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秦觀的《浣溪沙·漠漠輕寒上曉樓》
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曉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很喜歡聽香港歌星譚詠麟的歌,尤其喜歡他的《難舍難分》和《夜未央》兩首歌,其中《夜未央》中的歌詞描寫意境與秦觀的這首詞很像,歌詞寫的也美像一首現(xiàn)代詩。“……飛花輕似霧奈何風(fēng)吹起,終究如煙紛飛東西。細雨細如愁,忘了看個清楚,你眼中脈脈深情。雨中路遙遙,夢里風(fēng)蕭蕭,仿佛中你在微笑?!瓱o聲又無息花落了滿地,只留下芬芳依稀……
是否與秦觀的《浣溪沙》中“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的意境很像?
秦觀作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但在詞的寫作方面卻并未追隨蘇軾之“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的開拓創(chuàng)新的嘗試,而是仍然停留在《花間》詞之閨情春怨的傳統(tǒng)之中。秦觀的詞在內(nèi)容方面,從表面看來,雖與《花間》之傳統(tǒng)有相近之處,然而在意境方面卻實在又有其個人所獨具的特色與成就。劉熙載在其《藝概·詞概》中就曾經(jīng)說“秦少游詞得《花間》《尊前》遺韻,卻能自出清新?!睕r周頤在其《蕙風(fēng)詞話》卷二中也說:“有宋熙豐間,詞學(xué)稱極盛。蘇長公(蘇軾)提倡風(fēng)雅,為一代山斗;黃山谷(黃庭堅),秦少游(秦觀)、晁無咎(晁補之)皆長公之客也。山谷、無咎皆工倚聲,體格與長公為近。惟少游自辟蹊徑,卓然名家。蓋其天分高,故能抽秘騁妍于尋常濡染然之外?!?p> 秦觀的詞是確實有其本質(zhì)方面的一種特美,雖然源于《花間》,但卻不僅與《花間》之詞有所不同,就是與其他源于《花間》的北宋詞人如晏殊、歐陽修諸人也有所不同,這其間原來有著許多精微細致的差別,現(xiàn)在此做一探討。
“花間”一詞,始建于五代后蜀趙崇祚所集的《花間集》,其集收錄了唐五代共18家500首?;ㄩg詞,雖因某些詞作描寫男女情愛的大膽而受到后代一些正統(tǒng)文人的批評,但卻以其抒情的真摯和描驀的細膩在文學(xué)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宋人尊花間詞是“本色詞”,把它奉為詞的正宗。它既是婉約詞的直接先導(dǎo),更深深地影響了中國詞壇,為我國古典詩詞增添了無限光彩。
據(jù)歐陽炯《花間集序》之所敘寫,則此書之編輯,原來乃是由于“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嬌嬈之態(tài),于是遂編集了這些“詞客曲子詞”,為的是“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連舟之引”。因此,《花間集》中所收錄的,原來應(yīng)該只是為了寫給那些歌筵酒席間美麗的歌兒酒女去演唱的艷曲歌詞。這一類的歌詞,當(dāng)然本來并沒有什么深意可言,然而其柔婉精微之特質(zhì),卻恰好足以喚起人心中的某一種幽約深婉的情意。所以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中乃云:“詞之為體,要眇宜修”,以為其雖然“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然而卻“能言詩之所不能言”。因此,“詞”遂形成了與詩并不全同的一種特美。
在這首詞中,秦觀表面所寫的,實在只是一個細致幽微的感覺中的世界?!昂笔恰拜p寒”,“陰”是“曉陰”,“畫屏”上是“淡煙流水”,“飛花”之“輕”似“夢”,“絲雨”之“細”如“愁”,“寶簾”之掛曰“閑”,掛簾之“銀鉤”曰“小”,全篇中所有的形容字沒有一處用重筆,但卻并非泛泛的眼前景物的記錄,外表看來雖然極為平淡,而在平淡中卻帶著作者極為纖細銳敏的一種心靈上的感受。在這一類詞中,既沒有像溫庭筠詞中的秾麗的辭采,也沒有像韋莊詞中的可以指實的情事,又沒有像馮延巳詞中的“花前病酒”及李煜詞中的“人生長恨”的深摯強烈的感情,更體會不出如晏殊詞中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哲思式的觀照和歐陽修詞中的“直須看盡洛城花,始供春風(fēng)容易別”時遣玩的豪興。而其細致幽微之處卻別具一種感人的力量。
其通篇所寫的,實在都只是以“感受”為主,是“輕寒”的“漠漠”,是“曉陰”的“無賴”,是“畫屏”之“幽”,是“寶簾”之“閑掛”,而并未正式敘寫什么內(nèi)心的情意。即以其最著名的“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兩句而言,雖然用了“夢”字與“愁”字,但其所寫者也并非真正的“夢”與“愁”,而只不過是寫“飛花”之“自在”,其“輕”似“夢”;“絲雨”之“無邊”,其“細”如“愁”而已。但秦觀雖非正式寫“夢”與“愁”,卻又會使讀者感到若非是一個心中有“夢”有“愁”的善感的詞人,又如何會寫出如此“似夢”“如愁”的句子來。更如何會對“輕寒”、“曉明”、“畫屏”之“淡煙流水”、“寶簾”之“閑掛銀鉤”這一類看似平淡的景物,有如此細致銳敏的感受。所以馮煦乃稱他人之詞為“詞才”,而獨稱秦觀之詞為“詞心”,而這首《浣溪沙》詞,可以說是最能表現(xiàn)秦觀詞之特美的一篇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