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布莊旁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樹,幾只蟬正棲在樹間不知疲倦地叫著。
楚亦淵本以為沈江蘺好不容易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慕然,定會好好敘一番舊的,孰料才等了不多時,便瞧見沈江蘺抱著幾匹布料意興闌珊地上了車。
“他不是慕然。”沈江蘺坐上車后,將手里拿著的幾匹布料放下,一臉篤定,見楚亦淵不做聲,又補充了一句:“就算他的名字也叫慕然,也在七年前去過云谷,我也還是能確定他不是我小時候遇到的那個小哥哥慕然?!?p> “你不是說,你不記得慕然長什么樣子了嗎?”楚亦淵挑了挑眉道。
“感覺是不會騙人的。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樣貌可能會變,身形可能會變,就連性格也可能會變,可不管怎么變,也總會有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不會變。我雖不記得慕然的樣子了,可我還是能確定流云布坊的那位不是他。
我當初就該想到的。你說的那個慕然,既是自小生于商賈之家,那定是極看重利益的,又怎么可能做那種賠本的買賣,自掏腰包幫我打銀器呢?”
沈江蘺垂頭喪氣地說完這段話之后,轉(zhuǎn)而想到自己辜負了楚亦淵的好意,又轉(zhuǎn)向他,很是誠懇地行了一禮:“多謝楚兄今日相助,這份人情小弟我先記下了,日后楚兄若是有需要幫忙的,只管同小弟說便是?!?p> “好,那你可要記牢了?!蹦饺宦犕晟蚪y這番話心情似乎很是不錯,饒有興趣地看了看窗外,繼而問沈江蘺:“現(xiàn)在時間還早,你是想直接回宮,還是想再逛逛?”
“再逛逛吧,好不容易出趟宮,我想去看看我三哥他們?!鄙蚪y自是不愿錯過這難得的出宮的機會。
“好?!背鄿Y粲然一笑,轉(zhuǎn)頭朝車夫吩咐:“去明月樓?!?p> 馬車開始掉頭往明月樓的方向駛?cè)?。沈江蘺雖因著沒能找到真正的慕然心中有些不快,但也知道此番連出宮的機會都是身邊這位大佬給的,便也很是識趣地找出一把蒲扇,狗腿地在一旁給楚亦淵扇起風來。
楚亦淵看了一眼身邊小心翼翼的沈江蘺,頗為無奈地笑了一下:“倒也不必如此。”
“必須如此啊,你幫了我這么多忙,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了,便尋思著能先還一點就是一點。”沈江蘺手上動作不停,只依舊狗腿地說道。
楚亦淵聽完她的話,臉上笑意不減:“我還以為你會說,你不知道如何報答我,唯有以身相許呢?!?p> “那也要我有這個資本呀!”沈江蘺將狗腿子的特質(zhì)發(fā)揮得淋漓至盡:“您是誰呀,長樂國高高在上的三王子,以后就算做不成王君,那也是要當王爺?shù)娜?,我一個從南塢陪嫁過來的小宮女,怎敢覬覦您呢?”
楚亦淵正在把玩一把折扇的手頓了一下,過了許久才再次開口,聲音中帶了些許嘆息:“你若真想報答我,便給我吹首曲子吧?!?p> 沈江蘺便放下蒲扇,從懷中掏出一把小巧的陶塤,又歪著頭想了想,這才輕輕將陶塤送至唇邊。
婉轉(zhuǎn)清越的塤音響起,意境不似先前的宏大悠遠,反而帶著些溫柔繾綣,如一個待字閨中的懷春少女,對著心上人婉轉(zhuǎn)低訴,又如一個溫婉多情的美嬌娥,正抱著琵琶淺吟低唱。
楚亦淵先前一直覺得單憑她吹塤的意境,很難讓人相信她是個南方人,可如今聽到的這首曲子,卻是處處帶著一種煙雨江南的溫婉秀麗。
他一只以為她是一只翱翔天際的鷹,如今卻突然發(fā)現(xiàn),或許在喜歡的人面前,她亦可以是一只婉轉(zhuǎn)嬌媚的雀兒。
曲子并不算長,最后一縷塤音落下,沈江蘺將陶塤小心地收好,一副“快夸我”的表情等著楚亦淵點評。
“阿籬開始懷春了?!背鄿Y看著她,開玩笑道。
“你這話說的,小爺我好歹也是個姑娘家,哪個姑娘家的不懷春?!鄙蚪y大言不慚地回了一句,繼而神色開始變得認真些了:“這首曲子是我三哥教我的,他說這是阿娘生前最喜歡的一首曲子?!?p> “同我講一講你阿娘的故事吧?!背鄿Y看著身邊的小姑娘,忍不住開口道。
“我和我阿娘,其實也沒什么故事,畢竟我從來都沒見過她,但這把陶塤便是她留給我的?!鄙蚪y說著,又掏出懷中的陶塤,放在手里把玩著。
“聽說,我阿娘先前是宮里頭的一名樂姬,父親在進宮的時候偶然遇見了,便對她一見鐘情。后來父親立了功,王君問他想要什么賞賜,父親便向王君求來了我阿娘。
阿娘因著身份低微,進門后沒少受大夫人的欺負,可她的臉上卻總是掛著淺淺的笑意,從來都不抱怨。
三哥說,阿娘是那種溫婉的江南女子,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會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好看極了。我小的時候也很想要那樣的兩個梨渦,但是我都快把臉戳破了,都沒能戳出兩個梨渦來。
后來我就想啊,我雖是阿娘生的,但我和阿娘,大抵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罷。譬如阿娘被大夫人欺負了,只會忍氣吞聲,但我若是受了欺負,只要條件允許,我是肯定會欺負回去的。阿娘喜歡這種溫婉的調(diào)子,可我卻偏愛那種金戈鐵馬的恢弘意境。
有時候我經(jīng)常會想,我的阿娘,她會是什么樣子的。想來想去,腦子里都是一個很溫柔的女子,臉上掛著兩個淺淺的梨渦,柔柔地喚我阿籬?!?p> 沈江蘺說著,臉上開始出現(xiàn)憧憬的神色:“三哥還說,阿娘善音律,頂擅長的便是箜篌,可她一生最喜歡的,卻是我手上的這把陶塤。阿娘臨死前囑咐三哥把這把塤留給我,她大抵是覺得我從小便沒了娘,想給我留個念想罷。她真是個溫柔的女子呢?!?p> “你阿娘若是能看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定會很開心的?!背鄿Y靜靜聽她講完,只默默說了這樣一句話。
兩個人都沒有再作聲,只靜靜看著馬車外飛速流逝的景色。
不多時,明月樓到了。
同流云布莊的冷清不同,明月樓即使是在盛夏的午后,也依舊熱鬧非凡。
不愧是秣陵城最大的酒樓,唱曲兒的,說書的,跳舞的,應(yīng)有盡有。
沈江籬看著看著,就把看她三哥的事情忘在一邊了,聽著一個戲臺子上的角兒唱戲,聽入了迷。
一曲唱罷,臺子上的人緩緩謝幕,那角兒在眾人的簇擁下往后臺去了。
一直到底下的許多看客瘋了一樣地喊著“霜月姑娘”,沈江籬才從那折子戲的余韻中回過神來,一臉驚訝地問楚亦淵:“方才戲臺子上的那角兒……是霜月?”
楚亦淵輕笑了一聲:“我還以為你是因為知道那角兒是霜月,所以才停下來的呢?!?p> “我……妝畫得那樣濃,怎么會認得出來?!鄙蚪h白了他一眼,這才又想起她那倒霉的三哥來:“你先等一等,我問問我三哥現(xiàn)在在何處?!?p> “不用問了,你三哥……已經(jīng)來了?!背鄿Y看著沈江籬身后,一臉淡定道。
話音剛落,沈江籬便感覺背后一陣涼颼颼的,強裝淡定地轉(zhuǎn)過身,便看見了身后一臉幽怨的沈江辰。
“可真是不錯,你竟還記得你是有個三哥的。”見沈江蘺轉(zhuǎn)過身,沈江辰冷笑著嘲諷道。
“三哥您這話說的,忘了誰也不會忘了您哪!”沈江蘺繼續(xù)發(fā)揮她狗腿子的特質(zhì),馬屁拍得一套一套的:“我知道像三哥您這般風流俊朗,寬容大度之人,是斷然不會同我一般見識的?!?p> “說的也是……”沈江辰撓了撓頭,繼而便看到沈江蘺搽了脂粉的臉,又是一臉的嫌棄:“大妹子,你聽三哥一句,長得丑不是你的錯,但是長得丑還要抹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出來嚇人,那就是你的不對了?!?p> “成,您說什么就是什么吧?!鄙蚪y知道她三哥只要心里頭不痛快就喜歡挑刺,并不與他一般見識,只應(yīng)了一句便找小廝要了一間雅間吃酒。
“說說吧,最近這段日子,又闖了什么禍?”被自己親妹妹忽視的沈江辰心里頭雖然很不痛快,但落座之后,到底還是沒忍住開始關(guān)心自家妹子的現(xiàn)狀。
沈江籬便把她最近遇到的關(guān)于長樂國后宮的境況一股腦同沈江辰講了一遍,只是刻意省去了所有和南塢國有關(guān)的那些瑣事。
一來是因為茲事體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二來也是因為這些事情有些危險,她不愿再讓她三哥也卷進來。
楚亦淵在上菜之后不久便很識趣地找了個借口遁了,兄妹二人就著小酒邊喝邊聊,不知不覺間便過了將近一個時辰。
“好了,酒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如三哥你陪我去看看我的好姐妹霜月吧!”酒足飯飽的沈江蘺站起身,滿足地拍了拍肚子道。
“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去呢!”沈江辰喝完酒壺里的最后一口酒,打了個飽嗝道。
“你對霜月的意見就這么大?我覺得人家挺單純直爽一姑娘呀,哪點礙著你的眼了。”沈江蘺很是不滿地看了她三哥一眼。
“她沒哪點礙著我的眼了,我對她也沒什么意見,只是你也知道你三哥我的魅力大,人家小姑娘心悅我,我既對人家沒意思,就該表現(xiàn)得明確一點,免得耽誤了人家小姑娘,還給我自己惹一身麻煩?!鄙蚪秸f著,平日里吊兒郎當?shù)谋砬楹币姷刈兊谜J真了。
“說的也是?!鄙蚪y認真想了想,覺得她三哥說的有道理,便也沒有再堅持,只自己走出了雅間,直往戲臺子那邊找霜月去了。
出了雅間往前走了不久,沈江蘺便聽到了前面一陣騷動,還隱約聽到了霜月的名字,一種不好的預感從沈江蘺心里升上來,她拔腿就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jīng)_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