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的微光。模糊的人影。熟悉的聲音。
“林云！你醒了！你能聽見我說話么？林云！”
“我在哪里……”林云聲音小到自己都聽不清。他感覺到手心一陣溫暖潮濕的觸感。
“什么？我聽不見。你別愣著啊，過來看看！”
“你小子終于醒了！都等你好久了！”
林云終于看清楚了，說話的是王葉，旁邊一臉哀傷疲憊的是尹梅。包包在旁邊激動地打轉，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音，然后舔他的手心。
“莊姝……她怎么樣了……”林云輕輕說。
“……她沒事了，”尹梅淡淡地說，眼神哀傷，“但是傷得不輕，在其他棚子。誒！別動，先躺下，你現(xiàn)在別去，她需要治療，不要打擾她……”
“其他人呢？都結束了么？”林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一個臨時搭建的棚子里，躺在地上，只有一層簡單鋪就的墊子。棚子里有幾十個像他這樣的，密密麻麻排列著。
“結束了，終于干死了所有海妖，但是好多人……”王葉說。
“告訴我。一切?！?p> 尹梅低著頭，轉身去找棚子里正在看護另一個傷員的女醫(yī)師。
“唉……”王葉繼續(xù)說，“那個時候我還在大壩一號位頂部，突然發(fā)現(xiàn)大量什么足蛸開始往大壩上爬，就是昨天在海里把我纏住的那種死章魚。我們都沒什么子彈了，連砸石頭這種方法都用上了，但是沒用啊，它們一個勁地往上爬，很快就上來了，我就跟大家一起用劍砍，還好我有魔能劍，至少一劍還能砍斷個觸角。其它沒有魔能劍的……”
“然后我就看到隊長帶著一隊人殺過來了，說要一定要保護魔能大炮。但是真的太多了，他媽的，南邊大炮還是沒了，我們的工程師全都死了……后來，就是大螃蟹把大壩給毀了……死了好多人……到處都是廢墟。”
“隊長要剩余的人撤退回海岸，準備最后的抵抗。他就帶著這邊所有人，殺出重圍，但是成功突圍的只有一半不到……你沒看到那畫面，蛟人和大章魚，我們的人要不就是直接被觸角勒死，要不就是被抓死，或者被蛟人刺死，還有被直接打落大壩的，摔死在下面破碎的石頭和鋼鐵上，海里面全是血……”
王葉停住，面部抽搐，像是什么東西卡在喉嚨里。林云沉默不語。
尹梅已經(jīng)帶著女醫(yī)師過來，正在檢查林云的狀況。
過了好久，王葉終于再次開口。
“還有掉海里的那些人，不過還好沒被那個大螃蟹拍死，多虧了莊姝。不知怎么的，她沒有跟我們一起撤退，卻從大壩中間缺口那里，直接跳了上去……靠，我們也想上去，但是大螃蟹游遠了，那感覺真他媽窩囊。后來，就看到你也上去了，幾十個蛟人全圍著你們……你小子真是瘋了。”
“然后大螃蟹被炸死了，也不知道你小子怎么炸的，后面跟著的蛟人也死了大半。然后隊長帶著我們回到海岸，和其他成功逃出來的隊員一起，跟著所有人，一起在鎮(zhèn)子里殺海妖。海里面全是人，活的死的……剩下的幾艘戰(zhàn)船，還有所有能開動的漁船，都在拼命打撈救人。你跟莊姝就是被尹梅救起來的……”
林云看了尹梅一眼，眼神中充滿感激。
“我……我就是看到了你的狗狗在海面上一邊游泳一邊叫，”尹梅輕輕說，眼睛通紅，“我就覺得你應該在下面?！?p> “謝謝你……”林云說，除了這個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沒什么……”尹梅沒有抬頭。
“多虧了你那個銀絲軟甲，”王葉說，“聽他們講，檢查你傷口的時候，護甲上面全是凹痕，要不是它，你早就不知道在哪里了……可惜沒有袖子，要不然你的胳膊可能也不會……”
“你的傷口愈合得非常好……”女醫(yī)師突然說，“手臂和腦后的傷，繃帶都不需要了。我從沒見過哪個人能夠愈合這么快的?！?p> “不會吧？！”王葉驚訝，“讓我看看。”
“嘶……還是有點痛，別碰?！?p> “太好了……”尹梅露出一絲興奮，但突然又沉下臉，顯得哀傷，“我……先走了，你沒事就好……”
說完，尹梅轉身離開，去了另一個鋪位照料傷員。
“唉……”王葉接著用幾聲咒罵掩蓋自己的情緒，“只剩下她了……她爹娘都在巷戰(zhàn)第一時間出來戰(zhàn)斗，她哥尹昌，帶隊抵抗大章魚從大壩回攻鎮(zhèn)子，他們都犧牲了……她一直哭，但也一樣毫不猶豫協(xié)助傷員救治，到現(xiàn)在都沒?！瘋臉幼印?p> 王葉頓了一頓。
“總之，大螃蟹死后，還有百來個蛟人，幾十個大章魚，兩條鱷魚。我們武器損耗嚴重，能打的都打光了，魔能武器也沒幾個了，有劍的就用劍，沒有的就拿魚叉……南部高地過來的一大片房子，都毀了，大半個鎮(zhèn)子沒了……全部人都在戰(zhàn)斗，我們殺了很多海妖，但是犧牲的更多……還有好多斷手斷腳的……”
“隊長斷了一條胳膊，渾身被捅了好多下，都還在殺……那個鱷魚太難打了，怎么都打不死，沖上來一口就能咬死我們十幾個人，卡車擋不住，樓房都擋不住……陸離兩條腿都斷了，被我從死人堆里背了出來……我們當時沒有退路……那個雇傭兵，就是那個魔能獵手，也出現(xiàn)了，沖在最前面，雖然沒看他用什么技能……唉，總之，我們終于還是贏了。靠，他媽的，我都不知道這算不算贏，代價太高……”
“不用再說了……”
“我他媽也不想說啊……但是事實就是這樣，不說就不會死人了么？沙灘上的尸體都擺滿了，有些連是誰都認不出來了……我們搭了棚子接納傷員，每個人都把自家的床鋪捐出來，所有活著的人都在搶救和醫(yī)治，可是根本沒有那么多醫(yī)療設施，每分鐘都有人因搶救無效死掉……”
終于，王葉沒有再說了，更確切地講，他自己也說不下去了，正強忍著淚水，轉過頭去，咒罵了幾句。
林云握緊拳頭，閉上眼睛。
我終究還是沒能守護日落鎮(zhèn)，林云心想，沒能夠實現(xiàn)自己的承諾。所有防御工事被毀，鎮(zhèn)子被毀，死傷無數(shù)。我本應該能消滅更多海妖的，本應該能救下更多人的。但是我沒做到。該死！我又算是什么，我只不過是個普通人，沒有魔能天賦，有什么資格說要守護家園。
多么希望父親能在身邊，林云想，希望他寬厚的大手能搭在我的肩膀上，希望聽到他的聲音，“不要放棄，要相信自己?！笔前 赣H永遠都是這樣鼓勵我?！熬退隳奶煳也辉诹?，你也要記住，我一樣會守護著你?！笨墒歉赣H，你在哪里……
他想到那場意外。兩年前，父親和自己兩人在附近打獵，那里通常都不會出現(xiàn)異獸，而自己正在河邊休息等父親歸來。事情發(fā)生時，林云先是發(fā)現(xiàn)包包開始警覺，然后很快聽到森林里面?zhèn)鱽淼穆曇?，是異獸吼聲和奇怪的能量爆裂聲，緊接著又是槍聲。
他飛似地跑過去，看到一頭雙尾鋼刺豹，左眼剛被射瞎，留著鮮血。而父親，倒在地上沒有動彈。異獸看了林云一眼，叼起父親就轉身跑掉。他和包包拼命追都追不上，他們一直跑到黃昏，最后就連氣味都無法捕捉。悲傷的喊叫被黑壓壓的森林吞沒，他感到無比的憤怒和羞愧。
而如今，這樣的痛苦再次將他包圍。
就因為他不夠強，他無法保護身邊的人。
棚子里不斷出現(xiàn)痛苦的呻吟聲，還有陸陸續(xù)續(xù)的咳嗽聲。
“行了，我先走了，看你沒事就行，我去外面幫忙，然后再去看看我娘，她還在另一個棚子守在我爹身邊呢?！?p> “莊姝和陸離在哪？”
“十七號和三十號棚子。雖然醫(yī)師說你傷口好的很快，但我還是建議你先躺著吧。”
目送王葉離開后，林云先是確認自己能夠行動，然后趁著醫(yī)師和尹梅沒注意，起身走出棚子。
棚區(qū)就建在鎮(zhèn)子中心廣場上，幾十個棚子緊挨著有序排列在一起，而且還有些因為廣場位置不夠，搭建在了附近的道路上。到處都是匆忙來往的人，還有從棚子里被抬出來的尸體。
林云看到棚子上面標注的編號，猶豫了一下，決定先去三十號。
陸離躺在進棚子后右手邊第二個位置。他還帶著那副金絲眼鏡，鏡片少了一塊，僅剩的一塊還有幾條裂痕，金屬邊框一邊已經(jīng)扭曲。他雙腿從膝蓋上方被包扎起來，滿是傷痕的雙手十指交叉搭在腹部，雙眼默默地看著棚頂。
“林云，”陸離看到了他，輕聲說，“你沒事了，真的太好了?！?p> “別動……”林云坐在他身邊，按住本想要起身的陸離。
“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對么？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戰(zhàn)斗，我們日落鎮(zhèn)，對抗前所未有的龐大海妖軍隊……密密麻麻的蛟人和藍頂掘洞足蛸，體型巨大的石背深海鱷和魚尾巨鉗甲蟹，不再是從前那種散漫的攻擊，而是充滿組織性的行動。我們引以為傲的防御工事在海妖的力量面前微不足道，槍林彈雨在它們身上就如同小孩彈弓射出的紙團一樣軟綿無力。屈指可數(shù)的魔能武器，在混戰(zhàn)中損壞，我們就像待宰的羔羊……”
“我在血泊中爬行，就用這雙傷痕累累的手。我在尸體堆里面找到了一把不知道屬于誰的長劍，殺死了那個砍斷我雙腿的蛟人。啊……林云，你看，我的劍術也沒有那么差嘛，對么，殺個海妖我連腿都不需要……要不是正好被王葉背出來，我還能殺更多?！?p> “我也應該也能算是個英雄對么？哈……我們每個人都是英雄……特別是你，林云，要不是你最后殺死了那個魚尾巨鉗甲蟹，那個可怕的四級海妖，我們就真的沒有可能了……”
“它們的攻擊越來越可怕了，林云……五個月前，第一次出現(xiàn)四級異獸攻擊我們，你還記得么，雖然很厲害，但是數(shù)量不多，也算是被我們擋了下來。而如今的四級海妖，居然會如此可怕，如此龐大的攻擊……我們的防守力量還是太原始了……以后該怎么辦，五級異獸？五級海妖？……林云，我們日落鎮(zhèn)，真的沒有希望了么……”
……
無盡的傾訴。林云沒有打斷。
……
等到林云走出棚子，美麗又殘忍的血色夕陽，正從破碎的大壩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