女人緣,但對老婆一心一意。其實女方別管太嚴還好些,互相信任很重要?!?p> 說完這一長串話,艾蓓憋得滿臉通紅,緊張得喘不過氣。林浪從來沒有聽她講過關于夫妻關系方面的想法,聽完她這番議論,頗為驚訝,側過臉愣愣看著她。
艾蓓明白林浪在想什么,她剛才那段話確實也是講給他聽的。她要讓他知道,不是她不介意他對她的疏忽冷漠,而是因為她愛他,信任他,才從不向他抱怨,跟他爭論,像虞薈那樣非要討個明確的說法不可。林浪確實比田昊好,她挑不出毛病,但他們之所以在外人眼里琴瑟和諧,她的知書達理善解人意也很重要。她相信他,不胡攪蠻纏,他們才會成為外人眼里的模范夫妻。
田昊不能讓老婆再胡作非為,讓他在領導面前丟人現(xiàn)眼。他的臉色立刻變得柔和,語氣也軟糯起來,甜膩得讓艾蓓渾身不自在?!靶∷C,別鬧了,我錯了還不行嗎!你再鬧下去,艾老師和林院長怎么還能在這個包廂里呆得下去啊!有什么事咱們回家好好說,現(xiàn)在停下來別吵了好嗎!我以后什么都聽你的,絕不讓你操心!”
虞薈其實早就有些后悔剛才的口無遮攔,知道自己在領導面前鬧得過分了。但她不習慣先向田昊低頭,一直糾結猶豫,不知該如何收場。看田昊遞過來橄欖枝,虞薈立刻抬起頭,破涕為笑,嬌羞地看著田昊,脈脈含情:“我也有不對的地方。剛才艾老師說的對,夫妻倆得互相信任,你以后好好做,讓我省點心,我也學著信任你。”
田昊笑了,伸手自然而然攬住虞薈的肩,如果沒有林浪夫婦在場,恐怕早就親上去了。艾蓓被他們親密的動作弄得目瞪口呆,又像剛才那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陷入極度尷尬。這時她徹底后悔跟他們一起出差了,真希望時光能把她送回單純無憂的日常生活,過她習慣的日子,不管外面世界的人究竟如何。
她無法理解田昊夫婦的狀態(tài),但不知為什么,卻特別羨慕他們的狀態(tài),甚至有些嫉妒。他們時而吵鬧,時而嬉笑,親密得令旁人臉紅心跳。她忍不住又抬頭看一眼林浪,他仍舊冷靜地望著窗外的風景,一言不發(fā)。眼前的林浪完美無缺,相比之下田昊缺點無數(shù),甚至因為他的緋聞讓虞薈被恥笑。但他們是有交流的,能吵架,能辯出是非。林浪完美到讓她連指責的理由都沒有,她連跟他吵架的資格都沒有。
艾蓓也想對他發(fā)牢騷,對他宣泄不滿,可那種不滿究竟是什么,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她羨慕虞薈,羨慕她可以對田昊恣意發(fā)火,對他任性撒嬌,更羨慕她最終總能獲得田昊的哄逗。而她又怎樣呢!林浪保全她在別人面前的尊嚴,讓她有面子,有優(yōu)越感。他從來不跟她吵架,但也從來不向她袒露心扉,從來不向她尋求幫助,從來不給她想要的溫柔。
林浪從眼角余光中察看艾蓓臉色的變化,望向窗外的眼神里多了幾分憂郁。他明白艾蓓的感受,他對于自己的冷漠也無能為力。他就是一個不善于表達,不善于偽裝的人,明明沒有激情,卻讓他裝出如田昊那種寵溺愛人的姿態(tài),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不如讓他做一個壞人,雖然冷酷無情,但自由自在。
他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需要怎樣的激情,他至今還沒有體會過那種如被閃電擊中的滋味。那他向往的激情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呢?也許在詩歌中能夠找到吧。他喜歡泰戈爾的詩,他的詩集他都讀過。他向往詩里描述的那種默契,那種不需要語言就能迸發(fā)的激情。他今生今世還有機會找到那種激情嗎?他的夢如同此時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縹緲虛無,似有卻無,看似可見,但又永遠觸摸不到。
“我相信一切能夠聽見,甚至預見離散,遇見另一個自己。而有些瞬間無法把握,任憑東走西顧,逝去的必然不返。請看我頭置簪花,一路走來一路盛開。頻頻遺漏一些,又深陷風霜雨雪的感動。”
他曾經(jīng)也有過心跳的瞬間,在久遠得幾乎遺忘的青春歲月。那無法把握的命運瞬間,隨著歲月流逝一去不返,留給他遺憾,留給他感動,卻也留給他繼續(xù)尋找另一個自己的執(zhí)念和希望。也許他一生都沒有足夠幸運見到另一個為之心動的自己,但他不會妥協(xié),在找到她之前他寧愿孤獨寂寞,寧愿冷酷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