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調慢詞:從杜牧到周邦彥(四)
二、大量創(chuàng)作慢詞的第一人——柳永〈三〉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首次提出“盛唐氣象”這個概念。盛唐氣象所指的是詩歌中蓬勃的氣象,這蓬勃不只由于它發(fā)展的盛況,更重要的乃是一種蓬勃的思想感情所形成的時代性格。清王士禎《師友傳詩錄》云:“盛唐詩或高,或古,或深,或厚,或長,或雄渾,或飄逸,或悲壯,或凄婉,皆可師法?!倍⑻茪庀缶褪沁@諸多風格凝聚滲透之后所生成的總體風貌。
趙令疇在《侯鯖錄》卷七便曾記載說:“東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之“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鼻宕韺O遹的《金粟詞話》也曾有“柳七亦自有唐人妙境”之語。可見柳詞之佳者,原有極值得稱賞贊美之處,只可惜此種佳處并不像前面所提出的那些柳詞外在特征的便于指述,于是遂不得不借唐詩為喻說,謂其有唐人之高處及妙境。古代諸家對柳詞之評語一般認為其有唐人之高處與妙境者,大多以他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一首中的“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數(shù)句為說?,F(xiàn)在我們就來看看它們的好處究竟在哪里。附《八聲甘州》全詞:
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首先,柳永此詞的前半首,以寫全景取勝,而且以形象而言,他所寫的景物其實極為開闊高遠。且在開闊高遠的景色中,柳永又以“暮雨”“霜風”“殘照”等字眼,暗示了景色中瞬息不停的大自然的變化。除了如此動人的形象以外,柳永又通過“瀟瀟”“清秋”“冷落”等疊字與雙聲的運用,從聲音方面給予讀者一種極為強烈有力的感受。而此種種形象與聲音雖然紛至沓來,卻又絲毫也不顯得雜亂,皆因為其敘寫的層次極有章法。該詞開篇便以一“對”字,直貫下面的“瀟瀟暮雨灑江天”及“一番洗清秋”兩句,十三個字一氣呵成是,寫今日眼前當下的景象;,然后又以一“漸”字領起下面“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三個四字句,也是十三個字一氣呵成,則是寫近來日復一日正在轉變中的景象。這兩個十三字一氣貫下之詞句,氣勢雖同,而又音節(jié)各異。前者是一、七、五;后者是一、四、四、四。這些種種不同的形象和音節(jié),都共同指向一個作用和目的,那就是在大自然的景色中所顯示的,網(wǎng)羅天地無可遁逃的,一日的遲暮與一年的將晚的,無帛的推移和轉變。像這種有景象所傳達的一種感發(fā)的力量,也就正是所謂“氣象”的作用。
王國維《人間詞話·未刊稿》中說:“長調自以周邦彥、柳永、蘇軾、辛棄疾為最工。美成周邦彥《浪淘沙慢》二詞,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若屯田柳永之《八聲甘州》,東坡之《水調歌頭》“中秋寄子由”,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詞論也?!?p> 通過以上,我們認識了柳詞中這種賦予氣象的感發(fā)作用,下面我們要探討的則是柳詞透過這種感發(fā)作用所傳達的,又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內容情意,即詞之風格。
柳詞中一些自抒情意的佳作,則寫出了一種關河寥闊、羈旅落拓的“秋士易感”的哀傷,即昨天我們所說的柳永詞創(chuàng)作內容的第三種:羈旅行役。
柳永所寫的“秋士易感”的作品,則是真正以男子為主角而寫的“功業(yè)未及建,夕陽忽西流”的人才志士恐懼于暮年失志的悲慨。在柳永的詞中,足以與其“秋士易感”的情意相生發(fā)的,則是他所寫的開闊博大的日暮及秋晚的景色。
詞人以如椽之筆描繪江野暮秋蕭瑟寥廓、渾莽蒼涼的景色:以“瀟瀟”暮雨、“凄緊”的霜風、江流展現(xiàn)了風雨急驟的秋江雨景;以“冷落”的關河、夕陽“殘照”描繪了驟雨沖洗后蒼茫浩闊、清寂高遠的江天景象,充滿了蕭瑟、肅殺的悲秋情調?!败圮畚锶A休”比喻青春時光的短暫,只剩下“無語東流”的長江水,暗示詞人的惆悵和悲愁無處訴說。
宋玉《九辯》的首章開篇,即曰“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就顯示了一種對美好的生命漸趨衰敗消亡的悲哀與恐懼,又云:“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表達了宋玉“悲秋”所感慨的貧士失職、有才之人遲暮的悲哀。這種風格,恰恰就是柳永某些自我抒寫情志的作品中的主要風格面貌。
鄭文焯說柳詞的長調,“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作揮綽之聲”,又云:“真神觀飛越,只在一二筆,便爾破壁飛去?!贝搜源_是也。
云箋小字
我手寫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