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山以前·小娘子傳（一）
死里逃生的我，也算是因禍得福地討了個小娘子。小娘子是拐子李的獨苗，叫李小丫。名字取的著實一般，當然看著不一般。與鄰村丫頭相比，膚色實在黝黑，頭發(fā)實在蓬松，整日穿著麻布衣，頭上也沒有扎好看的頭繩。
我醒來的那一天，眼皮很重，只能瞇著縫。于是，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一個黝黑的小人兒，守在我的床旁。
“黑無常來抓我了！爹！娘！救我??！救我??！”
我嚎啕大哭了一場，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只是在迷糊間看到那個黑人兒走遠了。等到晚上，我便漸漸轉(zhuǎn)醒了。喝了一碗淡的找不到米粒的粥，睡到了天明。第二天一早，我便又生龍活虎的起來。
“爹娘，你們是不知道，昨天有黑無常抓我。那個黑無常，黑黑的，小小的，倒像是女孩子……”
“混賬東西?！?p> 還沒等我講完，我爹就給了正在興頭上的我一記耳光。我蒙了，一臉茫然地望著我爹。
“孩子他爹，這孩子才剛剛好起來，你打他作甚?！?p> 我娘心疼地望著我，我眼眶一紅，使勁地點頭附和。
“是啊，娘。爹太狠心了?！?p> 只見爹瞟了瞟門外，沖娘使了個眼神。我順著爹的眼神望去，門檻外赫然站著一個膚色黝黑的女孩兒，女孩低著頭，面色微紅，窘促地抓著衣角。
“呸，該打?！?p> 我娘頓時臉色一變，比去年看過的變臉戲法變的還快，又給了我左臉一個耳光。之后便笑著迎了過去，那笑容——我是未曾見過的，就像是我屋前的那株鐵樹，都說它會開花，可我從來沒有見過它開花。
“丫頭，里面坐?！?p> 那丫頭瞥了瞥我，轉(zhuǎn)身就出去了，只留下了一句話：“大娘，我還是下次再來吧?！?p> “孩子他爹，這丫頭莫不是被這小混蛋給傷了心?！?p> 我爹看著臉上兩個巴掌印的我，似乎是在打量著什么，眉頭緊蹙。
“爹，虎毒不食子啊，爹！娘，你快勸勸爹，我可是家里的獨苗?！?p> 身為他的兒子，自然是懂他的。此情此景，他若說是在擔心我的身體，那是萬萬不可信的。無需多加揣測，除了在找下一巴掌落在哪里，我實在是看不出他眼里有一絲憐憫。
我?guī)е耷恢焙澳?，可我娘沒好氣的白了我一眼，然后……然后遞給我爹一根竹條？！
我爹搖了搖頭，走了出去，正當我為此松了一口氣，感謝我爹的不殺之恩時，他又回來了——還帶著一根拳頭粗細的棍子！我當時病就全好了，直接從床上跳了下來，重重地跪了下去。低著頭，閉著眼，身體瑟瑟發(fā)抖，背上直冒冷汗。
可是等了許久，也不見那粗木棍落下來，我瞇著眼看了看。只見我爹恨鐵不成鋼的看著我，舉著棍子便走了過來。也許你會好奇，我為何不求饒。我只想說，若是你親眼看見氣頭上的父親用幾根木棍打斷一棵老樹，越勸越來勁的那種，你就會祈禱自己不是那棵老樹，而不是勸你父親扔掉手里的木棍。譬如這時的我，我只敢默默祈禱，希望自己能比老樹結(jié)實一點，不至于被打斷。
“睜眼，手伸出來?！?p> 我扭捏地伸出了手，可實在不敢睜眼，見不得那血腥的場面。
忽然，我感覺手上多了什么東西，沉甸甸的。遲遲不覺我爹動手，我只好睜開眼，想要偷偷看上幾眼。只見那根粗木棍放在了我的手上，而我爹則一臉嫌棄地望著我。
“等下去村口拐子李家，不對，得叫李鐵匠家。帶只雞去，什么也別說，就這么跪著。他要打你，你就閉著眼睛讓他打。你要是敢動一下，回來我就讓你三天三夜下不了床。聽懂了嗎？”
此時心中滿是死里逃生的慶幸，松了一口氣。
“去他家，作甚？”
“以后就是你老丈人了，都是自家人，那就得熟絡(luò)熟絡(luò)?！?p> 我想起來幾年前做的一件荒唐事，那時我偷了拐子李的酒，喝多了就在他的院子醉倒了。醒來以后，就只見拐子李瞇著眼，別有深意地沖著我笑。我只覺得心里發(fā)寒，起身便跑，卻狠狠地摔了一跤——他將我的腳綁在了一起。
“早聽聞你黃鼠狼的大名，今日偷到我家，那就不能隨隨便便放過你了?！?p> 只見他將磨坊一頭的驢卸了下來，將我綁了上去。他說拉滿十圈就放我走。那日我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動，以至于最后累倒在地上，也沒有拉滿十圈。而拐子李，則在一旁喝著酒搖著扇，似乎沒我這個人一般。到了晚飯時，拐子李才將我放下。
“今日也算辛苦，留下來吃碗飯再走?！?p> 吃飯？我巴不得腳下生出翅膀，抬腿就飛出院子?？梢姽兆永钚锊氐兜哪?，我心里沒底，嘴上答應(yīng)了，心里卻惡狠狠地想道：定要吃窮他。
“丫頭，多添副碗筷，今晚家里有客?！?p> “爹爹，洗洗手吃飯吧?！?p> 拐子李的聲音粗糙的像他家那頭干癟的老驢，而他女兒的聲音卻像是山谷里的百靈鳥。不知為何，心中怨恨消了大半?？刹灰獞{空臆造我好色，畢竟那時的我，連男女有別都不知道是什么。
那日飯桌上，吃的渾身不自在，只覺得兩雙眼睛都在盯著我，我扭扭捏捏地像個女孩。
“今日，這小子可給我省了二十文?！?p> 我這才想起，酒壺旁邊有二十文錢。雖說是偷東西，可畢竟是孩子心性，好玩而已。偷錢，則是從來沒有，也從來不敢的。
我只覺得臉頰發(fā)燙，生平第一次覺得羞恥。
那個女孩子盯著我，有些感激道。
“謝謝阿哥?！?p> 聲音還是那般清脆悅耳，只不過到了耳邊，我像是被針刺到了一般。我低頭吃飯，臉色更紅了。一向吃兩碗飯的我，那天只吃了半碗，也是生平第一次喊了聲阿叔。
“阿叔，我走了?！?p> “下次還來嗎？”
“不來了，不來了?！?p> 我聞言拔腿就跑，生怕再被嘲笑一番。
當回憶到這里時，我已經(jīng)出了家門，這才想起我爹準備的雞蛋沒拿，雞也沒拿。我只好繞了回去。在門外的我，剛俯身去拿東西，就聽見屋內(nèi)傳來了聲響。
“他爹，兒子病才剛好，這么做會不會太過了？”
“拐子李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不狠一點，能看上我們家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爹咬牙切齒地說道，隔著門都能感受到他想打我，“你看這幾天那丫頭照顧的，越看我越覺得這小子配不上。”
“我怕兒子經(jīng)受不住，暈過去?！?p> “暈過去才好呢！要不等幾天全好了，就他那生龍活虎的樣子，傻子都看著心煩。拐子李不得往死里打他？要是我閨女許了這么個玩意，我看見那臉，我就得大嘴巴抽他?！?p> “他爹，這畢竟是你兒子啊！”
我爹嘆了口氣，無奈道：“是啊，可換你，你抽不抽？”
我娘思慮了很久，最后弱弱的說了一句：“真是造了孽了?！?p> “要不再生一個？這傻兒子前幾年還被拐走了半年，我現(xiàn)在是越來越不放心了。我家香火可不能斷在我身上?！?p> 只聽見我娘低聲說了一句死鬼，之后里面就傳來了噼里啪啦的聲音。我想，我娘還是愛我的。不但為了我罵了我爹，還和我爹打起來了。我心里感動，眼睛一酸，眼淚止不住地流。
再之后，我便去了拐子李……不，是老丈人家，跪了一上午。起初倒不覺得有什么，只是跪著跪著，忽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雙腳一軟便暈了過去。
當我醒來時，我已經(jīng)躺在了陌生的床上，旁邊的儼然是那位不取我小命的小黑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