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打在臉上,皺了皺眉,眼球在眼皮下轉了轉,雙眼張開了一條縫兒。
白蒙蒙的一片……這是什么地方?微微偏過頭看向周圍,全都是白蒙蒙一片……等等!
他一下子坐起身,慌忙抬手向臉上摸去。
“住手!”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聽起來是個姑娘,年紀應該不大。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想是她跑過來了。一雙小手蓋住他的手拉下來,聲音有些急:“郎中說你中毒傷了眼睛不能見光,已經用紗布纏好了,囑咐了不能碰的!”
聽了她的話,他才覺出身上的痛來,那天晚上的慘烈又浮現在腦子里:身邊一個個倒下的人、廝殺聲、身后追殺的馬蹄聲、一支支箭矢劃破空氣向他飛射而來的嗖嗖聲、箭頭沒入皮肉的鈍痛……
傍晚,門外有了細碎的響動,他從草垛上驚坐起來,臉朝著門的方向。寶玲見他這樣,忙安撫道:“你不要害怕,八成是我家姑娘回來了!”說著便起身繞到前廳,小心翼翼說出暗號:
“氫氦鋰鈹硼?”
“碳氮氧氟氖,開門兒!”
寶玲急忙挪開堵門的石頭,打開門,歡快地像只等待母鳥歸巢的杜鵑:“姑娘!你可回來啦!”
“嗯吶,這上班兒路上太遠了!等我有錢了高低買個車!”熊亦燃喘著粗氣走進來,把手上的兩個荷葉包塞個寶玲,抓起供桌上寶玲晾好的水幾口咽下去。
緩了口氣,這才開口道:“今兒中午吃饅頭,我多帶了幾個回來,怎么,那大烏鴉醒了嗎?”
寶玲打開一個荷葉包拿出個涼饅頭正要咬,聽了熊亦燃問話又放下了。
“醒了,只是……只是他不怎么愛說話,醒了以后只是問了我這是哪我們是誰,隨即就不再說話了,藥和吃的也沒動,就這樣躺了一天?!?p> 他本來扛不住疲憊睡著了,可門外那聲什么福奶一下把他驚醒。聽著腳步聲由遠及近,他安安靜靜躺在草堆上,一動不動。
“大哥,你好點了嗎?”
“我倆救了你,我倆不是壞人?!?p> “喂,聽說你不吃藥,你啥意思?”
“……”
“我跟你說話呢!我知道你沒睡,起來!”
寶玲拿著個涼饅頭探過頭來:“姑娘,他不能是餓死了吧?”
他嘴角抽了抽,你才餓死了!
熊亦燃見他巋然不動,勞累一天本就乏,心里燥得很,見這半死不活的大烏鴉比裝死的王八就差一個殼,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寶……杠鈴,你是不是跟他要醫(yī)藥費了?”
因為不知道這人底細,防人之心不可無,所以在他醒來之前熊亦燃就和寶玲說定要隱藏姓名,所以在他面前二人就互稱杠鈴和鐵錘。
發(fā)現這個大烏鴉似的男人衣料昂貴,身帶的玉佩也是雕工精美,玉料水頭好,觸手生溫,想來是個有錢人。為著得到高額謝禮的可能,熊亦燃冒險救他回來,還搭錢醫(yī)治。但是怕張口閉口提錢讓他覺得二人有所圖謀,熊亦燃不許寶玲提及醫(yī)藥費的事。
“沒有啊!”寶玲放下饅頭忙擺擺手。
熊亦燃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跪坐在那烏鴉旁邊,語氣有些不快:“喂,你聽不懂中……南昭話是嗎?你知不知道我為了救你回來裙子被林子里的剌剌藤撕破了好幾處?你知不知道你多沉?。窟€有那醫(yī)館的郎中和藥……”
本來躺尸的男人聽了醫(yī)館二字全身一顫,猛地坐起身,掙扎著要爬起來。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把兩個丫頭嚇了一跳,怕他起歹心忙上前阻攔,可她們倆哪是他的對手?最后是熊亦燃騎在他身上勉勉強強將他壓住,她氣憤地罵道:
“你放心好了,我轉了三次驢車送你到西邊那個西塔鎮(zhèn)看的郎中,離這沽州城有段距離,還沒蠢到在本地找!笑死,你怕個屁???真有人追來還不是我和寶玲首當其沖?”
“這破廟四周荒無人煙,好巧不巧我去溪邊順帶手救了你,這周圍我偷偷看了一圈兒,倒沒見什么可疑的人,你大可以暫時放心一些?!?p> “郎中說你中了毒,按時服藥過一陣子也可以恢復的。藥很貴,你給我老老實實吃!不用想那些沒用的!你昏了也有三五日,若是我倆想害你,你也活不到今天!”
“我再說一遍,好好吃藥好好吃飯!我在外面掙錢很辛苦聽見了嗎?既是孽緣我也不關心你是逃兵還是殺人犯,希望你有點良心不要傷害我和我妹子!我不問你姓名,怕是你也不方便,以后就叫你烏鴉吧!如果可以,等你好了希望你把錢也還給我!”
發(fā)泄出來以后,熊亦燃覺得好多了。她手撐著那大烏鴉的胸腹,要起身時才留意到自己的手。俗話說直女愛腹肌,起身前她忍不住又在那腹肌上摸了一把,看到那烏鴉氣得面容扭曲,捂住嘴笑了兩聲,隨著寶玲去前廳洗漱了。
寶玲站在一旁遞毛巾,忍了半天還是忍不?。骸肮媚铮皇钦f不讓提錢嗎?”
熊亦燃剛接過毛巾,擦臉的動作一頓。媽的,大意了!
那烏鴉躺在草垛上氣得要死,他活了二十幾年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會在這荒郊野嶺的破廟里被一個女人輕浮。
就寢時,熊亦燃按照前幾天的樣子挨著烏鴉躺下,寶玲捏著衣角別別扭扭。因為天冷沒辦法,前幾天也是這么睡的,可今兒這男子醒了,萬一他有什么不軌之心,那姑娘怎么辦?
熊亦燃好說歹說安撫下寶玲,想著那烏鴉有傷在身又瞎了吧唧,不成什么氣候,她倒是不擔心什么。
勞累一天,兩個丫頭不一會兒便睡了,三人中只有最不該怕的那個男人,用被遮住的眼睛發(fā)著無效的呆。
這兩個女的就不害怕嗎?心里沒有三從四德禮義廉恥阻止她們嗎?真可怕!
一晃過了十幾日,烏鴉覺得自己的身體恢復了許多。最開始的時候他還是下定決心不吃藥不吃飯,那小丫頭倒是拿他沒辦法,可另一個大一些的母大蟲卻仿佛抓到了他的軟肋,威脅他不吃就一口口喂到他嘴里,還說要每日不梳洗吃了那些重口味的東西再來喂他。表面上波瀾不驚,可再吃藥的時候他便一言不發(fā)乖乖吃下去。
他還是那樣沉默寡言的一個人,可也有了些變化。譬如白日里母大蟲出去干活時,那小丫頭就愛跟他喋喋不休地聊天,現在他對那小丫頭的苦命過去已經了如指掌,也從這小丫頭口中認識到了兇婆子的另一面。
“你中了箭,身上還有刀傷你知道吧?郎中說你的腐肉得每天清掉再上藥才能好,可姑娘說外面不安全不能總帶你出去,便求郎中教了方法?;貋硪院蠊媚锝o你清腐肉,你雖昏迷卻也疼得大汗淋漓。姑娘顫著手清了,淚也掉了不少,她說你這些傷在身上,皮肉都翻卷出來,還要挖腐肉。姑娘說以前看流浪狗治傷疼得直哭,你無意識里明明疼得發(fā)抖卻一聲不吭,你得多遭罪,多疼啊!”
流浪狗?!
烏鴉嘴角抽搐,強忍著開口問道:
“可否告知你家姑娘芳名?來日也好報恩?!?p> “我家姑娘叫熊......大錘?!?p> 寶玲暗自感嘆,差點就禿嚕了說出姑娘真名!還好自己機靈反應過來了!只是不怎么記得清姑娘的那個代號,恍惚記得是叫大錘。
烏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了抬眼皮,終究沒有說什么。
晚上,他也從徹夜難眠變成了慢慢習慣了身邊的呼吸。大概是小丫頭的話生了些許效,偶爾那兇女人再發(fā)夢翻身時踹他一腳,也不會再讓他生出想要一拳打死她的心情了。
有那么兩三次,熊亦燃將他踹醒后又滾進他懷里,不自知的在夢里小聲地嗚咽著,含含糊糊叫什么宋姨,不一會兒便將他的前襟濕潤一片。他忍著怒火,還是繞過手臂輕輕拍了拍她微微顫抖的背。
他偏過頭,隔著眼前的紗布感受著窗外投進的月光。這世道兩個姑娘想求生是多么不容易,他猜也猜得出來。他不曾好事打聽她們倆的私事,兩人也戒備著從不向他透露?;蛟S在夜里,她卸下那兇巴巴的偽裝,也期盼與家人相見吧,否則怎會夢見個姨娘都哭成這樣?
或許,或許她是哪家的庶出小姐,受了嫡母欺凌跑出來的?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自己何時變得這樣好事,如同個村婦一樣。
撿到大烏鴉的第二十日,熊亦燃想著該是復診了。她同烏鴉說明了情況,頓了一下,隨即道:“那個,我看你穿的挺不錯的,家里應該不差錢兒。但是我們姐倆啥情況你知道,這回真的沒啥錢了,驢車也雇不起了,你看看我們雇個牛車行不行?就是沒有車廂,可能板車也硬了點兒,可是我和杠鈴會給你鋪好干草的!”
烏鴉偏過頭看向熊亦燃,隔著紗布只囫圇看到一團荼白的影子。
熊亦燃愣了愣,正要追問,烏鴉打斷了她:“不必,你只叫驢車就是?!?p> 熊亦燃一聽這話急了:“可是錢不夠??!你知道這里到西塔鎮(zhèn)多遠嗎!”
“不必折騰到西塔鎮(zhèn)去,直接去沽州城內就是!”
“可是萬一那些要殺你的人……”
“無妨!”
說完這句,烏鴉又閉口不言,用熊亦燃的話就是“十腳踹不出一個悶屁”。
熊亦燃氣結,吩咐寶玲收拾收拾,她去雇驢車。不一會兒,熊亦燃帶了驢車過來,同寶玲二人扶著烏鴉上了車。
一路上,她仍是氣鼓鼓的,氣烏鴉尋死,氣他好心當做驢肝肺。不管了!假如遇上追殺他的人,她就把他送出去!說不準還能從那換些碎銀子呢!
驢車走了一會兒,在一家醫(yī)館前停穩(wěn)。熊亦燃雖還是生氣,可還是伸手拉住烏鴉的胳膊引著他進了醫(yī)館。
和郎中說明病情后,因著要脫衣驗看,烏鴉被帶進里面一個小間,熊亦燃和寶玲則坐在外面等候。
不多時,郎中走了出來,熊亦燃有些緊張,迎上去道:“郎中,他可有什么不妥?”
“沒有,相反因為這公子身體健壯,恢復得不錯,毒素排出去,眼睛也大好了,想來這兩日就能復明了。待會兒我開個方子你去抓了,三碗……”
“師父!師父不好了!”里屋跑出一個小藥童,邊跑邊叫:“里間那個病人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