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寧拿衣袖拭了拭眼角的淚水,喚來幾個內(nèi)監(jiān),將承宏帝抬到奉天殿后一間書室的榻上,另一邊去九龍玉璧下將幾位內(nèi)閣重臣喚上來,以待變故。
聽聞承宏帝不好,幾名閣老連忙上殿,剩余群臣皆跪侍殿外,焦急等候消息。
奉天殿上,書室之內(nèi)只有海寧、水溶、安辰三人伴駕,內(nèi)閣閣員皆跪在殿中,等候覲見。
安辰坐在榻邊,持續(xù)往承宏帝體內(nèi)輸入靈氣,因承宏帝并非傷損,而是壽限已至,所以收效甚微。
約莫半個時辰后,承宏帝終于幽幽轉(zhuǎn)醒,一睜眼便流下兩滴濁淚來,入眼的是頂上的太極八卦圖形。
這是他修道之后改的,宮里許多陳設(shè)都與道觀一致。
看到這些玄門之物,承宏帝不由想起這些年自己的荒唐,堂堂一國之君,將寢宮改成精舍,皇家園林內(nèi)修建道觀,一心修玄,妄想長生不老,最后卻落了個如此下場!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承宏帝也自知大限以至,不由得悲從中來、泣不成聲,手在榻邊顫顫巍巍抓了兩下,只抓住了太子水溶的袖子。
“朕方才在殿上所言,王道者、霸道者,你合則用,不合則棄。你比朕仁善,當能做好這個天子、管好這個家!”
他邊說眼淚邊流,“朕對不住百姓,對不住你,給你留了個爛攤子......”
“皇伯伯.....”
水溶雖然不忿承宏帝這些年行徑,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刻也有所感念,眼圈發(fā)紅。
承宏帝將眼光轉(zhuǎn)到安辰身上,“好在安卿一心一意對你,以他的仙威,你大可以放開手腳,改制圖強。那些官紳地主,想必不敢反抗的。朕未竟之功業(yè),只能留給你去完成了?!?p> “唉!”
安辰輕嘆道:“陛下放心吧!安某會幫水溶完成他心中的千秋功業(yè)的。”
“甚好!”
承宏帝艱難地點了點頭,又望向水溶,一雙濁眼呈現(xiàn)迷離之色,似乎在回憶什么,“朕想起你小時候和水衡一起承歡在朕膝下時的場景。水衡他......他天性本不壞,卻是朕,將他帶上了不歸路?!?p> 他的聲音漸漸微弱,“水溶,看在朕的面子上,貶為庶人也好,圈禁至死也罷,留他一條性命吧......”
說著,承宏帝忍不住嗚咽起來,水溶還來不及拒絕或應(yīng)下,喉嚨便發(fā)出阻粘之聲,似乎是痰涌阻塞,面龐漲得通紅。
內(nèi)監(jiān)們連忙上前,為承宏帝抹擦前心、拍打后背,使他臉色稍微好看一點,但已不能言語,北靜王為他們讓出身子,一旁焦急侍立。
海寧公公吩咐,進上太醫(yī)備好的參藥、黃湯,只是承宏帝牙關(guān)緊閉,藥石不能進。
隨侍的內(nèi)監(jiān)們都是承宏帝的親信,此時也知回天乏術(shù),低頭掩住悲容,不敢啼哭。
承宏帝時而劇烈喘息,時而平靜若眠,榻邊內(nèi)監(jiān)們伺候得滿頭大汗。
又過了兩三息的功夫,他的面色似乎好轉(zhuǎn),一直緊閉的牙關(guān)也送了下來,張合中發(fā)出嗚咽之聲,不知想表達什么。
海寧用金匙送上參藥黃湯,卻被承宏帝抿嘴拒掉,仍舊嗚咽不已,面露悲狀。
見承宏帝眼睛、手朝著窗邊哼哼,海寧連忙吩咐打開那大紅木雕花和合窗,露出外間夕陽下的風(fēng)景。
奉天殿危危百尺,窗外可以看見云江另一頭的赤金山,此時河山鍍上夕陽余暉,燦爛昏黃。
海寧不愧是掌印太監(jiān),對于承宏帝的意思摸得明明白白。
露出窗外的風(fēng)景之后,承宏帝便略微平靜下來,兩只枯手顫顫巍巍,卻無力抓住任何東西,一雙濁眼緊盯著那些景象、線條、光影,不肯放過,并滑下兩滴淚珠。
氣似乎順了許多,承宏帝的面色逐漸好看起來,面上肌肉卻有些不聽使喚,歪斜著嘴,道:“權(quán)勢滔天又如何?縱有金銀千百萬,臨死兩手攥空拳......”
而后聲音便越來越微弱、難辨,片刻之后,承宏帝身子一軟,閉目一仰,躺倒在榻上。
“陛下......”
海寧公公一聲低泣,趕緊上前探承宏帝的鼻息,見再無氣流往來,噗通一下跪伏在地上,悲泣不已。
書室內(nèi)一時間哀聲大放,殿里候著的幾位閣老互視一眼,見有小內(nèi)監(jiān)出來向他們躬身泣涕,這才起身進入書室。
內(nèi)監(jiān)們替承宏帝將雙手交與腹前,整理好衣袍冠帶,并派人宣內(nèi)閣閣員、各部堂官等重臣入內(nèi)磕頭。
承宏帝水宜,自十二歲登基御極,于今四十有八年矣,在其六十整壽這一年的冬天,龍馭上賓。
其人天質(zhì)英斷,睿視絕人。即位初年,受權(quán)臣擺布,但其苦心謀劃,很快親政。鏟除積弊,煥然與天下更始。然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矣。乾綱獨斷、剛愎雄猜,致使大案疊起,大批功臣勛貴亡命。
尤其晚年求長生益急,寵幸妖道廣云子,一心修玄,富有四海,不念其為百姓膏脂也,而侈興土木,凡此種種,新帝水溶為免天下妄議,與國師安辰及內(nèi)閣諸員商議,暫不行披露,其是非功過,只能留后人評說。
悲泣聲從書室內(nèi)傳到奉天殿,再傳到整座宮城,而后傳往京中二十四衙門及地方各省。
皇帝崩逝,宮里懸哀幡、設(shè)靈堂,并宣布三年喪期,不得演樂、婚嫁等諸多禮制。
承宏帝的謚號理應(yīng)由內(nèi)閣諸臣議定,然因其功過褒貶不一,倒是引起一番爭議。
謚號中有美謚如文、武、莊、襄等,平謚有懷、悼、哀、閔等,而一些作為不得人心的帝王則會在過身后被臣子定下惡謚,如厲、靈、煬等。
也算是一輩子勤慎侍君的臣子們唯一公然評議皇帝,或者說報復(fù)皇帝的機會。
對于承宏帝,其褒貶自然不一,反復(fù)爭論后,還是由安瓊拍板,謚號定為‘愍’算是一個平謚。
全謚為崇天契道哲肅敦簡光文章武安仁止孝愍皇帝,刻成靈位,受群臣祭拜,然后設(shè)于太廟先賢殿,供后人瞻仰緬懷。
大行皇帝的梓宮在奉天殿停靈三日,然后牽往殯宮,由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等算好良辰吉日,因剛經(jīng)歷一場造反大案,朝廷上下還不安穩(wěn),便只就近挑了一個尚好的日子,僅僅七天便送往萬年吉壤,京畿赤金山的泰陵。
嗣皇帝水溶派官告祭天、地、太廟及社稷,兩天后舉行遷葬禮,隨行法駕、王儀鹵簿一應(yīng)俱全,百官等親臨至祭,獻上貢品膳食后,由讀祝官恭讀祭文,嗣皇帝祭酒三爵,百官行三次大禮。
諸多繁雜喪儀禮制行完之后,這才將大行皇帝的梓宮抬往地宮安陵,雖然一切從簡,但因正處冬日,天降大雪難行,也歷經(jīng)半個月之久才將流程全部走完。
喪儀全程由禮部尚書安瓊為總指揮,安辰則僅在重要時刻露一下面,其他時間要么修煉,要么在家陪伴母親王氏。
期間拿廣云子剩下的那些寶藥藥液,以《六識凝神法》中的丹藥篇之法嘗試了一下煉丹,因藥材為凡材,所煉制丹藥也為凡丹,倒還算順利。
僅僅頭一爐煉廢,接下來幾爐都成了丹,雖對自家修煉無用,但對于武學(xué)階段修煉真氣有奇效,也有增強體質(zhì)、延年益壽之妙用,便給母親王氏服用了一些。
喪儀閑暇時,水溶特意找了安辰一次,將承宏帝的遺愿與安辰作了商討。
安辰對此并不感冒,人死如燈滅,魂魄輪回后又是一個全新的人,遺愿完不完成他都不會知道了。
忠順王禍害極大,別說放,就算圈禁起來安辰也不放心。
雖然那些黨羽處死的處死、流放的流放,但為了少作殺孽,安辰特意干預(yù)了辦案過程,并未株連,有罪的依律處置,沒罪的讓他們各自謀活命去了,所以并非一點隱患沒留。
這些人或許并無不臣之心,但若日后與忠順王勾結(jié)起來,未必不會釀出亂子來。
但畢竟承宏帝人已經(jīng)死了,水溶還是感念其留下的唯一遺愿,不想此事一直縈繞在心間作梗,還是堅持遂了承宏帝之愿。
安辰輕嘆,為求穩(wěn)妥,將這事攬了過來,必要辦得妥當,避免留下遺禍。
百官隨嗣皇帝前往泰陵這一天,刑部天牢中傳出忠順王與此日暴斃的消息,報上朝廷后以草席一裹,隨便在山野挖了個坑埋了,忠順王此人從此消失在世間。
舊忠順王府!
因忠順王與廣云子造反一案,王府中已被查抄干凈,男丁充軍,女眷沒官,詹事、屬官等罪重的秋決,罪輕的流三千里。
諾大的一座王府全然空了下來,這一月的功夫便徹底破敗了,房室里都是抄家后的一地狼藉,府里枯葉漫地,蛛絲爬墻。
不知何時起,這里多了一名乞丐,其面容枯槁,口不能言,體帶殘疾。
這乞丐每日都在忠順王府徘徊瞻顧,從不去討米要飯,只因其太過可憐,常有人主動施舍飯食,這才不至于餓死。
安辰在暗中看著這破敗的王府和那乞丐,良久后只輕輕一嘆,轉(zhuǎn)身飄然而去。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轉(zhuǎn)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訓(xùn)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看著那大梁國師漸行漸遠,雪地上只留下一行腳印和這一首歌訣,那老乞丐倚在墻下,獨自品味著這歌中的滋味,兩淚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