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抬起頭來!”
小男孩被勒令著抬起頭,仍是不敢直視面前這個女子,目光四處亂瞟。明明他已經(jīng)很小心了,為什么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百思不得其解。
這個小男孩眼熟的很,陳言希想了想,忽然記起那個雨幕中嚎啕大哭的小男孩。
“小米良?”
果不其然,原本掙扎著不看她的小孩錯愕的呆住,盯著她看了幾十秒才幡然醒悟,結(jié)結(jié)巴巴的道:“是,是……是菩薩姐姐!”
陳言希被這個稱謂逗笑,松開了揪著他衣領(lǐng)的手,又為他輕輕撫平褶皺。
這個小男孩叫何米良,乳名米良。
當年她隨著救援隊伍一同前往南下遭水患侵襲的村莊,在湍急的流水里看到了小米良,當時他隨波逐流著,呼喊救命的聲音也愈來愈小,她冒著滂沱大雨將他從水里撈出來,這小鬼已經(jīng)嚇的六神無主,腳一落實地就嚎啕大哭起來,那是一種劫后余生的放縱哭喊。
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爹爹叫什么?家在哪里?姐姐送你回家,你不要哭。
他說:我爹爹叫何放……
猶記得當時她有多震驚,何放啊,何放可是著名的江湖大盜,從不露面從不作惡,他只劫貧濟富,偶有一兩次偷尋常百姓家,那也是被逼的沒糧食吃了。
那時也算是存有私心,便對小米良一家分外照顧,何放常年在外,這次水患突發(fā),他不知因何緣由一直未歸家。
陳言希了解到何放家中有一結(jié)發(fā)妻子,一兒一女,水患之前生活過的倒也平淡,如今卻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小米良被大水沖走,他妹妹因為沒有東西吃餓死了,娘親悲痛欲絕之時陳言希把小米良帶了回來。
她給這母子安排了安全舒適的住處,還給他們留了銀兩、米面、被褥和衣物,足夠他們挺過幾月。
思緒回到當前,她秀眉皺著,看著這個因為認出她來而神采奕奕的小男孩,“你爹娘呢?你怎么做起了小偷?”說著,玉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里拿著的是方才被小米良偷去的錢袋。
小米良咦了一聲,連忙低頭查看,他藏在衣襟里的錢袋當真不見了,再次看向菩薩姐姐時已經(jīng)面帶敬意,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厲害了,原來姐姐更是道高一尺。
“娘親在家,爹在菩薩姐姐家里做事,我是出來玩的,沒有做小偷,只是突然想練練手就被姐姐抓到了,我沒有偷別人!”男孩急忙的解釋,害怕她不信一樣,漲紅了臉,小手做發(fā)誓狀,神色堅定。
“我信你,你不必發(fā)誓我也信你?!陛p輕打掉小米良舉起發(fā)誓的手,她思索著他嘴中說的,爹在姐姐家做事是何意思……
一個江洋大盜,做何事?莫不是……
小米良望著菩薩姐姐越來越精彩的表情就知道她會錯意了,笑出了聲音,“菩薩姐姐,爹沒有對陳府下手,他只是在陳府做工。”
原來如此,是她多想了,正欲開口說什么,小米良的肚子咕嚕嚕的叫了起來,就如剛才陳言希的肚子咕嚕嚕的叫時一般。
“你陪姐姐去吃點東西吧,怎么樣?”
“好!”某小只歡快的點頭答應(yīng)。
二人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河邊一處賣混沌的小攤。
“二位想吃點什么?”小二肩上搭著一條白毛巾,搓著手過來招呼。
“兩碗混沌,一碗牛肉,先來兩杯茶?!迸诱f完沖他點點頭,便不再有所吩咐。
小二道了一聲好嘞,急忙轉(zhuǎn)頭對廚子將菜名道出,視線卻又幾次三番落在那個惹眼的女子身上。
看她衣著華貴,樣貌亦是上稱,怎么還屈尊來這種小路邊攤吃東西?小二表示有錢人的世界他不懂。
這邊陳言希接過小二送來的茶水,倒了一杯遞給對面的小米良,“先喝點茶水吧,面一會兒就上來了?!?p> 抿了一口茶,她又開口道:“你爹怎么的在陳府做事?”依何放這種江湖兒女的性子,怎么可能會收了心做事?她十分不解,爹爹也不曾跟她提起過這件事。
不過細細想來,她自從回府便一直很忙,爹爹更是忙于朝政,兩個人雖住在同一屋檐下,卻不甚見到。
“為了報恩,為了贖罪?!毙∶琢紝W著她的樣子輕輕啜了一口茶,剛?cè)胱炀捅凰?shù)吐到了地上,“苦的,不好喝。”
晚風吹過陳言希的發(fā)間,帶起一抹清香,她攏了攏耳邊碎發(fā),給小米良遞上手帕擦嘴,“初嘗是苦的,但是越喝越醇香,那香回味無窮,喝多了會習慣的。”
對面的小鬼不置可否的搖著頭,開口說的不是茶,是方才的話題,“菩薩姐姐救了我們一家,可是那日姐姐被人傷害,我爹卻只能袖手旁觀藏在爛草叢里,后來爹去陳府把這一幕告訴了陳將軍,爹爹回家后被娘親痛罵一頓,罵他不知道知恩圖報,可是爹爹只偷東西很厲害,武功卻平平,他說面對十幾個黑衣人毫無勝算,只能茍著一條命去報信,后來為了贖罪便在陳府做工,他不要陳府工錢,陳將軍不依,說不要工錢就不準在陳府出現(xiàn),爹只得收了工錢,這兩年的工錢都攢下來用來修繕菩薩姐姐的石像了。”
“哦?石像又是怎么回事?”
“南下的百姓知道姐姐菩薩心腸,不但獻妙計救他們于水火之中,還給他們帶去糧食衣物,他們感念姐姐的善心,在水患平定后自發(fā)給姐姐建了一尊石像,是姐姐在普度眾生的樣子!”
說話間熱氣騰騰的面已經(jīng)端上桌,小米良說完這番話就迫不及待的開始狼吞虎咽起來。
陳言希的心被震驚著,她從來沒想過這些百姓會如此作為,竟然給她建了一尊石像!
南下獻計是偶然所為,卻被這些百姓記在了心里,而她更是心存私心的救濟了米良一家,何放卻屈尊于陳府做工。
善有善報?她并不是,自覺沒有那么善良,這些事情她更是無法心安理得的接受,心里便萬般不是滋味,吃進嘴里的面亦索然無味。
良久她都沒有再說話,只是怔怔的望著四周熱鬧非凡的景象,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滿面春風,人與人之間熱情又虛偽,親近又陌生。
恍惚之間竟不知自己身處何處,該做什么,該說什么。
“菩薩姐姐,你要去我家玩嗎?”
小米良吃完面,仰頭看著對面的菩薩姐姐,熱情的邀請她去家里玩。
他想讓娘親看一看,菩薩姐姐還活著。
陳言?;剡^神,對著小米良殷殷期盼的眼神無法說拒絕,只得點點頭答應(yīng)他。
身前的小男孩一路上蹦蹦跳跳,帶著她走過這條繁華的街道,路過幾條小巷,七拐八拐進入一條胡同,胡同的盡頭就是他們現(xiàn)在住的地方——一間小房子。
泥墻紅瓦,掉了漆的木門吱呀作響,進了門有一小片菜園,走過菜園就是正堂屋,屋里隱約能聽到婦人的咳嗦聲,從一聲聲咳嗦里很容易聽出她的嗓子已經(jīng)啞了,沙沙聲讓人聽的不舒服。
“娘親生病了,總也不見好?!毙∶琢贾鲃咏忉尩?,帶著她走過小菜園進入了屋里。
屋里很簡陋,一張桌子三張凳子,帷幔下有一張雙人床,窗戶邊豎著一衣櫥,桌案上燃著一只昏黃的油燈。
小米良的娘親正坐在桌邊縫補著什么,應(yīng)當是看不清楚,所以她瞇著眼睛,幾乎是趴在了手中的布料上。
“娘!你瞧誰來了!”還沒進門小米良就歡呼起來,雀躍的聲音聽在他娘親耳朵里也忍不住揚起了嘴角,卻是沒有抬頭,仍在縫補著手里面活計,“誰來了?咳咳咳……”說著又輕咳起來。
“何嫂,最年來可安好?”陳言希隨著小米良的步子來到桌前,尋了個避光的地方站著,唯恐擋住了那婦人的光線。
良母聞聲停了手里的動作,循聲望向陳言希,她從昏暗的角落里有了出來,走到了良母跟前,小米良為她搬了一個凳子坐下。
“是……是言希姑娘嗎?!”良母顯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不可置信的說,“你,你還活著……好孩子,你還活著!”
見到陳言希她很是激動,心里的感覺難以言喻,長滿了老繭的手輕輕撫上眼前人兒的小臉,“孩他爹要是知道了肯定歡喜的不得了!”
“何大哥是出門了嗎?”良母的手摸到她臉上有些扎人,但她并不反感,這是一雙辛勤勞作的手,是一雙干凈的手,她的手附在良母手上,雙眸彎彎,“在河邊街偶然碰到了小米良,便隨他來了,沒有提前同何大哥何嫂打聲招呼,有些突兀了?!?p> “不不不,不突兀,你來了我很高興?!绷寄讣泵u搖頭,“你大哥說你掉下了懸崖,陳府更是派了人尋你不得,都說你死了,我不信。你看,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在這里嗎!”話說著就有些哽咽,連忙收了手捂住嘴輕咳起來,大概是因為陳言希在這里,一直在壓制著咳嗦的聲量,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陳言希連忙為她順背,關(guān)心的問:“怎么老是咳?可看過郎中?”
良母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說:“老毛病了,無礙。倒是你,這幾年去了哪里?可有受苦?”
昏黃的小屋里,一姑娘與一婦人侃侃而談起來,屋外門檻上坐著一個小男孩,在翻石頭縫找尋蛐蛐兒。
臨河街的人已經(jīng)漸漸散去,偶有幾個喝醉酒的男人搖搖晃晃的走著,忽而會摔一跤。
月亮已經(jīng)懸掛空中很久,慘白的光亮照明了每一條街道,雖不如白日里的明亮,卻也可以勉強視路。
陳府里,樂希閣已經(jīng)亂做了一團。
江蘇蘇急得原地轉(zhuǎn)圈,眼眶紅了又紅。
傍晚時分不小心與姐姐走散,回頭時只看到李副將,她雖內(nèi)心焦急,卻覺得姐姐走不丟,便隨李副將先回了陳府,可是,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夜半,姐姐仍是沒有回來,陳將軍出宮后喊姐姐去書房,陳念言扯了個慌,說姐姐已經(jīng)睡下。
此時陳念言內(nèi)心也有幾分焦急,坐在茶桌邊一下一下的敲打著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