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若坐了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才踩著寒冷的星光回到家。
進(jìn)門前,她把羽絨服拉鏈拉到最高,再三確認(rèn)看不到里面的小西服之后,才掏出鑰匙開門。
門一開,飯菜的香氣撲鼻而來。
“我今天下午給你發(fā)短信,怎么那么晚才回?”
母親王婉把最后一盤菜放到桌子上,抬頭看向正在脫鞋的女兒,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指責(zé)。
她今年四十五歲,皺紋略多顯得年紀(jì)稍大,大概是身為中學(xué)老師的關(guān)系,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尤為嚴(yán)肅。
父親梁國昌坐在沙發(fā)上,老花鏡耷拉在鼻尖,喝著茶不吱聲。
梁安若穿上拖鞋,神情有些疲憊,“下午在圖書館,手機(jī)必須靜音?!?p> “一天天的不在家里呆著……都過來吃飯!”王婉絮絮叨叨,也不接她的話,皺著眉頭,啪啪啪把三個碗按在桌子上。
梁安若看看老爸,后者悄悄給了她一個心虛的眼神。
得。
八成是他又哪里惹到老婆了。
更年期的女人,你不得不服,不服,那就罵到你服。
她踮著腳尖往房間挪,“我先去換衣服?!?p> “快點,一會兒飯涼了!”王婉在外面喊道。
關(guān)上門,梁安若忍著刺骨的寒冷,以多年練就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脫掉衣服,把小西裝踢進(jìn)床底,再換上厚厚的三層睡衣,把自己裹得像熊一樣,開門走了出去。
“就這么點飯啊?”餐廳里,梁國昌舔著臉給老婆說。
王婉一個殺傷力十足的眼神削過去,把還在幾米開外的梁安若都嚇得渾身一哆嗦。
梁國昌訕訕坐下,不敢再造次。
“安若,吃飯?!蓖跬裼每曜狱c點自己左邊的位置。
梁安若坐下,看著面前山一樣的白飯,默默舉起筷子,開始扒拉。
少吃幾口菜,估計還是能把這碗飯塞下去的。
剛這么想,王婉就夾了一只大雞腿,一大筷子韭菜和一大勺豆腐到她碗里。
梁安若,“……”
三個人安靜地吃飯,背景聲是新聞聯(lián)播的結(jié)束音樂。
“安若,”王婉又給女兒夾了一大筷子韭菜,“你大四的實習(xí),媽媽給你找好了啊?!?p> 梁安若停下手里的動作,猛地抬起頭,嘴角還粘著兩粒米飯,“?。渴裁磳嵙?xí)?”
王婉瞪著她,“馬上大四了,要實習(xí)了,準(zhǔn)備開始工作了,我的大小姐!”
“哦?!绷喊踩舻拖骂^,眼珠子不停轉(zhuǎn)。
學(xué)校是要求找實習(xí)來著,但實習(xí)沒錢啊,所以她就一直不怎么上心。
“那個,一周去幾天?。俊彼⌒囊硪淼貑?。
“五天。”王婉回答得干脆利落,“早上九點去,晚上六點下班?!?p> “我和你張叔叔說了,叫他……哦對了,這實習(xí)是你張叔叔介紹的,記得下次看到人家說聲謝謝!那可是升海很好的一家律所!多少人想進(jìn)都進(jìn)不去!我叫你張叔叔叮囑人家了,讓你加班也沒關(guān)系,主要是把業(yè)務(wù)學(xué)好了,聽到?jīng)]有!”
晴、天、霹、靂。
還要加班?!免費,加班?!
“我們大四有畢業(yè)論文要寫,時間上面可能……”
啪!
王婉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眉頭瞬間皺了起來。
“你知道嗎,人家李阿姨的兒子,現(xiàn)在一個月賺多少錢?”
梁安若一時間都蒙了,這話題跳得有點快,“……李阿姨?哪個李阿姨?”
“就是老早以前,住在我們樓下402的那個老鄰居嘛?!绷簢蝗婚_口了,討好地看王婉,“是吧,老婆?”
人都搬走十多年了,我哪里還知道她兒子現(xiàn)在一個月賺多少錢?!
而且他當(dāng)年老揪我辮子!
“哦,”梁安若腹誹完,乖巧地點點頭,“多少錢?”
“五萬?!蓖跬裆斐鲆恢皇?,五根手指頭張得比鴨爪子還開,“小伙子一個月五萬多,人家就是做律師的,上一年剛碩士畢業(yè),現(xiàn)在在一家英資所里?!?p> “你要感謝你媽媽我呀!”見女兒沒什么反應(yīng),她氣得把桌子敲得咣咣響,“當(dāng)年,是媽媽找到你們班主任,把你的志愿改掉了!不然你報那什么藝術(shù)設(shè)計專業(yè),畢業(yè)之后出來工作,哪里來這么高的工資!”
“......”
話音剛落,梁安若的心仿佛再次被拉開一道血口子,開始滴滴答答地往外滲血。
舊的傷疤或許已經(jīng)不疼了,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撕開,結(jié)的痂便會越來越厚,也就變得越來越難愈合。
梁國昌停下筷子,看了眼自己的女兒,悄悄在桌子下面踢了踢她的腳。
梁安若深吸一口氣,默不作聲,低頭拼命扒拉飯。
“……你呀,當(dāng)時一點也不懂事,還吵著要報提前批去BJ,去什么中傳媒?”王婉斜著眼睛看她,搖搖頭,“那么遠(yuǎn),你一個女孩子,叫媽媽怎么放心?”
“......你說你從小到大,哪里自己做過什么事情?不都是靠媽媽,什么都幫你打點好?連填志愿這種人生大事,都是媽媽在幫你操心!你爸爸呢,不說了,什么都不管……”
“……不過好在你們那一屆,最后是改成了平行志愿,不然媽媽真的晚上覺都睡不著……”
王婉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梁安若夾起碗里的豆腐,忽然想起今天晚上看到的一款甜點。
都是白色,方形的。
濃稠的醬料淋在上頭,她咬了一口,鮮香酥嫩,略微發(fā)苦。
翻過來一看,原來底下被王婉煎焦了。
她機(jī)械地嚼著,想要想象一下那款甜品的口感和味道,可惜想象不出。
因為三年來,四處奔波忙于打工的她,沒有一刻停下過拼命賺錢的腳步。
喝著下午茶,和閨蜜在新開的甜品店內(nèi)悠閑地泡一下午,這樣的時光,早已不屬于她。
十來分鐘后,等那些甜品在腦袋里過了三輪,梁安若郁結(jié)的心情才稍稍平復(fù)下來。
王婉的聲音又一點點大起來,她還在自顧自地說,時不時問一句梁國昌,得到的永遠(yuǎn)是他的點頭應(yīng)承。
梁安若放下手里空空如也的碗,瓷器碰到桌子,發(fā)出清脆的一聲。
“吃完了?”王婉還在滔滔不絕,看也沒看自己女兒,“把碗放著吧?!?p> 梁安若默默起身,朝房間走。
王婉站起來,一邊收拾一邊嘆氣,“哎,多大的人了,連碗都不會洗,還說什么要去BJ……”
“還不是我們慣的,就是對她太好了?!绷簢胶偷?。
不知怎的,梁安若的腦袋里,突然轟的一聲!
明明已經(jīng)走到了房間門口,只見她猛地轉(zhuǎn)身,一張素凈的小臉此刻在燈光下,竟?jié)q得通紅。
身體兩側(cè)捏緊的拳頭,隱隱顫抖。
她看著王婉。
“我要出國?!?p> 四個字,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