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覺前是一個幻想的絕佳時候，這個時候我總會想些什么。心情好時就想東西，心情差時就想人，談不上人和東西哪樣更好，我大可以告訴你，我現(xiàn)在想的是蝴蝶。
想到蝴蝶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想的又豈止是蝴蝶。還有蜻蜓、七星瓢蟲、螢火蟲、蜜蜂……
這一類是美的，還有一類不美的，比如打屁蟲、竹筍蟲、蝗蟲……一類不倫不類的是飛蛾、蚊子……
這樣列舉起來簡直是要沒完沒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美的那一類從水泥地上消失了，我便開始覺得自己有錯。
小時候見的蝴蝶翅膀極大，扇動起來翩翩起舞。它們五顏六色，最好看的要屬藍色。翅膀上有黑色的紋條和斑點。纖細的腳肢令所有的男人見了都傾心，所以女人見了都汗顏。
在維密的時裝秀上你通?？梢钥匆姶髦蟪岚?，長胳膊長腿的美女。她們和蝴蝶很像，唯一不同的是，蝴蝶飛入尋常百姓家，美女通常不這樣。她們一心要往不尋常的地方飛。
你一定注意到了，我現(xiàn)在論及的都是可以飛的昆蟲。我不愛叫人家昆蟲，更不能叫東西，只能說是這一類。
如果說人因為兩只手離地了而變得偉大，那么這一類家伙全身都離地了，該是多么偉大啊。
長大些我見到的蝴蝶大多是黃色和白色的了。它們變得小巧起來，好像是怕人注意。它們漸漸向飛蛾的樣子進化，顏色越來越單調(diào)，翅膀越來越小，這是令我痛惜的。
那時候我的世界還是多彩的，我便用手去捉，想要懲罰一下它們。我不肯它變得不美麗，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總該懲罰一下我。
謝天現(xiàn)在眼里只有黑白兩色，連灰也要失去了。一看到鮮艷的顏色，總要忍不住翻白眼、把臉拉得跟馬一樣長。
小丹是謝天的女朋友，早的時候小丹總是一身藍色。像是阿凡達或者藍精靈。這樣穿久了后就連膚色也印得有點藍。估計是衣料不太好，掉色了。
她細胳膊細腿和蝴蝶一樣，讓人感覺隨時都會折斷。這樣的人生來是不適合在地上走的。就像有人生來是不適合無趣的。
因為她極瘦，所以走路也極輕，好像是沒有聲音，見過的人都說，小丹是浮著走的。
小丹這時就故意把腳一跺，可還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這樣一來謝天的神經(jīng)就變得極其敏感。如果不敏感些，他就隨時有可能把小丹弄丟。
那時我在鐵絲廠外的斜坡上捉黃色和白色的蝴蝶，它們輕輕地停在花朵上。我神經(jīng)敏感起來，伸出一只笨手去捉。
這對蝴蝶來說無疑是一場災難。我在斜坡上上上下下地來回跑，一天總能在瓶子里裝上好幾只黃色和白色的蝴蝶。
小丹發(fā)現(xiàn)謝天眼里的世界越來越單調(diào)，便自覺地換上了純白色的衣擺。這樣一來小丹便白得和墻融成了一塊。
古時為了防止女人不忠貞，有貞操帶、守宮砂、貞節(jié)牌坊一類的玩意兒，對于謝天來說，只要小丹穿上這一身，任何污跡都將原形畢露。
這和后來我去捉飛蛾的時候很相似，將手一按飛蛾身上就落下一層白粉來，這就是你作案的證據(jù)，是再也抹不掉的，無論你洗多少次手。
摸過七星瓢蟲的結果截然不同，它會在你手上留下一道黃綠色的液體，像是排泄物，像是它的血。然后它就一動不動了，任由你去猜測它是不是死了呢？
我建議你不要去摸打屁蟲，它給你留下的作案證據(jù)是又惡又臭的屁。還有影子蟲，據(jù)說摸了皮膚會爛。
總之你應該好好管住自己的手，不應該什么都去摸上一把。
謝天卻不是這樣認為，一回到家里他就開始四處亂摸，先是順著墻摸一遍，然后跳到床上亂摸一通，打開衣柜、爬到床下，最后就開始在地上亂摸。
想必你已經(jīng)看出來了，他在找小丹，可是沒找到。后來他精疲力竭地往床上一躺，這感覺就好像是躺到了滿是油菜花的田野里，鼻子里塞滿了花香，蜜蜂像是煮開的水分子一樣游離、飛散。
那是他第一次和小丹相見的地方，后來謝天在油菜花地里睡著了，直到一個女人把他叫醒。
女人看起來比自己小，瘦弱的身軀卻挑來了兩擔糞。田坎彎彎曲曲滿是泥濘，謝天想象不出女人是如何把它擔過來的。
只覺得那糞桶周圍蕩起好一層糞，小路上也點點滴滴地漏撒著些。
這個女人就是小丹，當時她一身黃色，面對著一片油菜花地，引得蜜蜂把她圍得水泄不通。
她皮膚金燦燦的，細胳膊細腿，怎么看都不該是干農(nóng)活的女人。謝天很是心疼，其實從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義無反顧地愛上了她。
謝天還沒開口，小丹卻攪了攪糞，說道。
“麻煩你讓一下！”
說著舀起一瓢就要潑。嚇得謝天連連后退，被泥濘絆住腳后跟摔了個屁股墩。
他連忙舉起雙手來說。
“這片油菜花地已經(jīng)完全成熟了啊，還用得著淋糞？”
小丹先是笑，然后就說。
“關你什么事，你又沒淋過糞！”
后來小丹承認，她確實不應該淋那片地，只是路過時看見謝天躺在油菜花地里睡覺，眼神和腿一下子就移不開了。
謝天記得那些油菜花比人高了一半，若不是他壓出些痕跡，小丹是看不見他的。
小丹聽了就說。
“我是不應該看見你的啊?！?p> 后來謝天再也不讓小丹淋糞了。她是絕不適合做這個的。
謝天后來關上了燈，準備睡覺了。可漆黑中顯露出一個人形來。小丹渾身紅黃色。正躺在他身旁。原來白天里小丹和紅色的鋪蓋融到一塊兒去了。
現(xiàn)在她渾身發(fā)著光，是一套熒光服。他翻過身摟住她，腦子里浮現(xiàn)出螢火蟲來。
小時候謝天站在院子里，四下有小火苗飄在空中。墳墓邊有幽藍色的小火苗。人們說那是鬼火。又有人說人的靈魂就是那個顏色。
其實鬼火和螢火蟲有很大的區(qū)別，但謝天那時愛上了鬼火，心想自己死后要是墳墓邊也能有鬼火那該多好。
這樣說村民該反對了。村民要走夜路，看見鬼火是件晦氣事，要是謝天墳旁有鬼火，以后就沒人敢去看他。
可小丹不怕，小丹只說。
“以后我去看他?！?p> 小丹怎么知道謝天一定會比她先死，或許只是隨口一說，謝天怎么知道自己死后墳旁有沒有鬼火，他也只是隨口一說。
總之謝天還沒有見過鬼火，只見過螢火蟲，和小丹現(xiàn)在一樣，像一團小火苗。
一旦把它捉到手里，它就熄滅了。好像是把火捧滅了。
空氣中有金燦燦的螢火蟲，天上有幽藍色的星星，謝天站在院子中間，好像站在宇宙中間。四下星星點點，美極了。即使是站著，也要做夢。
站久了就怨不得蚊子來擾了你的興致。開心久了就該給你潑瓢冷水。
蚊子嗡嗡地在黑夜里潛行，若你打死幾只，就會引來一陣黑旋風。所以謝天逃回了屋內(nèi)。
一開始謝天覺得小丹的熒光服有些刺眼，翻來覆去睡不著。再后來終于睡著了，這光彩也不見了。
到了夏天，謝天就和玩伴一起沖到田野間捉蝗蟲，捉來喂雞，捉來折磨。
又跑到林間去捉竹筍蟲，那竹筍蟲爪子又細又長，粘在竹筍上，好難扯下來。它渾身都是硬殼，摸起來十分光滑。扇動翅膀起來動靜極大，拿一根竹篾條套住它的腿，它就在空中沒命地飛，是一個小電風扇，吹起來很是涼快。
待到它精疲力竭了，就狠心往鑿空里一扔，烤焦了后又掏出來去殼吃掉。很是美味。小丹從來不敢吃這種東西，她覺得很惡心。
謝天笑她能忍受糞，卻忍受不了吃蟲子。
天氣異常的燥熱，好像是要下雨，謝天站在院子里，看著蜻蜓在水面上練習輕功?！膀唑腰c水”是要有雨了。他很開心，抬頭就去看正在積聚的黑云。
平時他也去捉蜻蜓，蜻蜓大眼睛、長尾。翅膀有兩對四瓣。它的腳細而短，其實并不好看。但卻很可愛。
蜻蜓就像直升機，總是直直地挺著長尾。有時身上還背著一只，樣子比兩只蝗蟲背在一起還是要好多了。
蝴蝶好像也會背著愛蝶。七星瓢蟲也會，蚊子也會、竹筍蟲也會……唯一沒見過的，便是螢火蟲了。
謝天猛地驚醒，不出你所料，小丹不見了。沒有人會在他死后去看他，那只是隨口一說。謝天死后墳墓旁也沒有鬼火，那只是隨口一說。
現(xiàn)在看來，好的那一類都該看不見了。它們從水泥地上消失，從此生活在地下。
小丹從房間里消失，謝天眼前只剩下些瓶瓶罐罐，里面裝著些殘死的蝴蝶、蜻蜓、螢火蟲……
這些瓶子該是金燦燦的，五顏六色的。奈何現(xiàn)在卻是黑白兩色，按理說它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鮮艷過。早在它們落入謝天手里，一切都變成了他眼里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