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婉清九十二歲的時候,記性已經(jīng)不太好了,她一個人住在帶有小花園的老房子,院子里有幾叢梔子,是她年輕時候喜歡的花,梔子通體碧綠,需要慢慢澆水、小心施肥,適合她這樣年紀的人養(yǎng)。養(yǎng)花其實不太費勁,只是現(xiàn)在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慢的。
老年人常思舊人,她時常望著那一叢叢的梔子想著往事。陳婉清有時坐在院子里,也能聽到從對面街道上傳來的幾句碎語。前不久有人說,她的對面搬來了一位老頭,可是沒到幾天,陳婉清就聽見對面斷斷續(xù)續(xù)出來的哭聲和嗩吶聲,對于她這個歲數(shù)的人,早已看淡了生死,只是每每多經(jīng)歷一樁這樣的事,還是忍不住心有余悸。
又沒過多久,對面新住了一個小伙子,好像很愛梔子花,曾經(jīng)來拜訪過陳婉清,知道她有這么幾叢,便借花結(jié)交起了緣分。卻奈何此時正在冬天,看不了這繁花入眼的盛景,不知他從哪兒托了幾個朋友,竟然隔三差五都有鮮花送來,每每送來一束,必當是親自上門,也讓陳婉清留有一室馨香。
陳婉清的記性不太好,每次小伙子來的時候,總是會多問一句:“你叫什么名字?!?p> 那人也極有耐心,將陳婉清的情緒照顧妥當,一遍一遍糾正:“奶奶,我叫杜江,土木杜,生在江邊。”
每當此時,陳婉清總是會想起年輕的時候,自己好像也愛過一個姓杜的男孩,只是她也等了他很多年,等得她頭發(fā)都白了,都半生入土,卻還是沒有等到他回來。那還是1940年,往事一幕幕,直教人不敢回憶。
那也是1940年冬天,世界兵慌馬亂。那時的陳婉清二十剛出頭,正當好年華。家里人早早就給她定了親,她曾在提親時偷偷看了他一眼,驚鴻一瞥生出許多綺夢,那一刻,她認定了此生是他的妻。
可命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家國危難之前,錚錚男兒,必須挺起胸膛,肩負起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家里阿哥告訴陳婉清杜家子的決定時,還帶來了一封退婚書,也許還是不忍心,和退婚書一起帶來的還有一朵小小的梔子花。
這個晚上,不止是離人的淚,更有她的淚。西窗紅燭淚,在燭火的閃爍間,她拿起那朵不該出現(xiàn)在早春的梔子花,做了一個決定,她要等他回來。阿娘和阿哥知道后,嘆了口氣,憐愛地看著她,并沒有反對。
第一年,沒有任何消息傳來。第二年,沒有消息;第三年第四年,等啊等啊,等到第八年,這一年,同鄉(xiāng)人從前線回來,告訴她,莫等了,杜家子第五年便死在戰(zhàn)場上了。
人心依然,故人卻再未歸家。陳婉清哭了一晚上,從房間出來后,看著阿娘花白的頭發(fā),阿哥擔憂的眼神,她跪倒在阿娘身前:“娘,女兒不孝,這輩子就這樣守寡了。”
梔子花的新葉抽出來了,又是早春,花園里已經(jīng)是綠油油的一片,多少給生活增添了點生機,陳婉清拿著壺慢慢地澆花。再后來,阿娘走了,阿哥和嫂嫂走了,只剩她一個人,日復一日地在舊宅里翻騰這些往事。
澆累了,陳婉清便把水壺放下,坐到木椅上歇息,她看到那個送花的年輕人走進來,手里捧著一束梔子花,“奶奶?!辈恢顷柟馓€是風太溫柔,她的眼睛酸酸的,恍惚中,好像看到了等待多年的少年。
“杜家子?!彼哉Z,在春風中舒展開了眉眼。
家國危難的那段歷史長河,埋葬的何止一個陳婉清。陳婉清不知道,其實關(guān)于她等待的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