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海棠父母偶爾會打電話向老師詢問情況，吳一一回復著，她父母親都是實誠的普通人，從旁觀者的角度來講，讀書能遇到這樣認真負責還熱心的老師，真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大概過了半個月，海棠終于肯開口說話了。這也是她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以后，說的第一句話，她仍舊是躺著，用最隨意的語氣問了個最不隨意的問題：“老師，她是為什么轉學走了？”聽到她吱聲了，吳背對著她正往凳子上放衣服的身影僵了兩秒，隨即轉頭過來，卻并不回答海棠的提問，只說：“你終于肯跟我說話了，我的好寶貝?！闭f著就欲湊上前來。她把被子緊了緊，又重復了一遍問題。吳就在床邊坐下，伸手就要去捋她額頭的碎發(fā)，一接觸到她刀子一樣的眼神，便停了下來。他把手搭在被子上，眼睛盯著她，用盡全身解數(shù)撒著嬌說：“你別再叫我老師了嘛，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像犯了罪一樣……”“難道你不是犯罪嗎？那你告訴我是什么？是愛？你配談愛？”海棠不想再看這假惺惺的表演，開口懟了回去。
“我是真的太愛你了，我教過那么多學生，只有你讓我情難自禁。你放心，我會對你負責的。”
“負責？你準備怎么負責？莫非是像話本里寫的那樣，干那停妻再娶妻的勾當？”
吳被她說得有些尷尬，也不再言語。停了半晌，她接著說：“我要去報警?！币馔獾氖菂遣]有預想中的服軟，他笑了笑說：“好啊，你去報警吧。但是這樣我毀了你自己也毀了，你先想想劃不劃算吧?！彼缓芏ト说能浝?，他已經(jīng)人到中年做了錯事被懲處那也是罪有應得，可海棠呢，她才不到十八歲，如若是因為這個名聲盡毀，只怕是毀了自己不說，還會害得父母親淪為笑柄。她好氣，藏在被子里的拳頭微微有些發(fā)抖。吳接著說：“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這是你跟我的秘密?！边呎f邊往被子里去握她的手。
又過了些時日，春節(jié)馬上就到了，她借吳的電話給家里打了電話拜了年，仍是沒有提起回家之事，家人只當她是在班主任家里住著，也不再多問。此時的她外形上已經(jīng)看不出什么蹊蹺來，只是人已經(jīng)活得像潭死水。因為是高三，學生們需要提前返校，海棠為了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回到集體，已經(jīng)反復在心底預演了無數(shù)遍。但是她只要閉上眼睛，就總是重復的畫面，那剜也剜不掉的夢魘。她說四周好像都是密不透風的圍墻，她已經(jīng)看不到聽不到圍墻以外的人和事了，而圍墻你只有她和那個男人。
開學這天，小炎如往常一樣，早早到了學校。意外看到海棠已經(jīng)坐在教室里，便悄悄地過去猛地拍了一下她肩膀?？上ШＬ牟]有配合他完成表演，她慢慢地看向他，眼睛里把什么都說了，嘴里卻什么也沒說。她不知道如果有人知道了會怎樣，她不敢去嘗試。小炎看出了她的不對勁，卻也只當她是為了上學期期末的成績還傷神著，只安慰她：“還有一個學期呢，還來得及?！彼驳吐暩胶停骸笆前?，還有一個學期……”這一個學期，她該怎么過呢？這個學期以后，又該如何？
新學期到來，吳又回到了他扮演幾十年的角色。他比上一學期更加容光煥發(fā)，一天二十四小時恨不得全部用在那教室里，這是屬于他的戰(zhàn)場。吳似是年輕了不少，精氣神都很足，每天對學生們的學習和生活都十分關愛，卯足了勁給學生做好后勤保障工作，比如負責給每個學生打開水，每天為每個學生提供一個水煮蛋，每逢周末帶班上一批學生去外面下館子。這樣的老師，全校找不出第二個。學生們也很對得起他的這份用心，班上調(diào)皮搗蛋的也都收斂了，學習氛圍前所未有的濃厚。吳忙碌的工作并不妨礙他對海棠的掌控，早讀空無一人的教師辦公室、晚自習后熄了燈的教室以及周末的某個永遠拉著窗簾的固定去處，她都逃脫不了，又或者說黑漆漆的夜黑漆漆的人生，讓她已經(jīng)喪失了逃離的斗志。她知道，這場黑暗，永遠不會過去。
當然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密不透風的。高三比其他年級多一個早自習，大家六點半起床，五分鐘洗漱，然后上教室上自習課，上完第一個自習課才是晨練和吃早餐時間。通常第一個早自習的時候，吳的辦公室是沒有其他老師在的。這一天，吳又如往常一般，點名叫海棠帶著書去辦公室。她對于這個已經(jīng)很熟悉了，自己搬了椅子在吳的辦公桌前坐下開始看書，吳就挨著他坐著，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辦公室的門虛掩著，突然有人推門而入，是隔壁班的一個女老師。吳的手不著痕跡地從海棠的衣服里抽了出來。突然闖入者的眼神并沒有在他們身上停留多久，海棠抬眼望她，看到的是毫不掩飾的鄙夷之色。是啊，他們都知道，但是他們誰也不說，只是用這種眼神來審判她。
第二學期的考試特別多。海棠最近整個人都撲到書上去了，上課在看，下課在看，走路都在看。這倒不是她突然變得多愛學習，而是她只有在學習的時候腦子里才能清醒清醒。這般沒日沒夜的學習，自然也不會是全無效果。這不，幾次月考各科成績都有了起色。到了周末，吳照舊又給她開了假條，讓她去赴約。剛一進門，就聽到洗手間傳來水流嘩啦啦的聲音，還伴著時有時無的哼小曲的動靜。海棠靜悄悄地，進門，換鞋，然后就靜悄悄地坐在房間里，盡管天氣日漸暖和，這屋子里卻還是一樣陰冷。不一會兒，水聲停了，鞋底上沾著水濕答答的腳步聲一點點傳來，又聽得它往廚房去了。一轉眼的功夫，吳回來了，嘴角上掛著笑，手上抓著兩瓶飲料。遞給她她也不接，吳便將飲料放在床頭柜上，他說：“最近考得挺好的，看來還是要我‘親自’教導才行啊?！闭f完就哈哈大笑起來。海棠不咸不淡地回他：“是啊，多虧了你?！彼矡o心再說些有的沒的，輕輕扯開海棠的衣領，往里頭瞧了一眼，就吩咐她：“快去洗澡吧?！本瓦@么在這屋子里消磨了大半天的時間，吳愜意地躺著，一只手枕在海棠的腦袋下，另一只手正擺弄著她的頭發(fā)，突然聽得電話響了，他抽了手出來接電話，聽著是他女兒。他繼續(xù)揉搓著海棠的頭發(fā)，柔聲應著電話，說放心吧，爸爸晚上回家吃飯。海棠輕輕地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眼睛一眨不眨，心口上仿佛有根刺，隱隱地疼著。
再躺了個把小時，吳便起身收拾著準備走人了。他叮囑了一句，讓她休息夠了便自己回學校去。海棠躺著，沒有應聲，一直到他在玄關換鞋的時候，她才忙不迭爬起來，也來不及穿鞋就往外沖去。吳正打算開門，就聽到海棠說：“你不是說愛我嗎？要一輩子陪著我嗎？”他見她這個樣子，有些詫異，忙說：“地上涼，你怎么不穿鞋呢？傻瓜，我當然愛你。你要是還想讓我陪你，那今天晚上就別回學校了，我吃了飯就過來。我已經(jīng)給你點了吃的，應該馬上就到，待會兒記得吃。”說著回房間給她拿了拖鞋，又低下身來給她穿上。
他走了。海棠接了外賣，隨手擱在桌上，也并不打算吃。她伸手用力扯了扯自己的頭發(fā)，她怎么會有這么邪惡的想法，她竟然有一瞬間覺得如果可以占有這個男人全部的愛，也是可以的。她，竟然會有這樣荒唐的想法。她晃晃悠悠走到廚房，翻了翻冰箱想找點冰的東西來讓自己清醒一下。找了又找，意外發(fā)現(xiàn)冷凍層放了整整一層全是冰激凌。原來，吳見她喜歡吃，竟也悄悄備上了。她就地坐著，一個接一個地吃著，一直到喉嚨里的東西都只想往外涌才停下來。
直到夜幕降臨，她都沒有回學校，回想著下午吳給她講的故事。他說在宋代有一個人叫張先，八十歲的時候娶了個十八歲的女孩，還做了首詩：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發(fā)。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更有印象的是他說的蘇東坡的那一首，海棠最喜歡的詞人便是蘇東坡，他說蘇東坡知道此事后也作了一首詩來調(diào)侃：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fā)對紅妝。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他說，如今他就是一樹梨花，這首詩說的正像是他倆。她想吃冰激凌把自己撐死，這也算是滑了天下之大稽了。
吳晚上直到深夜才過來，見著桌上絲毫未動的飯菜，又見了廚房滿地的冰激凌包裝盒，也猜到是怎么個情況了。他嘴上不斷告饒，把海棠摟進懷里，輕輕拍著她背，說：“你現(xiàn)在還小，等你長大些，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我保證一定會對你負責的?！焙Ｌ撵o靜聽著，她也知道這樣不對，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有活下去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