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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素姐……”琳瑯心疼地望著容色枯槁的錦素,這些年她一定過得很不如意,否則她怎么會連琳瑯都不認得。她抱起錦素的頭,揚起淚眸看紀忘川,冷靜又淡漠的口吻?!袄蠣?,您出手未免太重了,她只是病了,她絕不會傷害我。”
紀忘川有口難言,無從辯解,只是琳瑯冷淡的口吻讓他如鯁在喉,寧可她大聲斥責(zé)他,也好過這樣平靜的疏遠。臉上那道劃痕顯眼而嫣紅,劃開的皮肉里靜靜流出血來?!袄锨?,快給琳瑯止血?!?p> 琳瑯拿出手巾捂住臉,別過頭看老秦,說道:“還請軍醫(yī)先看看她,我這點皮外傷真不足掛齒。”
老秦進退維谷,回頭望了眼紀忘川,他頷首默許,老秦和琳瑯一同扶起躺在地上的錦素,把她安置在床上后,托起錦素的一只手正要搭上脈搏,錦素突然睜開眼,看到老秦就是一頓破口大罵?!靶笊?!賤男人!別碰我!快給我滾!”
從醫(yī)多年,從未受過這般屈辱,老秦趔趔趄趄往后跌。錦素好像一只發(fā)狂的母獸,對陌生人筑起了銅墻鐵壁完全抵觸,尤其是陌生的男人,一旦靠近她,只有無休無止的謾罵和瘋狂的拳打腳踢。
老秦為難地杵在紀忘川面前,說道:“大將軍,這……這沒法看?!?p> 紀忘川蹙眉凝重,說道:“罷了,下去吧。”
“老身去開些寧神茶,暫且祛祛這姑娘一身的戾氣?!崩仙砉f道,“林副總管要多保重,姑娘恐怕是受驚過度,一時半會兒認不出您來了?!?p> 琳瑯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了些,朝老秦點了點頭?!傲宅槙缘?,有勞軍醫(yī)費心了?!?p> 老秦前腳剛走,錦素的目光瞟到了器宇軒昂的紀忘川,被琳瑯壓制下去的焦慮再一次爆發(fā)?!俺裟腥?,讓他走!我不要看到臭男人!都是禽獸!一群禽獸!”
琳瑯用瘦弱的身體環(huán)抱著時刻如火山爆發(fā)的錦素,她回過頭,眉峰冷蹙,凝重又不安地看著紀忘川?!袄蠣?,委屈您了。您快回去休息吧,錦素姐經(jīng)不起刺激,對不住,琳瑯不能伺候您?!?p> 錦素受了東瀛倭寇的虐待,對男人產(chǎn)生了莫大的恐懼,這種恐懼演變成了憤恨,她張牙舞爪地要吃人。琳瑯外表柔弱,一直恭恭順順,從無半點重話,可在錦素的煽動之下,與他之間的關(guān)系漸漸變得脆弱?!八偲饋砟憧刂撇蛔?,我還是留下照看你?!?p> 紀忘川最是禁受不起琳瑯懇求的目光,清澈透明又飽含委屈?!袄蠣?,您走吧,那些禽獸把她折磨成這樣,她恨男人。只要見不到您,她一定會平靜下來的?!?p> 他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默默地合上了艙門,卻一直守在門外。
琳瑯從洗臉架子上取下了手巾,在銅盆里絞干后攤在手上,慢慢坐到床沿。一手托著手巾,另一手把梳起的發(fā)冠放下,青絲垂在肩上。“錦素姐,我是琳瑯。你現(xiàn)在記起我了嗎,我是月琳瑯,我們自小一起長大,那時候,我可沒少欺負你?!卞\素怔怔看著烏發(fā)清揚的琳瑯,她顫顫抖抖地探出一只烏爪似的手,琳瑯輕柔地握住錦素的手抵在她受傷的臉頰上?!澳闶钦J得我的,對不對?”
錦素怔楞地看著那嫣紅的血痕,張口結(jié)舌卻內(nèi)疚道:“疼……”
琳瑯抿唇微笑,錦素終于開口說話,愿意與她接觸,她打心里高興,忙搖頭說道:“不疼,一點都不疼?!?p> 她躡手躡腳地擦著錦素臟污的臉,每擦干凈一塊肌膚,就會看到一條傷疤,滿滿都是曾經(jīng)非人生活的代價。
琳瑯一時感觸,忍不住悲從中來?!板\素姐,跟了我們月家,讓你受苦了?!?p> 錦素啞聲垂下了頭,任由琳瑯替她擦凈枯瘦的臉。琳瑯借下了錦素亂如蓬草的長發(fā),發(fā)尾分叉,發(fā)色焦黃,想來是常年不見日月,困在狹窄的陰牢中度日。她拿竹蓖沾了點水,用手指輕輕劃開糾結(jié)纏繞的亂發(fā),再用竹篦子一條一縷地篦開。
老秦輕輕叩了聲門,琳瑯怕驚動錦素好不容易平復(fù)下來的情緒,連忙快步走向門口,推開了一條門縫,只見紀忘川長身玉立,墨色中背影落寞而清冷,不免心中升騰起凄凄婉婉的哀痛。
原來他擔心錦素喪失常性,故而一直守在門外從未走遠。到底怪自己一時情急之下,對老爺說了重話,他一心怕她受傷才會對錦素出了重手。
琳瑯從老秦手中接過了寧神湯,老秦囑咐她要趁熱讓錦素服用,琳瑯點點頭又覷了紀忘川一眼就關(guān)上了門。
老秦走到紀忘川跟前,壓低聲音,回稟道:“大將軍,恕老身直言,那姑娘是島上的人質(zhì),恐怕女科里染了不少毛病。老身從軍數(shù)十載,不善女科,怕是要對那姑娘對癥下藥還要另請高明?!?p> 紀忘川看著老秦,不由冷笑了一絲,讓人毛骨悚然?!澳愕囊馑际且烫糇??”
老秦連忙垂首表忠心?!袄仙聿桓?。但凡老身能醫(yī)治,絕不敢在大將軍面前推脫糊弄?!?p> 紀忘川面色僵硬,面下暗涌難平。“你先將就著治,等回了長安城再議?!?p> 老秦應(yīng)了個是,知道大將軍心情不佳,弓腰拱了手就走了出去。
琳瑯柔風(fēng)細雨地哄著錦素服下了寧神湯,不消半柱香的時間,錦素眼皮發(fā)沉有了困意,琳瑯扶著她睡下,掖好了褥子。
海上風(fēng)大夜冷,站在風(fēng)口上,能把人凍成根冰棱子。紀忘川就立在海風(fēng)里,他吃不準這錦素到底是真瘋還是裝瘋,如果是真瘋,從淫窟里救下她算是功德一件,如果是裝瘋,那就是其心可誅。
錦素曾經(jīng)是琳瑯貼身婢女,感情甚篤,若不是真瘋,怎么能下爪子就這么生生抓破了琳瑯的皮肉??伤睦锟偸遣龥坝?,他不停安撫自己為人過分謹慎,太過陰謀論。
倏然之間,肩頭覆上一件藏藍色直領(lǐng)對襟外衣,兩腋下開大叉,琳瑯繞到紀忘川跟前,認真地系上頸處的絲帶。
“老爺,風(fēng)口上冷,您別著涼了。這陣子您不止操持軍務(wù),還替琳瑯的瑣事操心,是琳瑯不懂事,您大人大量別生氣,好嗎?”
她揚起水漾的眸子,眼中倒映著繁星,紀忘川再是心如鋼金,也抵不過這刻骨的柔情。
“你別氣我才好?!蔽氐氖謸崦宅樖軅哪橆a,心疼不已,“大姑娘臉上留了疤,以后不知道能不能褪?!?p> 琳瑯靠近他,單薄的身子窩在他的外衣里躲避海風(fēng)?!袄蠣?。”
他哪里抵受得住琳瑯這般鉆心地乖巧,伸手就把她懷抱在懷里,只有抱著她,心跳成同樣的頻率,才有安心的感覺。
“說吧,想求什么?”
琳瑯咬了下嘴角,說道:“能不能讓錦素姐跟著我,她眼下這般光景,除了我之外,再沒人能照顧她了?!?p> 他早就猜到琳瑯這般柔膩纏綿必定有求于他,誰讓他不爭氣就是很吃這一套。他默不作聲,絕對不想答應(yīng),但是又不能讓琳瑯失望。自從卷入感情漩渦之后,他從孤高自傲的王者跌下神壇成了被琳瑯拿捏的失敗者。“你照顧她,誰來照顧我?”
琳瑯朝紀忘川懷里蹭了蹭,兩截皓腕勾住他偏涼的脖頸,嘴邊微笑恍若生出一朵妖冶的罌粟?!袄蠣?,您放心,琳瑯一心一意侍奉老爺。至于錦素姐,我真是脫不開手,還請老爺高抬貴手,讓她跟咱們回長安城,她跟我一起住,我絕不會讓她亂走,保管不入老爺您的眼。”
她都求到這份上了,把紀忘川想拒絕的話直接塞在了嗓子眼?!澳氵@算是有求于我?”紀忘川狡黠一笑,琳瑯莞爾頷首?!澳俏蚁戎c利錢?!?p> 他的手劃過琳瑯的鬢角,臉上暈開微紅……琳瑯卷翹濃密的睫毛如春風(fēng)拂過他的臉,他睜開眼看到她滿臉的紅云,益發(fā)開心地吻著她。
一聲悶雷,炸開了夜幕的一道裂縫,電龍穿云而出。
紀忘川訕訕一笑,說道:“這雨來得真不是時候?!?p> 琳瑯心撲通撲通地狂跳,羞赧地垂首應(yīng)了個是?!袄蠣?,利錢支下了,琳瑯就當老爺您應(yīng)承了?!?p> 他不應(yīng)聲,連忙護著她往船艙里跑,琳瑯心安理得地當成是答應(yīng)了。
紀忘川心里的成算是暫且穩(wěn)住琳瑯,不論錦素真瘋假瘋,還記不記得他,總之留在身邊就是禍患,時刻提醒著琳瑯曾經(jīng)慘痛的過往。等五牙大艦登陸后,他立刻派人查訪這十年來錦素的底細。
琳瑯這廂他深陷其中,這輩子都無法割舍,就當他自私自利,為了自己能夠安睡達旦,錦素是必須要除的。只要她能離開琳瑯,他也不必將事情做絕,留她一條性命易如反掌。
紀忘川叮囑琳瑯,把她送回房,依依不舍地松開了琳瑯的手?!翱旎胤咳?,天氣異常,怕是會有一場風(fēng)暴,外面危險。”
琳瑯擔憂,說道:“老爺,您千萬保重,我等著您?!?p> 海戰(zhàn)最危險之處往往不是對戰(zhàn)的敵人,而是波詭云譎的天象。滔天洶涌的巨浪,一浪交疊著另一浪,排山倒海地朝戰(zhàn)船肆虐地拍打。
五牙大艦身形魁梧,以鐵木制成堅固無比,在狂風(fēng)巨浪地摧殘中只稍稍左右搖擺了幾下,
錦素昏睡著壓根不知道外面的局勢,難為琳瑯一頭擔心錦素的安慰,一頭牽掛在外指揮應(yīng)對的紀忘川。
一場虛張聲勢的暴雨在一炷香后銷聲匿跡,海平面上波平如鏡,泛著繁星的璀璨。
紀忘川想再去看琳瑯一眼,礙于錦素與琳瑯同處一室,略感敗興地回到了他的休息艙。
后半夜,海風(fēng)嗚咽而過,窗子撲棱撲棱地敲打著。
錦素夢中驚悸,大抵是夢到了痛不欲生的畫面,整個人死死地縮成一團,愁眉緊鎖,嘴唇抿得緊緊的。
琳瑯輾轉(zhuǎn)無眠,一則是重遇錦素的欣喜,二則感慨錦素慘痛的經(jīng)歷,任何一個女子遭遇她這樣的過去,恐怕都會喪失活下去的勇氣。幸好,她遇上了自己,她一定會用盡全力給錦素一個妥善的安排。
記掛完錦素后,心不由自主地牽掛起紀忘川。先前風(fēng)雨大作,如今海風(fēng)如泣,五牙大艦平順地行駛在海上。琳瑯心里發(fā)憷,與老爺分開前風(fēng)雨雷電,劈空詭譎,現(xiàn)下風(fēng)平浪靜,不知道老爺如今是何光景。見不到老爺安然無恙,一顆心忐忑不定,況且她明明跟老爺說過會等著他。
錦素在床上遲緩地翻了個身,夢囈了幾句,情緒有所緩和,琳瑯替她重新蓋好了褥子,把吹得撲棱作響的窗子固定了下。披了身外衣,踅身走出門外。
紀忘川居住在艦樓第四層,他獨愛居高臨下的視野。琳瑯扶著欄桿悄聲上樓,心里頭惘惘的,也不知在竄些什么念頭。她撫了撫鬢角,整了整海風(fēng)吹亂的青絲,打定主意,只是偷偷看上一眼,確定老爺在房內(nèi)休息,她就能放下心,不必因心事縈繞而在床上翻來覆去烙餅子。
紀忘川喜靜,哪怕是居住在戰(zhàn)艦上,艦樓的第四層只有他一人獨居。琳瑯杵在房門口,提手觸到門框上,動作停頓了下來。萬一這一聲短促的敲門,驚擾到了老爺難得的睡眠,那她就是罪不可恕。老爺憂心戰(zhàn)事,夙興夜寐,如今海戰(zhàn)大獲全勝,才能安枕無憂睡上一個囫圇覺。
琳瑯思前想后,最終決定輕輕推一推門,若是能推開,便探頭進去望一眼,求個安心。她稍稍使了一分力,門輕輕悄悄地移開。
一架緙絲江海紋云錦五折屏風(fēng)擋在門口,琳瑯不得不跨進門檻,合上了房門,亦步亦趨地繞過屏風(fēng)去看一眼。
房內(nèi)闃然,琳瑯沉浸下心來,讓視力能夠適應(yīng)黑暗的環(huán)境,她摸黑往里走,腳尖突然磕在隆起的門檻上,她定了定心神,抬腳跨進了里間。
剛跨進里間,琳瑯就有些后悔,這叫什么事兒,萬一老爺在房內(nèi)休息,打擾了老爺?shù)那鍓舨徽f,要是老爺誤會了,當她是自薦枕席,那她大姑娘的臉面往哪里擱。大姑娘的清譽是金科玉律,在大江國要想攀一門好親事,除了門當戶對,最緊要的就是身家清白。可她眼下除了清白,沒有身家。這么兩下一計較,琳瑯想通透了,但求心安理得,她這無主無神的人家,只要問心無愧,管它是是非非。
夜色中視線太微弱,她辯不清那張床上是不是有人在休息。小步走近床邊,老爺長身躺在床上,琳瑯蹲下身,靜靜地打量起睡容清秀的老爺,如墨的眉峰舒展,鼻翼微微噏動,呼吸平順,應(yīng)該是睡著了。
琳瑯看了好一陣子,終于心安理得地站起來,猛然站起來雙眼發(fā)黑,手扶著床沿閉目站定了會兒。待睜開眼睛時,正對上紀忘川如沐春風(fēng)的笑顏,漆黑空洞的房內(nèi),因他展顏一笑,瞬間點亮了光彩。
他動了動嘴,收斂笑意?!斑@樣很危險?!绷宅樅傻靥裘伎此?,他補充道,“半夜跑到血氣方剛男子的房間,你這是在考驗我。”
琳瑯羞怯道:“老爺,琳瑯沒別的意思,只是之前風(fēng)雨大作,海面波濤洶涌,擔心老爺安危。而后風(fēng)平浪靜,可是不見老爺,心里有些記掛,只是想看上一眼,心安了就走?!?p> 他穿著一件月白色廣袖寢衣,借著微弱的光線,偷偷一窺,深開的領(lǐng)子內(nèi)皓體呈露,一棱一棱的胸肌袒露無疑,紀忘川問道:“心安了嗎?”
琳瑯小雞啄米似得點頭?!袄蠣敶蟀?,琳瑯這就走?!?p> 紀忘川探出一臂擋了琳瑯的去路,“我看不妥。你安了,可老爺慘了?!?p> 琳瑯有些尷尬,她不放心老爺來瞧上一眼,無端把老爺吵醒不止,還弄得此番進退維谷的局面。“老爺,您哪里不舒服,琳瑯替您去請老秦來瞧瞧?”
他從床上站起來,頎長的身條把琳瑯壓在頭下,琳瑯背脊心抵在床架邊,他恬淡的笑此刻有勾人的魔力?!澳憔蛣e為難老秦了,一把年紀了,之前還被錦素挖了一臉的爪子印?!?p> “琳瑯不是大夫,怕治不好老爺您的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