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我活了這么多年,沒有哪個女人打過我?!?p> 陸凝:“……”
“更沒有哪個女人連續(xù)打過我兩次。不是我吹牛,只要今天我從這里彎著腰出去,明天你住的那處老宅就能被城里的姑娘們踩平,你信不信?”
陸凝:“……”
“我就不明白了,對著我這張舉世無雙、無敵帥氣的臉,你居然能下得去腳?下腳就算了,還那么用力!我差點連腦水都抖出來了,你知道嗎?”
陸凝:“……”
“我要是有個什么差池,你也別想好過,你得照顧我下半輩子?!崩顙胭須夂吆叩睾完懩U述著后果。
陸凝完全不搭理他。
李嬰夙坐在地上。
陸凝忍了又忍,才沒從他腿上踩過去。走出數(shù)步,陸凝四下掃視了一圈,但見這塔底下當真是別有洞天。偌大的一片圓形空地,方圓十丈。石壁與地面皆呈現(xiàn)出焦黑的顏色,腳下尤為松軟,只要稍稍用力,整個人便會下陷。左右兩邊原是有兩條通道的,可如今已被巨大的斷龍石封住。在陸凝的正前方,還有一道厚重的鐵門,想必那里是關押囚犯的密室。陸凝無意探究,到了這里,她只覺胸口發(fā)悶,皺著眉頭踱到不遠處的石桌邊上,伸手撫了撫胸口。
李嬰夙察覺到她的情緒不對,假意好奇道:“怎么?你來過這里?”
陸凝坐在石凳上,還是不與他交談。
李嬰夙也不惱,坐在地上笑了笑:“這底下一看就沒出口,我們要怎么離開?”
“等?!?p> “等什么?”
陸凝氣悶地看了他一眼,多吐了幾個字出來:“等天亮?!?p> 李嬰夙眼中乍然閃過一絲殺機。
陸凝何其敏銳,頓時捕捉到他眸中的信息,不禁心生戒備,可再定睛一看,他還是輕佻地笑著,仿佛方才只是她的錯覺,她不禁垂下了眼。
李嬰夙笑嘻嘻地坐到她對面,撐著下巴說:“看來你不只是意在虛云??!”
“家主又意在何處?”
“在你呀?!崩顙胭硇σ獠桓?,眉目含情。
若是換作尋常女子,指不定就被他這三個字擾亂心弦,可坐在他面前的是實實在在的高嶺之花。高冷的長公主冷笑一聲,繼續(xù)垂眸不語。
李嬰夙一只手叩著石桌,看似不經(jīng)意地道:“這兒是禪宗舉世聞名的眾生相,陸姑娘可知眾生相是什么?”
我比你清楚。陸凝腹誹。
“眾生相乃是囚惡人之地,在二十年前重建過,是由鬼谷之人設下的機關,易進難出,只怕我們要出去是很難了?!闭f著,李嬰夙睇了睇陸凝的表情。
陸凝依舊不動聲色,沉著得像一潭死水。她抬眼對上李嬰夙的視線,淡聲道:“何必試探?!?p> “居然被陸姑娘看出來了?!崩顙胭砜鋸埖嘏跄?,“陸姑娘敢進這兒,想必是有把握的,難不成,你是鬼谷中人?”陸凝的眉峰動了動。
李嬰夙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越發(fā)夸張地出聲:“還真被我猜對了?”
陸凝看了他一眼,又將目光挪去了別處。
李嬰夙自然不會覺得自己當真是一語中的,又說:“陸姑娘想必對我也有許多疑問吧?”
“沒有?!标懩凉M臉嫌棄,“我對別人的事不感興趣?!?p> “怎么是別人呢?我可是你未來的夫君?!?p> 陸凝不耐煩地看了看李嬰夙,難得地多說了幾句話:“我不知家主在提防什么,但我來阜城,只為尋人,無意插手江湖之事,家主可以放下戒心。同樣,你我萍水相逢,也請家主莫要過多探究我的情況?!?p> “這怎么能叫‘憑水相逢’呢?”李嬰夙認真道,“你我憑的明明是緣分!”
陸凝:“……”
這家伙難道是上天派來拉低群眾智商水平的嗎?可怕。
陸凝抿了抿唇。
李嬰夙看逗得她神色略為松動,莫名心情大好,開始變著法子逗她:“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真是鬼谷中人?難道,我無意中竟尋了一個鬼谷傳人來當我的夫人?”
陸凝轉過身去,不想與此人有任何交流。
李嬰夙毫不氣餒,起身到她正對面的石凳坐下:“我看你從進入此地后就一臉吃了隔夜飯的模樣,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憶?”
回憶的確不怎么好,可邊上有只惱人的蒼蠅,這就更惹人心煩了,公主殿下握緊了拳頭。
反觀李嬰夙這個人,臉皮特別厚,別人不搭理他,他就非得撩撥對方,他才有點成就感。于是,他圍著石桌繞了一個圈,在陸凝面前蹲下,絮絮叨叨道:“陸姑娘該不會還在氣我剛才壞了你的好事吧?”
陸凝咬牙。
“你若喜歡看,這還不簡單?”
李嬰夙起身挺直了腰板,伸手將盤扣一解,眼看就要脫下外衣來。他只穿了兩件衣衫,內里那件松松垮垮的,沒有系腰帶。隨著外衫這么一敞,他的領口處露出小片風光,白皙的胸膛上盤踞著兩道猙獰的刀疤,肌肉結實,輪廓誘人,確實是好身材。
陸凝登時震驚了,她見過臉皮厚的,可沒見過能如李嬰夙一般,臉皮厚到天怒人怨程度的。她呆滯了片刻,饒是她平日鎮(zhèn)定,這會兒也不禁怒火上頭。她急忙轉一個方向,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李嬰夙看著,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家主自重,別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p> “有什么好后悔的,”李嬰夙輕浮道,“那和尚有的,我可都有。”
陸凝氣急敗壞,凝起了劍指:“這里不是洛府,我若殺了你,你就成了一個失蹤人口?!?p> “陸姑娘動怒了?”
廢話!何止動怒,公主殿下簡直要氣炸了!
陸凝正準備痛下殺手,孰料,指尖一熱,竟被人握住了。陸凝頭皮一麻,就聽李嬰夙不懷好意道:“我還以為陸姑娘當真作風豪放,原來只是假象呀?!?p> 陸凝:“……”
吃準了陸凝的弱點,李嬰夙把厚臉皮發(fā)揮到了極致:“你不敢看我嗎?”
陸凝氣得渾身輕顫,想抽出手指,偏生那冤家還握得特別穩(wěn)當,她怎么也抽不出來。
李嬰夙走近些,又說:“你來阜城,當真只是為了尋一個人?”
陸凝咬緊牙關,不回答。
李嬰夙低低一笑,再走近半步,將她的指尖抵在了自己的胸口。
肌膚相觸,陸凝的耳朵里剎那間響起一陣嗡鳴。
李嬰夙姿態(tài)風流,一邊瞇眼笑看著陸凝紅透的耳根,一邊抓著她的手指在自己的胸膛上慢慢畫圈。
陸凝的指甲刮到了那道刀傷,她下意識地蜷縮手指,卻又無從逃避。實在沒了辦法,她忍氣吞聲道:“是?!?p> “那人與你什么關系?”
“與你何干?”
李嬰夙笑出聲,抓著她的手繼續(xù)游移。
陸凝忙道:“家里私怨?!?p> “哦,那你為何偏要洛家助你?”
“洛家地處阜城?!?p> “所以呢?”
“離禪宗近。”
“所以呢?”
這個人簡直該千刀萬剮!陸凝心里想著,又害怕再碰到他的身子,只能恨恨道:“離虛云近?!?p> “哦?!崩顙胭砘腥淮笪虻?,“這么說來,你來阜城是沖著虛云來的?你正好要尋一個人,便找上了就近的洛家?”
“嗯?!?p> “那你為何會對禪宗熟悉至此?還知曉眾生相的生門天明則啟?”
“你夠了吧!”陸凝差點把后槽牙咬碎。
“不肯說?那我只能……”李嬰夙抓著陸凝的手指往上,滑過了自己的喉結。
陸凝一陣輕微戰(zhàn)栗,閉上眼道:“如你所言,我是鬼谷中人?!?p> “還真是!”李嬰夙終于松開她,穿上了外衫。
陸凝松了一口氣,開始盤算怎么殺了這個人。
李嬰夙在她對面的石凳坐下,喃喃道:“我和鬼谷中人,還當真是緣分不淺?!?p> 陸凝抬眼瞥他,滿臉的不屑與嘲諷。
李嬰夙讀懂了她眸中的含義,不滿道:“你不信?我和你們鬼谷上一任的掌令乃是故交?!?p> “上一任掌令?”陸凝冷笑。
“就是上一任掌令,公子珣。”
“公子珣故去已有二十多年,請問家主貴庚?”
“我一……”說到這兒,李嬰夙的話頭生硬地轉了一個彎,“一睡覺就經(jīng)常夢到這個人,在夢里,他和我的交情可好了?!?p> 陸凝漠然地看著他。
李嬰夙臉上有些掛不住,主動轉移了話題:“話說,你剛才生氣的樣子,我看著怎么好生熟悉,就像……就像在哪兒見過似的?!?p> 陸凝:“……”
“是在哪兒呢?”李嬰夙摸著下巴呢喃。
公主殿下面無表情。
眼下情形,簡直像極了她看過的話本子。要知道按照常用套路,李嬰夙現(xiàn)在就是在搭訕。而搭訕最常用的一句話,就是誠懇而不失風度地說上這么一句:姑娘,我好似在哪兒見過你。
陸凝在內心瘋狂吐槽:我深居宮中二十載,且從未來踏足過這與梁國交界的阜城,又怎會遇上你?
陸凝也不急著拆穿他,她很樂意看到他演獨角戲。只見他沉默片刻,忽然回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出震人的精光:“你姓陸,莫非和陸鴻煊有什么關系?”
陸凝:“……”
假如公主殿下這會兒在喝茶,那絕對是要整口噴出來的。
陸凝被嚇到了,這家伙居然認識她爹?陸鴻煊這名字,還是她爹身為梁國皇子時的大名,掐指一算,已有數(shù)十年沒用過了,知曉她爹那段波瀾壯闊、跌宕起伏前塵的人,亦是死的死,傷的傷,當今除了她母親和遠在梁國宮內的兩名親叔叔,只怕已沒人知曉陸鴻煊是誰。李嬰夙看起來不過二十六七歲,怎會認識三十年前的陸鴻煊?再看他這凝重的表情,搞不好她爹還是他的殺父仇人。
這就麻煩了,她需不需要為了她爹的終身幸福斬草除根呢?
陸凝正在思考,李嬰夙神色又一變,搖頭道:“不對,你和陸鴻煊的年紀也差得太遠了,要說你是他的胞妹,這定然不可能。要說你是他的女兒……”
陸凝一只手掐緊了桌沿。
李嬰夙理了理思緒,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模樣:“你長得確實與陸鴻煊有幾分神似,不過我估摸著就是一個巧合,畢竟天底下長得相似的人也不少。話說回來,依你的年紀,你應當不清楚陸鴻煊是誰吧?”
謝謝,我比你清楚,比你熟,只要我傳個口信,他明天就能趕來捏死你。
陸凝不動聲色。
李嬰夙掰著指頭給她普及歷史:“此事還得往前說。約莫三十年前,當時這陸鴻煊可是名震天下的梁國太子,人人都道他心地善良,但我不同,我是一個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的人,這小子,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是黑的,要是把他弄死泡水里,那水都得黑成墨汁?!?p> 陸凝:我不能生氣,生氣不利于健康。
“好在,”李嬰夙喜滋滋地說,“這人死得早,不至于禍害遺千年?!?p> 陸凝松了口氣,目前看來,有兩件事可以確定:第一,李嬰夙和她父親有仇是鐵板釘釘?shù)氖?;第二,這家伙不了解皇家秘辛,還不知道當年的陸鴻煊如今化名陸漸離,在北曌皇宮活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
陸凝打住萬千思路,冷冷道:“既是三十年前的人,家主如何認識?照你所講,這陸鴻煊名震天下時,你怕是還在吃奶?!?p> “吃奶?我?”李嬰夙指指自己的鼻尖,“我在南疆打天下時,陸鴻煊這臭小子還沒投胎呢,要不是他那黑心肝的太師……”話音戛然而止,李嬰夙頃刻反應過來自己說漏了嘴,有些忐忑不安地看著陸凝。
陸凝面無表情:“南疆?”
李嬰夙哽了哽。
“打天下?”
李嬰夙再次哽了哽。
“黑心肝的太師?”
李嬰夙連哽都哽不出來了。
公主殿下完美詮釋了什么叫輕輕松松套出話。
陸凝沉默片刻,仍是沒什么表情地道:“南疆獨立于三國之外,幅員遼闊,曾是眾多部落的聚居之地,沒有核心政權,皆是以內功心法分立的派系。早些時候,中原人士稱其為南武林。但在數(shù)十年前,南疆發(fā)生了一次牽涉極廣的武林爭斗,導致八成以上的門派覆滅,剩余的門派也逐漸沒落,南武林自此不存。家主若真是來自南疆,那家主的身份倒是有些讓人懷疑?!闭f完,陸凝冷笑了一聲。
李嬰夙略感詫異,這小姑娘看起來年紀不大,身上也不帶半點江湖氣,可她竟知曉南武林一說,算是見多識廣。李嬰夙生怕自己再說錯什么,索性閉嘴不言。
陸凝收回視線,無所謂地道:“我已說了,我對家主的身份、來歷不感興趣,只要家主不過多糾纏,我不會揭家主的老底?!?p> “呵呵?!崩顙胭硇α诵?,尷尬地撓撓頭。
兩人話不投機,陸凝也不想跟他多費唇舌,這人方才冒犯了她,她還留他性命,一來是想到還要借助洛家的勢力尋找長孫小樓,二來也是為了以后方便行事。
她在打著算盤,李嬰夙亦是思緒紛雜,眼神明暗不定。他算了算時間,跟著陸凝離開老宅時,是亥時一刻,這么一通折騰,估計眼下剛入丑時,離天明還早。兩人之前的一番試探,他雖對她的話半信半疑,但心里的戒備還是放下了不少。一旦少了戒心,他話癆的本色就壓制不住,沒一會兒又開始作天作地。他伸出一只手,指著她脖頸上的紅線問:“這是什么?”
陸凝眼觀鼻,鼻觀心,不理他。
“春宵一夜值千金嘛,離生門開啟還早,我們抓緊時間了解彼此,為日后成親打下基礎不好嗎?”
陸凝斜眼瞪他:“剛才我說的話,家主聽不懂?”
李嬰夙假裝沒接收到陸凝的威脅,笑得輕佻:“你這紅線莫不是系在兜肚上的?”
陸凝震驚了,為什么會有男子無恥到如此地步?
李嬰夙眨眼看她,捧著臉道:“我猜對了?”
陸凝為了自證清白,咬牙扯出了脖子上的紅線。
李嬰夙看了看,驀地放聲大笑,為了配合開懷的效果,他還用力拍了兩下石桌,看起來十分具有“獨特”的氣質。
“長命鎖!你這么大了還戴著長命鎖,哈哈,這不是三歲稚子才會隨身攜帶之物嗎?”
陸凝默默地看著他笑,等他笑夠了,才不冷不熱地道:“我幼年得過一場大病,險些夭折,母親為了給我祈福,讓人打造了這把長命鎖。”
“哦?!崩顙胭砩杂惺諗?,“這又是什么?”他指著陸凝中衣上紅色的小布條。
陸凝斂下眼皮,為防李嬰夙再次發(fā)揮他驚人的想象力,自覺地回答了這個問題:“胞弟所求的平安符?!?p> “這樣啊,那這個呢?”他指著陸凝腰上一個精致的荷包,“里面裝著什么好東西?”
陸凝不想作答了。
“怎么?情郎送的?看不出來啊,你究竟有幾個好哥哥?”
陸凝強忍怒火,沉默了半晌,終于選擇破罐子破摔:“是,情郎送的?!闭f話間,她一只手在荷包上撫了撫。
李嬰夙到底是一個活了快百年的人精,只需打眼一看,就能看出陸凝撫摸荷包時,那里面有一串佛珠的輪廓,當即心中明了,不再多言。
“你頭上的珠釵很別致呀,在哪兒買的?”
“父親做的?!?p> “那你這手釧?”
“把我?guī)Т蟮膵邒呔幍??!?p> “那你這亮晶晶的耳墜?”
“一個自幼保護我的人送的?!?p> 陸凝還記得那是一個暗衛(wèi),在陸凝七歲時,他奉命貼身護衛(wèi)陸凝,是一個年輕有為、品行端正的小哥哥,人好,話不多,打起架來特別厲害,還教過陸凝不少刀法,算是她的半個師父。這小哥哥等到她滿了十六歲,眉眼漸漸長開后,便對她動了心??纱巳耸且粋€悶葫蘆,從來不把這份情意掛在嘴邊,只在心里默默地愛慕著她。那時她已對虛云情根深種,日日夜夜想的念的都是虛云。小哥哥瞧不得公主失魂落魄,變著法子去替公主打探虛云的消息,哄她開心。孰料,他做所的一切都落進了她爹眼里。
身為“女兒奴”,陸漸離掌控欲極其強烈,并且堅定地認為在陸凝三十歲以前接近她的男子都得拖出去滅了。
所以,在他斷定這個暗衛(wèi)覬覦他的小可愛后,根本不用皇上下旨,直接就把對方調到邊塞打仗去了,小哥哥自那以后過得十分凄慘。若是當年長公主真的看上了這名小哥哥,那么這個故事基本上就是郎有情妾有意,被變態(tài)老父棒打鴛鴦的苦情橋段了。
誠然,我們公主的智商繼承了她的雙親,時時在線,是決計不會讓自己這般苦情的。可此事也給她敲了一下警鐘,對于談情說愛,她得小心小心再小心,仔細仔細再仔細。為了虛云的人身安全,她只好謹慎地藏好自己的愛意,為此還不惜給許多暗衛(wèi)灌下了忘憂散。
暗衛(wèi)們心里苦。
李嬰夙也算看出來了,陸凝喜歡把重視之人所贈物品都帶在身上。原本他對陸凝的印象算不得多么好,特別是知曉她是鬼谷一脈的人之后,而今卻又因這些小細節(jié)對她有所改觀:“看來,陸姑娘也是一個重情之人?!?p> 對這個“也”字,陸凝表示“呵呵”。
攀談完畢,已入下半夜,兩人都有些疲乏。陸凝對李嬰夙沒什么興趣,于他的私事更是無意探究。而他能用的話題都已用盡,這會兒也是頭腦空空。相對默然許久后,陸凝一只手撐住側臉,打算小憩一會兒。李嬰夙卻不敢輕易松懈,強迫自己睜著一雙眼,一會兒覷覷陸凝,一會兒又覷著后面那道鐵門,神色極其復雜。
不知過了多久,陸凝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緩綿長起來,李嬰夙知曉習武之人都能刻意隱藏自己的鼻息,依舊保持著戒備??伤娇淳驮接X得陸凝像極了當年那位梁國太子。他挖心撓肺地在記憶里搜羅了一遭那人當年的下落,確定二三十年已不聞對方的音信,十有八九是被同胞兄弟弄死了。這么一想,他才稍稍放下心來。
約莫過去了兩個時辰,陸凝統(tǒng)共做了三四個斷斷續(xù)續(xù)的夢,正夢到虛云那一身仿佛沾了江南煙雨的青衫,耳畔冷不防傳來兩聲痛苦的呻吟。陸凝立刻睜開眼,半點沒有自夢境脫離的惺忪。她定睛一瞅,就見李嬰夙滿面潮紅,額頭和兩頰沾了汗珠,就連鬢發(fā)也是濕漉漉的,看起來像是十分痛苦。他一面揪扯著衣衫的領口,想將領口扯開,一面用手不停地扇著風。
陸凝挑了挑眉,觀察他須臾,腦子里當即想起了話本子中另外一個常見的情形。
為了挑動聽者的心緒,增加公子、小姐相愛的難度,話本子中普遍會設置一個手拿大棒、面目可憎的反派。此反派的作用從表面看來是為了離散相愛之人,實際上,卻是給相愛之人的日常撒點鹽,加點醋,好讓他們的感情日進千里,早日走上幸福的康莊大道。而反派們最常用的增進感情的手法,就是給主角們下迷藥,多么惡趣味?。?p> 陸凝看著李嬰夙,這家伙眼神迷離,紅光滿面,中了迷藥沒得跑了。
如果他不是演戲,便是有哪家的小姐見煮熟的鴨子還在撲騰,橫下心給他下了點藥。
壞了他人的好事,公主殿下深感罪過。再一想中了迷藥接下來的后續(xù),陸凝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拔腿就走。
李嬰夙艱難地仰起頭,啞聲問:“你去哪兒?”
“我離你遠點?!?p> 李嬰夙怔了怔,再掏出銅鏡一照自己當下的形象,頓時明白過來這小丫頭在想什么。她年紀不大,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想法還挺多。李嬰夙勉力笑了笑,輕聲道:“這里的地氣有些重?!?p> 這個陸凝是知道的,又是一筆和她爹脫不了干系的賬。當年虛云認為她爹罪惡滔天,為了將他囚在眾生相,虛云把鬼谷設計的機關做了更改,導致天寶琉璃頂破碎,琉璃火焚燒了三天三夜。雖已事隔二十來年,但那灼熱地氣早已深入地脈,加之眾生相重建后空間密閉,地氣無法散出,是以天明之前的這段時間,地氣最是灼人。對于不擅武學的普通人而言,這地氣是要命的。但對于勤修內功心法的江湖人士而言,地氣什么的都不是事,再來半月都能輕松愉快地扛過去。
陸凝看了李嬰夙一眼,走得更遠了。
李嬰夙還在揮手:“我不會武功,熬不過這里的地氣,還有勞陸姑娘以內力助我一番?!?p> 陸凝無動于衷。
李嬰夙抬眼瞥她:“陸姑娘?”
陸凝望天。
李嬰夙:“……”
李嬰夙反應過來了,陸凝這是擺明了要袖手旁觀。一念及此,李嬰夙氣得笑了出來:“不是這么小氣吧?我剛才不過就握了握你的手,又沒真干什么冒犯你的事。”
陸凝接著望天:沒錯,我就是這么小氣,換作在宮里,你早被拖出去浸豬籠了。
“好,先前的事算我不對,我給你道歉,行嗎?”
不行,晚了。
李嬰夙見她還站在遠處,不由得皺了眉頭,耐著性子道:“我們好歹也是定了親的關系,你真這么不近人情?”
陸凝難得地露出了一抹微笑。
她這一笑,李嬰夙看得呆了呆。自打認識,她就一直冷著一張臉,他還以為她面部神經(jīng)出了問題,做不出多余的表情來,眼下看來,她只是真不愛笑罷了。明明命懸一線,他還不忘嘴賤地說一句:“你笑起來還是挺好看的,雖然比我還差了那么一大截?!?p> 她立刻再次繃起臉。
“不過小女娃就要多笑笑,成天板著臉,別人還以為你是在義莊干活的。”
陸凝深吸一口氣,拳頭捏得咔嚓響。
“你閑著也是閑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快過來積點德?!?p> 陸凝不理他。
“你真要這么絕情?”
陸凝:“……”
“沒有商量的余地?”
陸凝:“……”
“好吧?!崩顙胭頉Q定突破下限,“不行了,好熱,我要脫衣服了?!?p> 他把本就沒穿妥當?shù)耐馍烂撓聛G到地上,隨即強撐著站起來,開始脫里衣。
陸凝原以為一個人就算再怎么不要臉,臨死之際也得為自己死后的形象著想,不會真的亂來,可沒料到李嬰夙根本不走尋常路,三下五除二地把上衣脫了個干凈,還一只手拉著褲腰帶扯啊扯,想把褲子一并脫了。
陸凝當即嚇得花容失色,她不僅僅被李嬰夙的無恥驚著了,更多的是詫異于李嬰夙那前胸后背縱橫交錯的可怕傷痕,有刀傷、劍傷,還有一些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兵器造成的創(chuàng)口,打眼看去,他就像一個千瘡百孔的沙包,竟沒有一處皮膚是完整的。這人究竟是怎么被傷到這種地步的?
李嬰夙渾然不在意自己身體的丑態(tài),還在一邊拽著褲腰帶,一邊賤兮兮地說:“我脫了哦!”
公主殿下身子顫抖。
李嬰夙心一橫,把褲腰帶的結扯散。
陸凝立刻背過身,聽他道:“我若大難不死,明天肯定敲鑼打鼓,手書橫幅,告知全天下,有一女子,姓陸名凝,半夜闖入禪宗。”
“你!”陸凝眼中噴火。
李嬰夙得意地哼哼。
念及還有事要求助洛家,加之李嬰夙與她父親的過往還是讓她有點在意,她咬牙切齒道:“你把衣服穿上,我助你?!?p> “這還差不多?!崩顙胭硪娪嬛\成功,喜笑顏開。他撿起地上的衣衫穿好,招呼了陸凝過來。
陸凝走回他邊上,出氣似的踹了他一腳,喝道:“坐下!”
李嬰夙這會兒聽話得很,歪歪扭扭地盤腿坐于地上。陸凝坐在他身后,提功運氣,將內力聚于雙掌,傳入他的背心。她的功法至寒,洶涌的內力穿透他的四肢百骸,流轉在丹田處。
先前的灼熱感一掃而空,李嬰夙頓覺神清氣爽,舒服得如沐春風。得了這樣的便宜,他尋思著說點好話,讓陸凝別計較自己不顧形象的舉動。哪知話還在唇齒間打轉,兩人身后不遠的鐵門內便傳來了幾聲鐵鏈子撞擊的輕微響動。
陸凝不敢輕易收手,只得將聽力集中在背后。李嬰夙也聽到了動靜,臉色突然變得更為難看。
少時,鐵門里傳來一個嘶啞的男音:“李承庚……李承庚……兄長……你來看我了……你終于來了……哈哈……”
這笑聲抑揚頓挫,內里包含的情感之豐富,讓聽聞之人不禁浮想聯(lián)翩。這地底下本是一個靜無聲息的地方,突兀地來這么一嗓子,毫無思想準備的公主殿下被嚇了一跳,手上自是沒了輕重,一股龐大內力沒收住,就這么摧枯拉朽般侵入了李嬰夙體內。李嬰夙氣門大開,同時被那鐵門后的人引動了心緒,一個恍惚,經(jīng)脈已如被內力刺穿,五臟如同冰封,痛苦難當。他張嘴嘔了一口血出來,仰面倒進了陸凝懷里。
陸凝靜靜地看著他,冷冰冰的表情沒有絲毫松動。
李嬰夙困難地咧嘴,露出一口紅牙:“你……你故意的。”
陸凝推卸責任:“我被嚇到了?!?p> 被嚇到了?被嚇到了你倒是做出一個合適的表情來啊,誰家姑娘被嚇到了能像你這么鎮(zhèn)定?
李嬰夙滿臉怨氣。
不等他開口,陸凝又道:“李承庚是你?”
李嬰夙抿緊唇線。
“里面關的,是你的風流債?”
這一回,換李嬰夙無言以對。
陸凝恍然大悟,篤定道:“所以,你是斷袖?”
李嬰夙本就氣血不暢,加上地氣反撲,一會兒似被火燒,一會兒如身處冰窖,再被陸凝說他有龍陽之癖,他禁不住這刺激,噴了兩口血在地上,暈過去了。
陸凝嫌棄地看他一眼,將人推到了一邊,心道:和我斗,你還差得遠。
次日大早,阜城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瞅見了特別辣眼睛的一幕。
彼時正是暖陽當空,金輝鋪灑。寬敞的街道上,無數(shù)攤販吆喝叫賣著,人群穿梭在大街小巷,琳瑯滿目的商鋪顯現(xiàn)出一派繁華景象。
忽然,吆喝的攤主們齊齊收了聲,伸長腦袋望向街道盡頭。不知發(fā)生了何事的顧客們也順著老板的眸光看去。那一個方向,一名女子身姿曼妙,步步生花,端的是高雅、清冷之態(tài)。不過不太和諧的是,她右手里拖著一個重物,那重物掃過她走的地方,在青石板的路面劃出一道痕跡。待女子走近了,才有人驚呼出聲:“她手里拽的是一個人!”
有姑娘在后面高喊:“天,這是洛家的家主李公子!”
此話一出,如巨石落水,掀起了軒然大波。街上的姑娘鉚足了勁頭,像離弦之箭,少頃就沖到了陸凝的后頭。一番圍觀打量后,確定陸凝手里拽著的像一個乞丐一樣的男人是她們心心念念的人后,有人開始夸張地抽泣:“天,李公子這是怎么了?好心疼!”
有人開始指責:“這女人怎么能如此對待李公子!簡直太粗魯了?!?p> 陸凝繃著一張臉,懶得搭理她們。她能把李嬰夙完好無缺地從眾生相里拖出來,已經(jīng)是僅存的人性在發(fā)光發(fā)熱了,這些人還敢有這么多要求?誰行誰上!
姑娘們一邊心疼著李嬰夙被人當掃帚,一邊又礙于陸凝的氣場太強大,沒人敢做出頭鳥。直到右邊的巷子里傳來悶響聲,一個身量不足五尺,但體形足有三個陸凝寬的壯女飛奔而來。她每跑一步都地動山搖,且她面目猙獰,手持搟面杖,一看就是奔著陸凝來的。
陸凝駐足,邊上的姑娘們作鳥獸散,躲在攤子后看好戲的男人們個個捂著嘴笑。
女人打架最好看了,扯頭發(fā)、拉衣服,非常有看點。
陸凝不動如山。
壯女高喝:“放開我的男人!”
陸凝左右看看,沒一個順手的物件,索性脫了李嬰夙的長靴,瞄準壯女的腦門用力一扔。
壯女迎頭而上,下一刻,“轟”的一聲巨響,倒地。
所有人都驚呆了。如果片刻之前有人開賭局,圍觀群眾十有八九是押壯女手撕陸凝。然而,這陸凝力拔山兮氣蓋世,一出手便震懾眾人。
陸凝不屑地望了望倒在巷子口的女人,繼續(xù)拖著李嬰夙前行。
這會兒有人想起來了,小聲說:“這似乎是那日在洛家敬謝會上,打敗了十二劍奴的女子。”
陸凝:“……”
原來如此。躲在最外圍的姑娘們心有戚戚,幸好方才自己沒當出頭鳥。
走出不遠,李嬰夙的追捧者們依舊壯著膽子跟了上來,雖然不敢和陸凝硬碰硬,但還是圍在一起抱團哭泣。
“李公子……太可憐了?!?p> “我們的李公子,這是造了什么孽,遇上這樣一個惡婆娘?!?p> 陸凝充耳不聞,走得四平八穩(wěn),好不容易將人拖過三條街,身后跟了上百名圍觀者,場面壯觀得如同要去踏平洛府。
洛府里的關越一早得知了消息,領著幾個兄弟嚴陣以待,意圖摸清陸凝的來意。待陸凝行到門前,關越不敢輕舉妄動,南年幾人見自家大哥被人如此恥辱,皆是目眥俱裂。
陸凝瞥了那幾個大男人一眼,手上用力,就著李嬰夙的腿把他繞了半圈,棄之如敝屣地甩在幾人跟前。南年按捺不住,當即想要動手,被關越攔下了。
片刻后,陸凝道:“盯梢非一件易事,洛府是江湖世家,還請珍惜羽翼,莫要輕易打了自己的臉?!?p> “你!”南年沖動地拔出了劍。
關越喝止:“退后!”
“二哥,大哥他……”
“退下!”
南年憤憤咬牙,縮到后頭瞪著陸凝。
陸凝保持著高冷范兒:“此人只適合當金絲雀,下一回再遇險情,不一定會有今日的運氣。洛府既已應下助我尋人,今日這禮,算我的訂金?!?p> 短短幾句,關越判斷出她未對李嬰夙動什么歹念。他擰眉打量了李嬰夙一番,道:“不知大哥與陸姑娘遭遇了何事?大哥為何會陷入昏迷?”
“等他醒來,你自行問他?!?p> 后邊的姑娘們個個眼紅地看著仇敵,唾沫星子差點把陸凝給淹了。陸凝回頭掃了一圈,眾女子登時噤若寒蟬。她舉步就走,人群自行讓開一條路,等她邁著平穩(wěn)的步伐行得遠了,姑娘們才又嘰嘰喳喳地叫罵起來。
關越趁著這些人還在聲討陸凝,趕緊遞眼色招呼兄弟們把人抬走。
聽到“砰”的關門聲,上百名姑娘這才回過神來,哭天搶地地撲上臺階,用力敲打洛府大門:“開門,開門!讓我們看看李公子究竟怎么了!”
……
眾女子打成一團,終于上演了眾男人殷切期盼的扯頭發(fā)、拉衣服的戲碼。只是,男人們看得津津有味之時,難免有種不祥預感。
男人們也加入了戰(zhàn)團,洛府外熱鬧至極。
關越和南年等人站在門后,聽著外頭越發(fā)激烈的咒罵聲,紛紛表情復雜地看著南年肩頭的罪魁禍首。
南年:“大哥這臉能不能用一個面具罩起來?”
“不瞞你說,”關越道,“我一直都想試試在書上看到的整容技藝?!?p> 南年:“……”
昏迷中的李嬰夙忽感心酸難耐,小幅度地抖了抖。
賈品道說:“外邊這么亂,需要遣人制止一下嗎?”
“都是一些平民百姓,又不是江湖人,我們不便插手,由他們去吧?!?p> 眾人頷首。
關越嘆了一口氣,讓南年把李嬰夙送回房間。幾個人親自給李嬰夙換了衣衫,確定他沒受皮肉之苦后,這才放下心來。關越精通醫(yī)理,為李嬰夙調理身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稍加診脈,心里已然有數(shù)。
“大哥怎么樣了?”張擎天問。
“經(jīng)脈稍有受損,一股灼氣、一股寒氣游走在丹田之內?!?p> “怎會如此?嚴重嗎?”
“只需用藥將這兩股氣導出體外,休息一兩日便可復原了?!?p> “定是陸姑娘動的手腳。看著挺好看的一個小姑娘,怎么心腸如此歹毒?”賈品道甩著拂塵下結論。
南年拿起劍就要走:“我去會會她!”
“你沖動什么!”關越按住南年的手背,“也不是三歲小孩了,翻過這年頭,你也二十歲了。余生怎么調教你的,怎么越教越回去了?”
南年咬住下唇,辯不出一個理來。
談起余生,那是他們幾人早年的師姐,她尤其厭惡江湖事,整日把自己關在洛府的鑄造室內,打鐵鑄劍。
關越想了想,問:“余生她還在苦思修復‘斬月’的法子?”
“嗯。”南年悶悶地回,“‘斬月’鑄材特殊,如今早已絕跡于天下,她試了許多其他材料都無法和刀身融合,眼下她只能以血養(yǎng)刀,讓‘斬月’不至于崩毀。”
“這又是何苦。”
說到這兒,眾人心底都是五味雜陳,一時半刻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關越按下心緒,嘆道:“余生與我們幾人皆有嫌隙,你是唯一能得她信任的人,有空多去陪陪她,大哥這兒有我們四人便夠了?!?p> “二哥?!蹦夏赀€欲說什么,關越卻是揮了揮手,將他譴退了。
四人目送他出了房門,賈品道凝重地說:“余生如今一門心思撲在修復‘斬月’上,無非是為了當年所立的誓言?,F(xiàn)在南年也長大了,真要放任此事發(fā)展?”
關越?jīng)]回答,反而換了一個話題:“我觀大哥的傷情,應是先受灼氣之苦,陸姑娘為了保住他的性命,才會渡內力入他的體內。實情如何,只得等大哥醒來才能知曉。”
“那么,咱們是不是還得親自登門道謝?”
“謝是一定要謝的,”關越說著話,摸著胡子狡黠道,“不過,得大哥親自去謝。咱們現(xiàn)在就一個目的?!?p> “什么目的?”幾人不解。
關越笑:“誆一個大嫂解決大哥的終身大事?!?p> 其余三人:“……”
走在路上身披晨光的陸凝忽覺陰風陣陣,后背發(fā)寒,一個沒忍住,張開嘴:“阿嚏!”
奇怪,莫非今天的皇歷上也寫著不宜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