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謝府,用過晚膳,由青媛伺候著卸妝,卻見她那一胎所生的弟弟—謝家唯一的公子,小名喚作阿盛的謝靈均氣呼呼走了進來。“阿姐,那個沈巍真不是東西,枉我待他如親兄長,還以他為榜樣,他居然做出此等腌臜事!哼!”
靈蘊把玩著卸下的珠釵,“其實我不在乎的,反正你們男人早晚都要納妾,早晚有一群不知道哪來的孩子叫我母親,婚前婚后有什么區(qū)別嗎?為什么婚前就是羞辱,婚后就是理所當(dāng)然?”
謝小公子反駁:“什么叫我們男人,爹爹就沒有納妾,我將來也不會,我也要娶一個跟娘一樣溫柔賢淑的女子,相伴一生,絕不納妾。”
靈蘊白了他一眼:“爹爹是例外,你個小孩子心性還沒定,現(xiàn)在說什么大話?!?p> 靈均最不喜別人叫他小孩子,尤其這個比他早出生半刻鐘的姐姐;“咱倆是雙生子,憑什么你去年就及笄成大人了,我還要再等四年才能加冠?”
“問你的孔夫子去?!?p> “這個不是孔圣人定的,這本就是周禮?!抖Y記》有云……”靈均瞥見姐姐根本聽的心不在焉,繼而道:“算了,這個不重要。你也知道,祖父已經(jīng)臥床許久,父親不敢如實稟告,他老人家還一直操心著你的嫁妝呢。而且你不知道吧,你們前腳回來,那沈巍后腳就跟來了,在父親書房門前跪了兩個多時辰呢。父親雖然很生氣,被他這么一跪,氣也消了一半,所以這個婚,你還是要成的?!?p> 靈均看了姐姐神色沒什么變化,才繼續(xù)說道,“如果你也不想退婚,我就去幫你揍他一頓,讓他以后不敢再犯。如你想退婚,我去幫你勸爹娘?!?p> 靈蘊嗤笑:“就你這小身板,剛到人家肩膀高,人家揍你還差不多。”
“我跟表哥學(xué)了些拳腳?!?p> “算了。你的心意阿姐領(lǐng)了,至于退不退婚嘛,滋事體大嘍,全憑爹娘做主。”
靈均愣愣看著姐姐,卻發(fā)現(xiàn)似乎只有她面上云淡風(fēng)輕,似乎此事與她無關(guān),“阿姐,我和阿娘都快急死了,你怎么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如果是緒哥……”意識道自己失言,謝小公子趕緊閉了嘴。
靈蘊聽到那兩個字,心瞬間抽緊,“緒哥已經(jīng)死了!他自然不會這么對我。那你說我應(yīng)該怎么樣?去沈家大鬧一通?指著沈巍鼻子罵他個狗血臨頭?還是去殺了那個剛出生的孩子?”
“呃,當(dāng)然,不能這樣。我只是覺得你一定很生氣,如果不發(fā)泄出來,把自己憋壞了怎么辦?”
靈蘊愣了,自己生氣嗎,似乎并沒有,“其實我剛知道時候有些驚訝,但也說不上生氣,你就別瞎操心了?!?p> 靈均握緊拳頭:“如果不能退婚,那就必須好好教訓(xùn)沈家那小子一頓,你要做什么我都幫你!”
靈蘊笑了笑,“我的好弟弟,好阿盛,我知道了,你一個讀書人,怎么滿腦子都是靠想著拳頭解決問題?以后得讓你離皓玉表哥遠一些。等我想好怎么懲治他,一定找你幫忙。你快回去歇息吧,我也要睡下了?!?p> 阿盛弟弟雖然欲言又止,還是乖乖拜別姐姐,回自己院子去了。
靈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直想著靈均的話,自己為何不生氣?爹娘和弟弟都氣壞了,自己為何只是略感訝異,之后感觸多跟一個局外人似的。其實,自從兩年前青梅竹馬的未婚夫汪緒去世之后,她就對這世間的萬物都缺少了熱情,尤其是對于自己的親事,夫婿的人選,仿佛一切都與自己無關(guān),只要讓父母高興就好,嫁人,生子,一切隨遇而安,怎樣都行。汪緒去世之前,靈蘊并不覺得自己對他有多情深,兩人自小訂下婚約,來往頻繁,他年長三歲,總覺得他就像幾位表哥一樣處處照顧她,遷就她,又有些不同,不同之處直到他去世她才琢磨出來。汪家也是大族,先祖與開朝太祖一起打下天下,是唯一的異姓王,可惜后代人丁凋零,只得他這一根獨苗,卻不從文,不習(xí)武,總往太醫(yī)院跑。兩年前河南水患引發(fā)了瘟疫,平國公世子汪緒偷偷混入醫(yī)官團隊,就再沒回來。再也回不來的還有靈蘊的精氣神。此后都說謝府大小姐溫婉賢淑了不少,不似孩提時代活潑任性。
年少有為的少年才子沈巍三年前以十四之齡被陛下欽點為一甲第一名,自此成為眾權(quán)貴結(jié)親的炙手可熱之選。時任國子監(jiān)祭酒的父親對這個學(xué)生也是贊不絕口。一年前,沈巍隨使團出使高麗,遇到宮變,時任使團團中的鴻臚寺卿也被軟禁,使團中不起眼的一員——只是正六品翰林院侍讀的沈岱容憑借自己的勇氣和智慧力挽狂瀾,平息了高麗王室的宮變,被陛下大贊曰“真乃我大秦班超王玄策”,當(dāng)即破格拔擢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已經(jīng)超過了他父親沈富安的五品戶部郎中,并賜黃金前兩,夜明珠兩顆,玉如意一對,絲綢金飾若干。馮國公有意結(jié)親,將嫡次女安陽縣主許配給他,本想讓陛下做個順?biāo)饲椋谥星飮缟腺n婚。
不料吃了酒又對這個少年英才很是歡喜的皇帝與少年郎閑話家常,問了一句“可有意中人?”未及弱冠的大理寺少卿紅著臉點了點頭,九五至尊立時兩眼放光:“哪家姑娘?說出來,朕給你賜婚!”已然把馮國公宴會之前委婉的請求拋諸腦后了。少年狀元郎偷偷看了一眼前排的謝國舅,老謀深算的皇帝已然明了,原來是皇后嫡親的侄女,謝家長女謝靈蘊啊。這個姑娘是自己看著長大的,人品才貌自不必說,只是本又婚約在身,一年之前未婚夫突然沒了。也是可憐。當(dāng)即問了謝國舅的意見,謝祭酒本就對這個學(xué)生青睞有加,只是女兒剛失去了青梅竹馬的未婚夫,一時也不好再為她尋門好姻緣,這下能得陛下賜婚,還是此等青年才俊哪有拒絕之理,于是趕緊拜謝。于是宣帝就當(dāng)庭擬旨,這門婚事算是板上釘釘了。馮國公卻恨得咬牙切齒,仿佛是謝家搶了他的好女婿。此時正同命婦貴女們在皇后宮中的靈蘊還不知道自己多了一位未婚夫婿了。
關(guān)于沈巍為何要娶她,還如此高調(diào)求婚,靈蘊一直不解。她與他僅有數(shù)面之緣,話也沒說過幾句,也都是他來拜訪父親,遇到自己之后無關(guān)痛癢的寒暄之詞。那么他哪來的可昭日月之心?一見鐘情么?鐘的不過是皮囊罷了,胡思亂想間,靈蘊迷迷糊糊睡著了,卻睡得不慎安穩(wěn),模模糊糊做了許多夢,卻一個也沒有記住。
晨起洗漱完畢,靈蘊看正給自己梳頭的青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開口詢問,青媛支支吾吾說:“聽說那個孩子昨晚死了。那個燕回瘋了一般跑到大街上,到處嚷嚷,說……小姐你殺了他兒子,還要找你拼命……沈大人他們撕了燕回的賣身契,連夜將人送回她哥哥嫂嫂家?!?p> 此事在靈蘊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未足月的孩子本就不好養(yǎng)活,何況這孩子的到來并不受沈家期待——在世人眼里也不受謝家期待,所以這個孩子是自然夭折還是有人做了手腳不得而知。靈蘊能肯定自家人不會跟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過不去,沈家就未必。但那個燕回跑到大街上這么一吆喝,那孩子又是沈巍從謝家回去之后沒得,她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唉,估計最近又不清閑了,各路想要看笑話打聽消息的貴女命婦怕是已經(jīng)在路上了。明日起,整個金陵城都會知道,謝家長女不僅是個與男孩子打架的悍婦,還是個妒婦,毒婦?!?p> 靈蘊自嘲,隨機吩咐道:“收拾收拾,用完午飯你和阿桂隨我出城去姨母那兒躲躲?!膘`蘊的姨母范氏長女范淑平嫁與淮陽侯梁千鈞,育有長子皓,次女漱玉。梁侯執(zhí)掌京中守軍,常年駐扎在城外軍營,梁范氏不喜京中侯府的那些姬妾嘰嘰喳喳,便住在京郊梁府別院。梁府別院建在靈巖山半山腰,風(fēng)景秀美,夏季清幽涼爽,冬日則有溫泉,山林間草木茂盛,多野兔雉雞等,皓表哥在的時候時常帶靈蘊靈均姐弟進山打些野味,靈蘊也愛進山尋一些奇花異草——這也是受了她的前未婚夫的影響。
果不其然,靈蘊去拜見母親的時候發(fā)現(xiàn)與祖父同為三公之一的太師許還山的夫人及孫女許惠珠已經(jīng)在那兒了。這個許夫人年逾花甲,但精神矍鑠,且對于京中官宦府中隱私之事有著莫名的敏感,誰家有點風(fēng)吹草動,她總是第一個知曉,并添油加醋散播出去。各家夫人小姐都怕極了她的造訪,但礙于老太師的顏面也不能次次給她閉門羹。靈蘊看見她們祖孫倆,瞬間就頭大了,行了禮,故作虛弱狀,向母親表明了來意,便稱病躲回屋里去了。
靈蘊知道母親外柔內(nèi)剛,在應(yīng)付那些七嘴八舌想套話的婦人時,總是溫溫柔柔客客氣氣地,要么說‘是嘛,我不曾聽說呢’,要么就是‘還有這種事情’,那些人再犀利的言辭也像刀子扎在棉花上,徒勞無功,只得悻悻離開。而打小受父母寵愛的靈蘊性子不似母親那般謙和,這兩年雖對人事淡漠,似乎更加符合端莊優(yōu)雅的大家閨秀的形象,可一旦有人出言不遜甚至累計父母弟弟,她會毫不留情面反唇相譏,幼時甚至跟太后的侄孫大打出手。父母嬌寵溺愛,對于這樣的事情也只是問了緣由,若非靈蘊過錯,只是不痛不癢斥責(zé)幾句,便也了了。但是一向被稱為天下讀書人表率的祖父總會大為光火,又是罰跪祠堂又是罰抄《女戒》。靈蘊雖不在意她們品頭論足,可臉上總是掛不住的。因而面對這些不懷好意的來訪之時,靈蘊總會借口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