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調(diào)慢詞：從杜牧到周邦彥（七）

　　三、宋詞“集大成”者——周邦彥〈三〉

　　 3、抒情手法上的加倍進層。所謂“加倍”，是指在力度上增加更多;所謂“進層”，是指在結構上進一步，二者常常綜合在一起用，難分彼此。其實這兩種或者說一種技巧在詩詞里早就出現(xiàn)了，不過還只限于詞句。比如李商隱《無題》“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賀鑄《搗練子》“寄到玉關應萬里，戍人猶在玉關西”。但集詞之大成的周邦彥卻不僅能嫻熟的運用還擴展到全篇，成為慢詞的一種良好寫法，為南宋諸家所樂于繼承。

　　例如周邦彥的《六丑》：

　　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愿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誰家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溪，輕翻柳陌。多情更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謹嗉t、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詞的上片寫春去花落，在春去花落之中，暗寓了作者的客里相思?！罢龁我略嚲啤钡谝痪?，先不寫花，而是從詞人自己的處境寫起?！皢我隆秉c明天氣、季節(jié)，這個季節(jié)正是薔薇凋謝季節(jié)，“酒”本是消愁之物，“試酒”見出詞人心中隱然有一絲愁緒。“悵客里、光陰虛擲”，“悵”，作者作客他鄉(xiāng)，悵大好春光虛度，落花惜春之情已包含其中。客中惜春，客情與惜花之情交織在一起?！霸复簳毫?，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承接“光陰虛擲”而來，對比進行具體說明。從“悵”到“愿”有一個心理過程?！霸浮笔恰皭潯敝笠蟮囊环N心理補嘗，但詞人沒得到這種補嘗。到這里花還未出現(xiàn)，詞人采取“剝筍”筆法，從外圍層層剝筍。春去之快且盡，一點痕跡也沒有。這三句主要表達春去之快之盡?！霸复簳毫簟笔沟眠@三句在全文之中有一層轉折，行文上多了一點波瀾，多了一層惜春之情?！盀閱栒l家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承接“一去無跡”而來，春的歸宿究竟在哪里，詞人在這里進逼一層，有問春、尋春的意思，留春、問春、尋春，惜春之情一層進一層?！盀閱栒l家在，”用問句把筆勢提起，行文又多一層波瀾，“家”照應前面的“歸”。樹上的花已無跡了，“家何在”指已落之花?！耙箒盹L雨，葬楚宮傾國”，是對“一去無跡”的具體說明，夜來風雨，故春歸速?！霸帷惫薀o跡見出詞人濃重的惜春、感傷之情?！俺m傾國”本指美人，這里借代指花(也是巧妙用典)。到這里，春又具體一層，但仍然用人代花，花的特點還未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沾桃溪，輕翻柳陌”，具體描寫“葬楚宮傾國”，以花鈿委地比喻落花的零雜，這是明承?！跋銤伞币延谢ǖ南銡猓_始由借代體向本體過渡。“亂沾桃溪，輕翻柳陌”，暗承“葬楚宮傾國”，直接詠花，用本物體，而不再阻隔，到這時才具體寫到花?！皝y點”——零亂，“輕翻”——漂泊，落拓之形，這幾句寫出了一派落英滿地，殘紅遍灑的景象?！岸嗲楦l追惜，”作者又問一個問句，“追惜”是問春、尋春之后的必然反應。這一句是倒文即“更誰多情追惜，”“更誰”有兩層意思:我追惜;除我之外，沒有人追惜?！暗涿降梗瑫r叩窗隔”，用物之有情，反襯人之無情，也見出東園的悠寂、冷靜?！斑怠奔葴蚀_又生動地寫出了蜂、蝶觸窗短促有力的特點，同時也寫出了一種殷情追惜之態(tài)。以上是上片，在上片歇拍時，寫到了詞人多情追惜，過片則承前寫追惜?！皷|園岑寂，漸蒙籠暗碧”，寫花落盡后東園冷靜，孤寂?！皷|園”指詩人單衣試酒之地，也是薔薇花所生之地。到這里，我們知道了詩人單衣試酒是在薔薇花落的東園，將詩人與花置于同一環(huán)境之中，詩人與花在處境、心靈上有相通之處，“花惜人，人惜花”。“漸蒙籠暗碧”，寫葉顏色變深，“暗”——深，顏色變深厚，“漸”寫出一種過程，春漸漸過去了，夏天來臨了?！办o繞珍叢底，成嘆息”，寫詞人的追惜，“靜”見出獨自一人靜繞，這是一種尋求、留戀、思索，詩人似乎還在尋找春的痕跡，又仿佛在尋找、回味春，尋求、留戀、思索之后，只能嘆息一聲，有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惋惜之情?！霸?，說明了感情逐漸形成的過程，見出感情是實在的，真實的?！皭潯獓@息”反映詞人感情發(fā)展的層次和過程，“悵”是種泛泛的、淡淡的、模糊的惜，追惜還帶一點希望，“嘆息”則完全絕望?！伴L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這幾句將薔薇作擬人化描寫，“故惹”是一種有意的行為，見出薔薇寂寞難耐;“行客”指詞人，詞人重復自己的處境，為下文抒情服務?！伴L條故惹行客”是因為有許多情要訴說?！盃恳麓挕?，寫得逼真，指親近關系的人。“似”、“待”見出薔薇只作一動作，“話別情”是詞人的想象，詩人為什么一看到牽衣的動作就想到別情，這與詞人特定的心境有關?！皠e情”，薔薇枝對花有難舍難分之情，有一種“花惜人，花惜花”之意，這幾句的描寫從摹寫物態(tài)講，十分逼真?！皻堄⑿?、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這幾句也是寫追惜活動?！皬婔⒔韼尽?，詩人拾落花戴在頭巾上，“殘英小”，尤不忍棄之，更見出詞意的轉折中，包含了詞人追惜之中的嘆息?！扳O頭顫裊”，是詞人對自己妻子的想象，可能是對妻子某次葬花之后的情境的聯(lián)想?！捌魈帲贸毕??？謹嗉t、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這幾句表面是追惜落花，希望落花不要隨水流去;從深層含義看，水中漂流的落花引起了詞對“紅葉題詩”的聯(lián)想。那漂零的落花恐怕也有想思之情，“紅葉題詩”的典故有一箭雙雕之意，既寫了追惜春，又寫了對妻子的思念。以上是下片，主要寫對薔薇花的追惜與嘆息，在追惜落花的同時，把自己的客中情思有機地融合進去，兩種情感交織在一起。下片的客情較之上片，是比較清楚的?？偟恼f來，這首詞構思上將惜花之情與客中之情融合，既是花形神兼?zhèn)?，同時使詞內(nèi)蘊豐實、深厚。章法嚴謹、細密，全詞可以分析出許多層次、波瀾:上片四層，單線發(fā)展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進逼，波瀾疊起;下片四層，發(fā)展線索不一，分枝型發(fā)展。全詞層次雖多，針線細，且縱橫旁正，曲直順逆變化不斷，但卻又井然有序，文氣流暢，縝密精嚴。全詞還用比喻、擬人、借代等修辭手法，使花人連成一體，渾化無跡，惜花這個表面線索貫穿始終，萬變而不亂。另外，本詞語言典雅精麗，下字有法度，融化了不少詩句、典故，顯得渾厚和雅，充分反映了詞匠的深厚的文學修養(yǎng)和高超的文字技巧。

　　再例如周邦彥的《拜月星慢》：

　　夜色催更，清塵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檻燈窗，識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相倚，暖日明霞光爛。水眄蘭情，總平生稀見。

　　畫圖中、舊識春風面。誰知道、自到瑤臺畔。眷戀雨潤云溫，苦驚風吹散。念荒寒、寄宿無人館。重門閉、敗壁秋蟲嘆。怎奈向、一縷相思，隔溪山不斷。

　　本題作“秋思”。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說，“全是追思，卻純作實寫。但讀前半闋，幾疑是賦也。換頭再為加倍跌宕之，他人萬萬無此力量”，這評語精當?shù)攸c明了此詞結構、表現(xiàn)手法的獨特性。上片回憶初識伊人的溫馨情景，“驚艷”的感受，不用明眸皓齒之類的描寫，而是從虛處傳神，以“暖日明霞”、“水盼蘭情”來表現(xiàn)伊人的光采奪目，溫柔多情和清麗高雅，不落俗套。過片追溯未見面時的傾慕，以加強相遇的難能可貴?！白缘浆幣_”二句與上片關合，敘歡洽戀情。再用“苦驚風”句一筆鉤轉，描寫現(xiàn)今舊夢幻滅，被迫分離，主人公獨宿荒寒孤館的苦況，結拍寫山川阻隔而相思不斷，見出主人公一往情深，饒敦厚之致。中間三韻，可謂是一韻加一倍，舊歡難覓，本已難堪，獨宿荒寒寂寞無人的館驛站更是難堪，閉上重門，仍聽到“敗壁蟲聲嘆”，此最難堪處。抒情力量越來越大。

　　總之，長調(diào)詞以杜牧的《八六子》開端，經(jīng)過蘇軾，秦觀等人的努力，到周邦彥形成一個詞史上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