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每天在我的靈魂中發(fā)現(xiàn)一個新的王國
(一)
蓮城的冬天像一件潮濕的外套,披在人原本寒冷的身上,冷風(fēng)、陰雨、倏來倏去的小雪交替到訪,陽光只在某個人們并不對溫暖抱著多少希望的正午,急匆匆地在窗外一瞥而過,讓屋內(nèi)的一切在晦暗里更顯得失意和落寞。在寒冷和孤獨肆虐的地方,足以讓人相信快樂總會轉(zhuǎn)瞬即逝,而人間的確有通向地獄的可能。
夏邇眼看著父親從還有力氣正常行走,到上廁所需要人協(xié)助,到現(xiàn)在坐在床上都會感到疲累,更多的時間只能躺著,偶爾很不靈活地轉(zhuǎn)動脖子,對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投去一個無動于衷的目光?!劳鱿褚粋€冷酷無情的債主,正在拿走人最有價值的東西:快樂、希望和活力。只有親眼見證過死亡的人能夠感受到,死亡并不只在一個瞬間,它是一個關(guān)于失去的、悲傷、遲緩而漫長的過程。夏邇每天都覺得自己的悲傷比前一天更強(qiáng)烈,心情比前一天更沉重。
可白楚檗卻似乎永遠(yuǎn)是一副輕松的樣子,仿佛世界上就沒有哪件事是值得他擔(dān)心的。
“老爺子,你還記得你啥時候冤枉過我嗎?”白楚檗又在和他父親討論那些已經(jīng)誰也說不清是非對錯的“陳年舊案”。
“我哪記得?反正你小子最不省心,給我找的麻煩不少?!卑装职职胩稍诖采?,說話有氣無力的,但眼光閃動著,比夏邇父親精神頭好出很多。
“我不省心嗎?是你對我要求太嚴(yán)格了!到現(xiàn)在你也還不愿意承認(rèn)曾經(jīng)冤枉過我,是不是?”看來白醫(yī)生沒打算放過白爸爸,早就做好了不依不饒的準(zhǔn)備,“你好好想想,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你那自行車的氣門芯被人拔了,你非說是我搞的鬼,把我狠狠打了一頓,后來才知道是我們隔壁單元的一個小孩一時手癢,把所有自行車的氣門芯都拔了。這你一點也不記得了?”
“呵呵,記不清楚了,好像......好像是有這么回事——”白爸爸吞吞吐吐地答。
“你打我,你當(dāng)然不記得了,我可一直記得!那是我第一次挨打,還是被冤枉的,氣得我半個月都沒搭理你,這我忘得了!”
“呵呵,好像是......你從小就服軟不服硬,冤枉挨了打,心里是不是恨得很?”白爸爸用有點不好意思的眼神探尋地看一眼兒子。
“當(dāng)然了,那時就想著快點長大,看你還敢不敢再冤枉我!哈哈——”白醫(yī)生卻很開心地笑了起來。
“好像后來你上初中時也挨過打,原因是你在學(xué)校跟同學(xué)......好像是打架......記不清了,反正發(fā)生了矛盾,別人父母都找到家里來了?!卑装职忠贿吇貞浺贿呎f。
“你說的是我上初二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這事也不怨我!”白醫(yī)生一副為自己申辯的語氣,仿佛他還是當(dāng)年那個受委屈的孩子,“是那個坐我后面的女同學(xué)自己上完墨水后沒有蓋瓶蓋,我就是站起來時碰了一下她的桌子,她就說我故意弄翻她墨水瓶,潑到她衣服上,要我陪衣服。這不是冤枉我嗎?我肯定不能說她叫賠,我就乖乖給她賠吧??赡惴且f我欺負(fù)女生,沒出息,又給我打一頓,哎——”
“你挨這頓打不冤枉!你說你一個男生,跟個女生吵吵嚷嚷不說,人家家長還找上門來了,丟不丟人?”白爸爸伸出右手食指指指兒子,“男人跟女人太計較,小氣!賠就賠唄,又值不了幾個錢。”
“好好,這次就算我也有錯,那上高三那次呢?你不明白我心里的想法,也不聽我解釋,拿棍子直接把我打到學(xué)校去了,夠狠!”白醫(yī)生對白爸爸豎豎大拇指。
“哎,那時不是一門心思想讓你上大學(xué)嘛,看你不想去學(xué)校了,就想肯定是你不爭氣。那時候的人不像現(xiàn)在,還考慮一下孩子是不是壓力太大,是不是受了委屈情緒不好,心理出了問題什么的。那時沒現(xiàn)在這么復(fù)雜,不過也幸好你能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沒出什么事?!?p> “那是我堅強(qiáng),要不真會給你弄個跳樓自殺什么的?!卑揍t(yī)生故意一正臉色說。
“那是那是,你說現(xiàn)在不就有孩子因為挨了老師幾句批評,和同學(xué)發(fā)生了點雞毛蒜皮的小矛盾,就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尋死覓活的?我可記得清楚,你那時被冤枉考試作弊,成績都被取消了,還全校通報批評,這可不是小委屈。你能扛過來,真不錯!”白爸爸用慈愛的目光心疼地看著兒子說,“我和你媽都粗心,沒考慮到這些,讓你受委屈了......”
“承認(rèn)委屈我了吧?不過你放心,我不計較,誰讓我是兒子,你是老子呢!哈哈——”白楚檗和白爸爸一起笑了起來。窗外依然飄著寒雨,滿世界都像在忍耐著,因為除了忍辱負(fù)重般地等待,似乎已沒有更聰明的辦法。在醫(yī)院的癌癥病區(qū),寒冷和死亡締結(jié)著同盟,仿佛要把一切的人和事都拖入絕望的深淵,但在白楚檗和他父親所在的這個房間里,情況有所不同,因為從他們父子口中道出的那些似乎是帶著誤解,甚至裹著痛苦的回憶,在穿過漫長的歲月后,被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鄭重地拿出來,真誠地獻(xiàn)祭在眼前時,好像已被藏著它們的心給焐熱了似的,暖暖地熨帖著別人的心。
?。ǘ?p> “夏邇......”夏邇聽見父親輕輕地喚了一聲自己,她趕緊從陽臺上跑過去。夏邇看見父親微笑地看著自己,目光清亮而柔和,突然變得不像一個病重垂危的老人了。
“爸,我在!”夏邇輕輕說。
“扶我起來?!备赣H掙扎著想把上身立起。夏邇急忙把床頭搖起來,床板支撐著父親的脊背,父親艱難地坐正身子。
“丫頭——爸爸有幾句話......要說?!备赣H看看旁邊白爸爸的空床,白爸爸剛剛被用輪椅推出去了,說是去看一個也在住院的老友。父親又聽聽走廊上的動靜,除了遠(yuǎn)處傳來的陌生的人語,四處都靜悄悄的。母親去接孫子放學(xué)了,一時半會也回不來。
“爸爸時間不多了......你聽爸爸說?!毕倪兿雱裎繋拙洌筛赣H搖搖手,止住了她,繼續(xù)說:“我知道,在我們這個家里,你是老大,又是姐姐,一直都在委屈你......你不滿,有埋怨,我都理解??裳绢^,你是我女兒,我也心疼啊!怎么能不心疼呢?”
“爸,說這些干什么?都過去了。再說,我自己也是當(dāng)媽的人,怎么會不知道你也是疼我的?你別多想了,就好好地安心把病治好。”夏邇鼻子一酸,淚水差點就滾出了眼眶,她趕緊勉強(qiáng)忍住,想阻止父親繼續(xù)說下去。
“哎——我知道你怨我。爸爸是有點重男輕女,對你弟弟偏袒些,這確實不對。在你和剛子的事情上,我也沒有為你考慮太多,讓你吃了不少苦。丫頭,你怨我是應(yīng)該的,爸爸理解,知道嗎?”父親用潮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夏邇,像是一個認(rèn)錯的孩子。夏邇再也忍不住淚水,撲進(jìn)父親的懷里,失聲痛哭了起來。
父親用一只手摸著夏邇聳動的肩背,安慰道:“不哭,乖,不哭?!?p> 夏邇的臉埋在父親喘息著的胸口,手觸摸著父親更加枯瘦的身體,記憶中,這是夏邇第一次靠在這個即將走完生命征程的人的懷里,但奇怪的是,此刻,這個病弱的身體已撐不起哪怕是自己的重量,他的懷抱卻這樣的溫暖,也熟悉到讓夏邇久久不愿意離開它。夏邇好不容易止住哭泣,腦中突然閃現(xiàn)出白楚檗和他父親回憶往事的情景,和白爸爸更加清亮的眼神。
“我要說一點埋怨都沒有,你肯定也不信?!毕倪兾兆「赣H的手,眨眨眼睛,有點調(diào)皮地說,“既然你要承認(rèn)錯誤,那我們就好好說道說道!”
“好,你說,爸爸聽!”父親很有興趣地回應(yīng)。
“先說你是怎么偏愛夏驄的吧。吃的玩的都先給她,我就是多余的,是不是?包括奶奶都這樣,真是想想都難受??!”夏邇瞟一眼父親,父親把手從夏邇手心里抽出來,拍拍夏邇的手,點點頭。夏邇接著說:“還有夏驄結(jié)婚時,你恨不得把老命都賠進(jìn)去,住的穿的用的都給準(zhǔn)備得齊齊整整的不說,還生怕別人有啥他沒有,兒子就是命啊!我結(jié)婚時你還記得自己給了我多少錢嗎?”
“記得,怎么會不記得?少得很,四千,就四千......”父親不好意思地答。
“還行,沒忘記。記得就好,要是把這個都忘記了,那我的委屈就全都白受了!”夏邇一副實話實說,完全不管父親愛不愛聽的態(tài)度,“這都不算什么,好歹都是為了夏驄,他是我親弟弟,不計較也可以,可你不能對外人也比對自己閨女親吧,是不是?周剛是啥德行,我從小和他認(rèn)識,那就是混世魔王重生一般的人,你讓我嫁給他,就一點不擔(dān)心?”
“這件事,哎,丫頭,這事是我這輩子犯的最大的一個錯誤!你知道我和你媽都沒啥文化,在這里也沒啥根基,我就是靠著當(dāng)兵,轉(zhuǎn)業(yè)當(dāng)了個工人,能把你們娘三個弄到廠子里來,就是我最大的能耐了。可你們不一樣,都要有機(jī)會才能站穩(wěn)腳跟,尤其是你弟弟,如果沒個人幫襯著點,靠他那個性子,一輩子也還是跟我一樣,哪有出頭的機(jī)會?我不就想著你如果嫁個有權(quán)有勢的人家,自己能過得好,夏驄不也可以——也是我只顧著你弟弟,考慮不周全,結(jié)果害了你!”父親嘆一口氣,顯出疲累的樣子。夏邇把床頭搖下去,幫重新父親躺好。
“你們就是重男輕女,我也看出來了,你們是怎么也改不了的?!毕倪児室忄凉帧?p> “改不了也還是要改一改。我和你媽這么些年也攢了點錢,都留給你,至于房子,就給你弟弟?!备赣H試探著說。
“我說你改不了就是沒說錯!你們能攢多少錢?十萬,二十萬?一套房多少錢?按照蓮城的房價,少說也是四十萬吧?還是想著把多的留給兒子,是不是?”夏邇斜一眼父親。父親有點緊張,又有點擔(dān)憂地說:“那——你說咋辦?你要房子,錢給他?”
“嘿嘿——你就放心吧,夏驄是我親弟弟,這么多年我都沒和他爭過什么,你還怕我最后跟他爭遺產(chǎn)?。縿e說房子,就是你們決定錢和房子都給他,我也不會說啥?!毕倪儏s大方地說。
“那樣太委屈你了,不能一直委屈你,你媽也不會同意?!备赣H虛弱地一笑,說。
“也行,如果你們覺得實在過意不去,要多少安慰我一下也可以。再說給我錢我當(dāng)然要啊,難道我會傻得錢都不要?”夏邇咯咯一笑說。
“只要你和夏驄能過得好,我就沒啥好擔(dān)心的了?!备赣H停止說話,閉上了眼睛。夏邇以為父親要睡了,伸手去掖父親脖子邊的被子角。父親卻突然睜開眼睛說:“丫頭,現(xiàn)在我不擔(dān)心你弟弟,我——不放心的是你......”夏邇一愣,她沒想到向來不善于表達(dá)感情的父親會說出這種似乎只有母親會說的話,并且聲音里帶著足以讓她再次流淚的哽咽。
“你不用擔(dān)心我,我已經(jīng)回蓮城了,不會到處漂泊了。以后我就跟你們在一起,我照顧你們,你們也可以像我小時候那樣照顧我。等周周大學(xué)畢業(yè)了,也讓他回蓮城,將來我們一家人都在一起,多開心!你不要擔(dān)心,一切都會好的!”
父親輕輕哼了一聲,像是表示聽進(jìn)去了夏邇的說法,也像是一聲深深的嘆息。父親閉上眼睛,睡了。夏邇看著父親的臉,干癟褶皺到如同一枚在生長期突然失敗的核桃仁,沒有來得及成熟飽滿的內(nèi)容被剝奪了水分之后,縮成了幾乎沒有一點彈性和質(zhì)感的、又輕又脆的一小團(tuán)。這張臉和形成這張臉的額頭、顴骨、下巴已呈現(xiàn)出足以讓人害怕的變形,也絕不是夏邇熟悉的父親的樣子,但夏邇卻凝視著這張臉,似乎百看不厭,就像當(dāng)年他凝視著搖籃里的她的臉一樣。真的,無論面前是生還是死,無論你是喜不自勝還是悲痛欲絕,只要肯向自己的靈魂深處發(fā)掘,你都能發(fā)現(xiàn)那里藏著層出不窮的源泉,即使用盡一生,你窺見的也只是這神奇之地的一個小小角落而已。
突然,走廊里傳來輪椅滾動的聲音,白楚檗推著白爸爸回來了。夏邇看向門口,目光正好碰見白楚檗的目光。白楚檗發(fā)現(xiàn)夏邇的眼睛閃閃發(fā)光,那深深的眼眸后像是藏著一個陽光燦爛的世界。
(三)
白楚檗帶著夏邇走進(jìn)南山公墓管理處時,夏邇的心里還是充滿矛盾。
前些天白楚檗和他父親在病房里談起前年就在南山公墓買好了墓地的時候,言詞里時不時就迸出“火化”、“骨灰”之類的字眼,夏邇就格外緊張,生怕父親被他們的話給刺激到了。等找到機(jī)會偷偷向白楚檗打聽公墓情況的時候,白楚檗卻建議夏邇跟她父親本人也要商量一下,理由是夏邇父親也需要為自己的將來做準(zhǔn)備。
“將來?”夏邇完全不明白白楚檗是什么意思。
“這個將來就是我們大家都會去的那個,——最后的歸宿?!卑壮藓茑嵵氐卣f,“我見過的病逝的人,絕大多數(shù)因為家人隱瞞,臨終時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最后又驚又怕,糊里糊涂地走了。人能為活著做好準(zhǔn)備,才能活得明白,如果要離開了,也應(yīng)該為離開做好準(zhǔn)備,不能到最后才明白過來,就已經(jīng)措手不及了?!?p> 夏邇覺得他的話有道理,但又實在太不合常規(guī),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可這樣不太好吧?對病人會打擊很大——”夏邇勉強(qiáng)說。
“你想想我父親和你父親,他們真的不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嗎?他們心里其實和我們一樣清楚,他們?yōu)槭裁床徽f,就是因為我們不說。病人比一般人敏感,對家人的心理尤其敏感,我們想保護(hù)他們,他們也想保護(hù)我們。但你想想,這時候是他們跟我們交流的最后機(jī)會,如果我們自己不把握,也不允許他們說真話,他們會帶著很多遺憾離開,我們也會后悔,想挽回根本沒有辦法。”白楚檗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我真的見過太多了。以為是為他好,覺得是善意的謊言,其實到死都還是父親不了解兒子,兒子也不懂得父親,怨的還是怨,恨的還是恨。離開的人像是被抓走一樣,心里只有恐懼,家人則不是內(nèi)疚,就是悔恨,這樣的結(jié)果對所有人都很殘忍。”
“你說的確實很有道理,但——”白楚檗的話讓夏邇很憂心。
“我一直在努力不把我家老爺子當(dāng)成絕癥病人,盡量自然地和他相處,我發(fā)現(xiàn),我放松了他就放松了,也能保持他快快活活的樣子。我總覺得不該把實情隱瞞起來,我們都知道,就瞞著他,想想他多孤單,應(yīng)該讓他跟大家一起面對,這才始終都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嘛,是不是?”白楚檗又恢復(fù)了快活的樣子,眼睛很有神采地看著夏邇。
“我——你說的沒錯,白叔叔也確實比我爸爸要開心得多。哎,還是你們做醫(yī)生的懂得多,我真的啥也不知道,也沒有你用心。”夏邇打心底里佩服白楚檗,覺得像這樣明理、有擔(dān)當(dāng)又重感情的人真是世間少有。
“你做的很好。夏叔叔看起來是那種性情挺冷淡的人,你能幫他解開心結(jié),這很不容易。另外,你真的挺寬容的,對你弟弟,對夏叔叔,都真的挺好。家人之間的怨恨要是累積得多了,也不容易化解,盡心盡力說起來容易,要做到其實不容易,你就做的特別好。”白楚檗的目光很溫柔地落在夏邇臉上,似乎不太好意思看得時間太長似的,馬上又閃開了。
夏邇跟著白楚檗進(jìn)到南山公墓管理處辦公室,詢問價格、朝向和管理方式時,還在矛盾著是不是也要跟父親說一說這事,當(dāng)然,她最后悔的還是沒有趁父親還康健時就讓他親自來給自己選定最后的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