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記得我七千歲那會兒？”鳳陽也不等回應(yīng)，自顧自的講下去，“我覺得自己年紀(jì)大了，老頭兒也有三兒兩女，承歡膝下，吵吵鬧鬧，就非要有自己的宅院，于是就恃寵而驕趕走了住你對面的清音仙子，然后建起了鳳儀殿?！?p> “以往每日有清音仙子的琴聲相伴，后來確實雞鳴狗吠之聲相伴。”
鳳陽去捂星樓的嘴，“都說不讓你說話，把力氣省下來休養(yǎng)！”
星樓的舌尖碰了下鳳陽的手心，她的臉當(dāng)即紅了，還是不肯收回。星樓眨了下眼睛，表示同意她的話，鳳陽一收手，他又說話了，“現(xiàn)在不講，何時才能講？我對你積怨已久?！?p> 鳳陽佯裝要打他，他先下手為強，戳她額頭，“你??！”半是寵溺半是責(zé)怪。
“怎么？你都不聽娘子的話！”鳳陽拾掇起鋪展在被子上的手帕，都是近日小沫送來的，少則有百來張。
星樓握著她的手，“還不要收，我還沒欣賞完。蓋著這些帕子睡，我也睡的更安穩(wěn)?！?p> 鳳陽一愣，他有時昏睡的安穩(wěn)狀，讓她怕。她怕自己再呆下去就會落了淚，就去后院取藥。
她的夫君鬧脾氣不肯喝藥。鳳陽再也忍不了，“你拿藥續(xù)著命，不好嗎？”
“你也知是續(xù)命?！笨偸峭现阉耐纯嘁哺L。
“是不是很痛？”怕他是被病體拖累著難受。
“那你豈不是也很痛？”
鳳陽聞言眼皮跳了跳，莫非遠(yuǎn)森告訴了他？見他神色，又知道他在問什么，“你痛我亦痛，要痛也許你陪我痛，你休想留我一個！”
藥還是喝了。
“甜的膩人。”
鳳陽收了碗就沒再回來了。
再晚點是遠(yuǎn)森來看望他。他就問，鳳陽和紀(jì)修可是和離了？
遠(yuǎn)森應(yīng)是，是在他昏迷間去的。
他又讓遠(yuǎn)森取紙筆給他，遠(yuǎn)森并不動，只問，可是想把凰兒托付給紀(jì)修將軍？那就不必想了，這種心思，凰兒不許他有的。
星樓說：“也是，你們都會替我照顧她，這都不必我說。”說完又嘔了一口血，每每這時，他都慶幸鳳陽沒在身邊。
“那你替我打開窗?！?p> 遠(yuǎn)森在暖爐上放了松柏枝，空氣里飄散著淡淡的植物香氣。遠(yuǎn)處已籠罩入一片鉛灰色，銀灰色的云掩藏起絳色的霞光。
心頭微苦，再看上一眼都要榨干他的最后一絲氣力。他想笑，若此時閉了眼，一念成灰，這具身軀化作了塵與土。他魂飛魄散，她又怎么辦？
北風(fēng)荒，寒鴉啼，菱花鏡里，素凈的臉上潮濕，青絲換白發(fā)，斜雨飛入窗，沾濕畫卷，回憶中種種已成空，唯剩一杯濁酒聊慰相思。
“鳳……”他掙扎，骨骼咔咔作響，似要炸裂。
“神君不要起身，我這就喚凰兒過來。”遠(yuǎn)森按住他的肩，讓他平躺下去。
爐子上的藥罐依舊咕嘟咕嘟冒著泡，不知疲倦的翻滾著?！盎藘海帩L了，還不把火給熄了！”遠(yuǎn)森責(zé)怪道。他急匆匆把藥罐取下來，直接將冷水澆進(jìn)爐子，濺出的火星將地上的蒲扇引燃。
他看著慢慢燃盡的蒲扇，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要滅火，轉(zhuǎn)身取水間，地上只余灰燼，打窗內(nèi)進(jìn)了一陣風(fēng)，灰燼刮散了。他還是把水澆了下去，似要挽回些什么。
遠(yuǎn)森端著藥，立在月洞門內(nèi)遙望，南方已蔓出火光。啪嗒，碗內(nèi)蕩出一圈圈漣漪，眼角微涼。自袖籠取了帕子，梧桐伴鳳凰，孤苦相依。孤苦無依。
入屋，一勺勺把藥喂了進(jìn)去。他去將窗掩上，向香爐里添了安神的香，笑說，凰兒等會兒就來，還說要你先歇著，若等她來了，你還醒著，連帶著早間的帳一并跟你算！
星樓依舊躺著，翻身朝內(nèi)，沒了聲息。
遠(yuǎn)森“哐當(dāng)”一下把茶盤扔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毫無平日風(fēng)度，只知抬動兩只曾僵硬十幾萬年的腳一味的跑。
夕月崖蔓起的火光前，跪倒了一眾仙人。遠(yuǎn)森從人縫間沖上前去，跪倒在最前方聲竭力嘶的痛哭。
平日里端坐在高處的天帝也如他般跪在地上，垂著頭，身邊丟了一本薄冊子。紫袍的長者手中握著昆吾劍，直指著天帝，厲聲問：“你究竟對她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天帝不答。
劍慢慢橫在洛彬的脖間，意庚的一雙眼染上血色，無人敢勸?；鸸獯笊?，烈焰高燃，從火焰深處傳出洞簫似的音樂。執(zhí)劍的手顫動，終是將劍丟在地上，意庚大為火光，“去把星樓那廝抓過來！”
遠(yuǎn)森自鳳鳴聲中回神，他跪在天帝身側(cè)，“尊上不可，鳳陽遺愿，務(wù)必救活神君，神君剛服下最后一副藥，正在休養(yǎng)，天尊此舉必傷其心神，讓鳳陽的苦心付之東流！”
“凰兒已如此，他人如何又怎樣！”
“請?zhí)熳鹑?！”又有人跪上前進(jìn)言。
意庚睨視紀(jì)修，俯下身扼住他的脖子，“星樓把凰兒害到如此境地，你不恨？居然還敢阻止我！”手腕用力，漸漸收緊，“你去將星樓抓來！”
紀(jì)修跪在原地，臉色青紫，不欲聽命于他。意庚狠狠將他摔在地上，一并將遠(yuǎn)森踹倒在地。
洛彬出聲制止欲出動的天兵，直視著意庚，“若今日死的是星樓神君，父君自不會傷心，鳳陽姐姐卻會如受千刀萬剮錐心之痛，以姐姐的性情，又豈會獨活！姐姐此舉是欲在死局中尋得出路。當(dāng)初她焦頭爛額，我這做弟弟的進(jìn)言一二，幫她一把，又何為不可？若只是像父君般隱瞞著她，她愛而不得，怨恨命運不公，因愛生恨，又怎知不會重蹈神君覆轍，萬般可能下入了魔，父君親自除了她，神元潰散毫無生機(jī)，父君的痛苦只會有增無減……”
“閉嘴！”意庚揚手給了洛彬一個耳光，因為氣憤胸口上下起伏不定，過了許久他平靜下來，掃視跪倒一片的仙人，示意他們起身。對遠(yuǎn)森說，你隨我來。
星楓閣。意庚問，凰兒可有留書？
遠(yuǎn)森從袖籠里取出一封信，“獨給天尊留了一封，另一封給我，囑我照顧好神君，另對紀(jì)修將軍表達(dá)歉意，另言勸阻您懲戒天帝。”
開頭父君二字已將信變得沉重幾分，她第一次如此稱他，又怎知不是最后一次？再言多年恩情無以為報，她的事與他人無關(guān)，是她的選擇。夫君星樓無錯，幼弟洛彬無錯，長兄遠(yuǎn)森亦無錯，錯在她自身。父君尚有三子二女一妻可依，幼弟亦有臣民天下家人可顧，長兄亦有好友若干可交，獨神君只有她。她求的是同生共死，再不然，就她死他活，此事欺瞞父君許久，求免去遠(yuǎn)森同謀之過……
意庚摩挲著信紙上皺起的一處，感觸到曾落在此處溫?zé)岬难蹨I。
遠(yuǎn)森細(xì)訴鳳陽拿半顆心分七次入藥，又據(jù)天帝手抄除去血腥氣，以及添加各種滋補性溫藥物。
“七次剜心之痛，她如何受得住的？”他此時又何不是剜心之痛，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別人替代不了的！“呵，天帝手抄！弒姊之人怎可居此高位！傳我令……”又意識到遠(yuǎn)森并不是仙官，才未說出口。
“懇請?zhí)熳鸩灰?zé)罰天帝?！?p> “滾出去！”一揮手，石桌化作齏粉。
遠(yuǎn)森將話收回去，他的心亦牽連在夕月崖，遂退了出去。
意庚進(jìn)門之前，亦取出昆吾劍。
星樓毫無察覺，呼吸平穩(wěn)的躺在床上。冰冷的劍刃垂直刺向他的心口，一切聲音隱匿起來，意庚的耳畔只剩下劍尖處心臟跳動的聲音。這顆心……是誰的？星樓？凰兒？
白色中衣有血滲出。再深一分，再一分就必死無疑。
“父君。”綠衣女子喚。
意庚用劍揮散眼前的幻影，劍自然也從星樓胸口處移開。
“父君，莫要殺他?！本G衣女子笑著勸。
這是鳳陽造出的境。意庚看著這幻影一遍遍重復(fù)著，父君莫要殺他，父君莫要殺他……終收手，眼角落了一滴清淚，“我怎么教出你這樣的孩子！”
星樓醒了，在被劍指在心口的瞬間。他漠然的看著離開的意庚，亦看著那消散的幻影。他愣了愣，復(fù)又閉上眼，定是夢。
洛彬遣散了多數(shù)仙人，留下一些輪流守在此處。
天界籠罩在黑暗里?；?，太陽鳥。洛彬不愈讓人間覺察到天界異常，派雷神降雨，龍身人頭的巨人拍打著腹部，滾滾巨雷在天際炸響，接連不斷的陰雨天氣在人間延綿。
后來恐釀成水災(zāi)，停止降雨。天陰沉了月余，總算有微弱陽光灑落人間。本是酷暑，卻如處寒冬?？煽偹愕鹊搅饲缣臁?p> 洛彬派人去請意庚，報說夕月崖的火焰一剎那間熄滅，只余手掌大小。
意庚帶些年長的仙者趕到。這火非同尋常，他們并無生火之法。
洛彬定定看著上下?lián)鋭拥幕鹈纾叭フ埿菢巧窬齺??！?p> 昨晚他正盯著仙娥送來的冊子發(fā)呆，父君提著酒壺上門來，斥責(zé)道：“南方的火堆你有派人去查看嗎？”
仙官剛報一切安好，剎那間又生了變數(shù)？他欲藏起書冊，被父君瞧出端倪，奪了過去。再，酒壺砸向洛彬后，觸地而裂。身旁的仙娥進(jìn)退兩難，便見洛彬擦了擦額頭的血，道：“速去請星樓前往夕月崖！”
遠(yuǎn)森早些才回星楓閣，正替星樓把傷口包扎好，洛彬派來的人就到了。
“天帝請神君過去！”
“這……”遠(yuǎn)森有些為難。
“事出緊急。”仙官已將星樓背在背上。
一點點火光支撐著整個天界的黑暗，只一眼，氣若游絲，所有的假設(shè)在瞬間崩盤，空余唯一不敢想不敢看的答案，懸在火光里?；鹕嗤淌芍闪训乃砂啬?，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散發(fā)的香味讓他暈眩，他的視線盡頭是那個挽了袖子露出一截皓腕的女子，她將松柏枝丟進(jìn)爐子里，埋怨他把屋子弄的這么冷。
眾仙見神君如此清冷的一個人兒，跌跌撞撞地走到那一小團(tuán)火光面前，跪倒在地，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