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對于幸福渴望神奇的研究
(一)
夏邇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自己的城市里遇到本應(yīng)遠(yuǎn)在故鄉(xiāng)的童年時的玩伴。
父親膽結(jié)石手術(shù)住院,那天,夏邇剛從醫(yī)院出來,走上正對醫(yī)院大門的人行橫道。夏邇站在人群里等紅綠燈,覺得四月的陽光頗有些曬得人發(fā)暈,這時,綠燈亮了,夏邇隨人群往前走,快要到對面時,突然被人拽住了胳膊。夏邇回頭,好熟悉的一張臉,粗眉毛,大眼睛,濃密的長睫毛,偏厚的嘴唇,集中在皮膚略略有些黑的臉上。是一張藏在記憶深處的女人的臉,一定是認(rèn)識的人,夏邇確定。那人眨眨眼睛說:“不記得我了?”一個名字有些磕磕巴巴地跳出了夏邇的嘴巴:“吳——金玲!”大約是四年前,夏邇過年時隨父親回過一趟老家,兩人見過一面。吳金玲一把拉住夏邇的手:“怎么會這么巧?我前天剛來,今天就碰到你了!”世界上的人,如果不是因為巧合,怎會相見?
夏邇和吳金玲手拉手,坐到了最近的一個小廣場的長椅上。
“你還是那么漂亮,夏邇!”吳金玲眼里滿是羨慕,還有真誠的贊美。
“你也很好看!”吳金玲雖然談不上天生麗質(zhì),但長相頗有特點,濃眉大眼厚嘴唇,五官鮮明突出,帶著一種粗獷的野性美,夏邇喜歡她的樸質(zhì)自然,“你來是因為有事嗎?”夏邇問吳金玲。
“嗯,我準(zhǔn)備和朋友合伙,在蓮城開一家美容店?!眳墙鹆嵴f,“我在南方的美容院里打了幾年工,對這一行還算了解,早就想回來自己做,一直沒有機(jī)會?!?p> “那挺好啊,自己當(dāng)老板肯定比打工強(qiáng)??!”夏邇又驚又喜。
“我也是這么想的?!眳墙鹆嵊行┎缓靡馑嫉匦σ恍?,“正好有個你們這里的朋友,她也有這個想法,比我還急切,所以她就把我拉來了這里。”
“蠻好,蠻好!以后我們就可以經(jīng)常見面了。等你們的店開張了,我一定第一個光顧!”夏邇說。
“你必須來?。∵@里除了我這個朋友,我可只認(rèn)識你啊,你要不來,我不就是孤家寡人了?”吳金玲握一握夏邇的手,“門面已經(jīng)看好了,在東風(fēng)路上,等價錢談好了就裝修?!?p> “一家美容院的投入應(yīng)該不少吧!”夏邇自從進(jìn)到祥兀創(chuàng)科工作后,和許多新興行業(yè)都有接觸,對投資已經(jīng)有所了解。
“嗯,是不少,我和她都拿出一些,加盟的廠家也能贊助一點,保障開張營業(yè)基本沒問題?!睆膮墙鹆岬难赞o里可以判斷出,開業(yè)已經(jīng)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要不,我也給你贊助一點?”夏邇半認(rèn)真半開玩笑說。
“那再好不過了!不說贊助,算入股,怎么樣?”吳金玲的確是做生意的頭腦,腦筋轉(zhuǎn)得真快,夏邇在本地有根基,如果能拉上夏邇?nèi)牍?,很多事情?yīng)該都要好辦多了。兩人又談?wù)摿送陼r的一些人和事,還有各自的家庭、孩子,時間很快就到了下午,夏邇還要上班,吳金玲也還有事,于是互留電話號碼后,告別離開。
晚上,夏邇和周剛商量入股吳金玲美容院的事,周剛答應(yīng)拿出五萬讓夏邇?nèi)牍?,又說:“我在外面已經(jīng)有投資,爸媽也在姐夫的廠里有股份,將來也是我們的,你還要操心賺錢干什么?累不累???”
夏邇不看他,說:“那都是你的,至于是不是我的,”夏邇搖搖頭,“誰知道呢!”
“你什么意思?又想和我離婚了?”周剛面色一沉。
“世事無常,明天會發(fā)生什么,誰知道?就像你說過會永遠(yuǎn)愛我,結(jié)果呢?”夏邇感傷地一笑,“除了相信自己,我還能相信誰?”周剛的眼里浮出一層愧疚,也有深深的無奈。“你究竟要記恨到什么時候,才肯原諒我?”周剛有些焦躁地問。夏邇側(cè)過臉去,不說話。曾經(jīng)的一切都已千瘡百孔,從前不值得回去,未來也無所期待,原諒還是不原諒,有什么區(qū)別呢?周剛不明白,夏邇夢中的那個影子夜夜到訪,孤獨無助時逃離,是本能,并非是有意的選擇。
?。ǘ?p> 美容院順利開業(yè)了。夏邇聯(lián)絡(luò)朋友、同事和同學(xué)來參觀、體驗,加上一系列宣傳和優(yōu)惠活動,很快吸引了第一批顧客,其中有一位夏邇偶爾見面的高中同學(xué)馮璐。
馮璐高中畢業(yè)后沒能考上大學(xué),在市里的紡織廠上了班,后來嫁給了廠里的一個汽修工,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夏邇前年因為李燦燦又聯(lián)系上了馮璐,中間見過幾次面,斷斷續(xù)續(xù)知道馮璐在紡織廠門口開了一家小賣部,馮璐丈夫與人合伙開了一個修理鋪,生意還不錯。不過這些都是去年的事,今年怎樣,就不知道了。
“夏邇,你知道阮茞在中州大學(xué)教書嗎?”馮璐問夏邇。
“不知道?!毕倪兡樕戏笾婺ぃ銖?qiáng)回答道。
“阮茞是咱們班最厲害的,考上了名牌不說,還出國留學(xué),現(xiàn)在是大學(xué)教授,真了不起!老婆也是大學(xué)老師,聽說長得很漂亮,李燦燦說猛一看有點像你?!毕倪円驗橹型据z學(xué),原本就不太知道高中同學(xué)的去向,加上只和李燦燦等極少數(shù)的人有來往,因此對包括阮茞在內(nèi)的許多人,都所知甚少。馮璐所說的夏邇還是第一次聽到。
“怎會像我?你別聽燦燦瞎說。倒是阮茞,我當(dāng)初就覺得他很了不起,不過當(dāng)時不明白他到底哪里了不起,現(xiàn)在來看,是他比我們都目標(biāo)明確,那么小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毕倪儑@一口氣,“我們那時都好傻?!贿^你們倒是都比我要強(qiáng)……”
“估計燦燦覺得長得漂亮的人都像你,嘻嘻!唉……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還想它做什么?我們那時都還小,很多事不能怪你……”馮璐自然明白夏邇話里的意思,出言寬慰道。夏邇和楊若塵的故事,是印在他們青春記憶里的重要事件,就像寫在劇本里的愛情故事一樣,雖然總是一層不變的才子配佳人,卻能讓人百讀不厭。
“你們是不是也覺得我好傻?”盡管光陰已逃走了十四個年頭,夏邇也已歷經(jīng)了更加殘酷的情傷,但那些關(guān)于青春的疑問,關(guān)于愛情的糾結(jié),還是盤踞在心底,揮之不去,讓人常思常想,有如看同一處景物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的樣子,每每還能常看常新。
“沒有,我們都很羨慕你,我到現(xiàn)在仍然羨慕!”馮璐的回答很是出乎夏邇的意料。
“呵呵,你在安慰我嗎?”夏邇不信。
“不是安慰你。你想啊,你和那么英俊瀟灑的一個男人,有一場那么刻骨銘心的戀愛,這是多少女孩的夢想!這才是愛情??!”
“誰英俊瀟灑?啥時候的事???”吳金玲一邊給夏邇按摩,一邊忍不住問。
“別提了,高中的時候……真是最傻的年紀(jì)??!”提起失敗的初戀,夏邇還是心里別扭。
“別聽她說,她和我們?nèi)E陌遵R王子談戀愛,唉,我們想那樣傻一回都沒有機(jī)會啊!”馮璐很是遺憾地說,完了又語氣一沉,“也許你覺得沒有結(jié)果,就是失敗了,但我恰恰覺得真正的愛情不需要什么結(jié)果,愛情是年輕時候的事情,那么純真,那么激烈,感情主宰一切,多美好!如果考慮結(jié)果的話,不就變成有目的了,有目的地去談戀愛,這樣的人已經(jīng)不是年輕人了,也談不上什么愛情了。所以,愛情的結(jié)果,也就是結(jié)婚,往往都是愛情的幻滅。你看哪一對夫妻到后來不是在一起將就著過?有了結(jié)果,沒了愛情。這才是白愛了一場啊!”
“嗯,挺有道理!”吳金玲說。夏邇仔細(xì)思考一下馮璐的話,也覺得頗有些道理。但夏邇還是說:
“你是沒有經(jīng)歷過,才會這樣說,我的感受可沒有你說的這么美妙!”夏邇臉上的面膜被揭走了,整個面部猛地一輕松。
“我是沒有經(jīng)歷過你這樣讓人死去活來的愛情,我經(jīng)歷的是不死不活的愛情,所以現(xiàn)在也活得不死不活?!瘪T璐嘆息。
夏邇聞言“撲哧”一聲笑了,說:“我可沒有看出你不死不活,我看你是活蹦亂跳,比誰都活得快活!”
馮璐扭頭看看夏邇,很認(rèn)真地說:“真的!”
夏邇也扭頭看看馮璐,問:“什么真的假的?你家那位對你不好嗎,還是你自己出了什么問題?”
“我能出什么問題,你看我,用時髦的話說,就是長得很安全。我看你出問題的可能性比誰都大,你得給我好好交代一下??!”
“我還能出什么問題?該出的問題都出過了,不用再出了!”夏邇自嘲。
“也是,能讓你出問題的,那必須是楊若塵那樣的人才行,一般人你哪瞧得上!”馮璐代替夏邇做出結(jié)論,又說,“要我說,還是那句老話,丑人多作怪!我家那個挨千刀的,當(dāng)初我沒嫌棄他又矮又丑,嫁給了他,不就是看他還老實厚道嗎?可真是,男人哪有真的老實的?老實是因為他沒本事,只好縮著腦袋裝孫子,一旦有點得勢了,一定露出本相!”馮璐說著說著,就有點咬牙切齒的了。馮璐高中時有點內(nèi)向,不大喜歡跟人說話,現(xiàn)在變得十分爽直潑辣,說起話來像一把演奏的二胡,咿咿呀呀、抑揚(yáng)頓挫,很是生動。
“他在外面有女人了?”夏邇一邊和吳金玲告辭,一邊和馮璐往外走。
“可不是!我發(fā)現(xiàn)他穿的用的突然講究了起來,店里的事也越來越忙,應(yīng)酬也越來越多,不就是個修理工嗎,哪來那么多不相干的事?”
“那你怎么辦?忍著嗎?”
“現(xiàn)在先忍著,把家里的錢都抓在手,等女兒再大些了,跟他攤牌,要他凈身出戶!”馮璐倒很有主見。
“你父母不會同意的吧!”
“我父母倒還好,他們雖然會反對,但也不會過分干涉。到時候我先斬后奏,生米做成熟飯了,他們就算了唄?!?p> “唉,也是。不過終究不是太好……”夏邇沉思著說。
“世上的事沒有一件能十全十美,是不是?”馮璐嘆息著又說,“退而求其次吧,還能怎么樣?誰不想安安生生過日子?我不像你,有本事讓老公對你死心塌地。”
“我也不是你想的那樣!”夏邇苦笑,“他也出軌過,現(xiàn)在是不是還在出軌,我都懶得關(guān)心了。就像你說的,什么愛情,都是假的!看清了,心也死了……”
馮璐一聽,咂著舌頭說:“看來還真是??!娶了你這么完美的女人,還要出軌。沒關(guān)系,只要我們把自己活得漂漂亮亮、開開心心,還怕再找不到男人?你就更加不用操心了,他背叛你,是他的損失!我敢保證,你如果現(xiàn)在離了,追求你的男人肯定前仆后繼!哈哈——”
“唉,還前仆后繼,有什么用啊?還是先做明白事吧,這些糊涂事就別想了?!痹?jīng)滄海難為水,情海難渡,茫然漂泊,何時是盡頭?何處是皈依?不過人人大以為人生漫長,不必著急尋個究竟,且慢慢熬吧!
(三)
轉(zhuǎn)眼到了年底,一場幾十年罕見的大雪,封住了道路,所有的汽車都老老實實地蹲在車庫里,而白天就像一聲嘆息一樣,無力地滑落。夜幕將一切熔成陰冷至極的黑,襯著靜默而蒼白的雪,——似乎有一種更加寂靜的東西蘇醒了,它穿過空蕩蕩的街道和走廊,推開一扇扇緊閉的門窗。這陰冷而暴虐的雪仿佛是一場為希望而舉行的葬禮,許多的時間不知道消失在了哪里。生命真的很脆弱。
夏邇下班時摔了一跤,根本沒有看到血,卻痛到了極致,——左腿骨折了。夏邇住在醫(yī)院里,看雪擠著玻璃,堆在窗臺上,窗外沒有風(fēng),和屋內(nèi)一樣,出奇地靜,如果沒有這雪的存在,一定會讓人誤以為窗內(nèi)和窗外是同一個世界。
夏邇正發(fā)著呆,看護(hù)走了進(jìn)來,是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年女人,因為稍微有點駝背,她眼睛總是略略向下看,手上不是拿一塊抹布,就是端一個臉盆,老是給人她有很多事在忙的感覺??醋o(hù)掃一眼夏邇,問:“要不要給你拿點吃的?”
夏邇聞聲沒有回頭,對著窗戶回答她:“不用?!笨醋o(hù)于是默默地用抹布擦夏邇身邊的床頭柜,又端了臉盆走進(jìn)洗手間,洗手間里響起“嘩嘩”的流水聲。聲音停止后,看護(hù)走出來,又提起水瓶,向門口走去,估計是想去開水間打水。
“您來啦!”夏邇突然聽見看護(hù)說,回頭一看,是周剛,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提包,走了進(jìn)來。
“吃過飯了嗎?”周剛問。
“不想吃?!毕倪儜袘械卮?。
“就知道你沒吃!看,你愛吃的水餃!”周剛打開一個白色飯盒,夏邇認(rèn)出是母親用過的。
“我媽做的?什么餡?”夏邇來了一點精神。
“香菇肉沫,你愛吃的。”周剛打開飯盒,遞過來一雙筷子。夏邇夾起一個,咬一口,真香!
“我在書桌上拿了幾本書過來,走到路上才想起來,不知道你看過還是沒看過?!敝軇傆悬c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夏邇瞥一眼,還好,四本里有一本還沒看,一本看了一半,正好可以趁住院讀完這兩本。
“你怎么過來的?”夏邇吃完七八個餃子后,問周剛。
“不能開車,只能走來?!毕倪兲ь^仔細(xì)看看周剛,外套早就脫掉了,臉堂紅紅的,額頭上似乎還有汗,估計是下班后先走到夏邇父母家,拿了餃子又走到市里的醫(yī)院。夏邇停住筷子,問:“你吃了嗎?”
“吃過了,丈母娘給我盛了一大碗,嘿嘿!”周剛看著夏邇笑。夏邇心里卻酸酸的,如果夏邇還是幾年前的夏邇,周剛還是幾年前的周剛,她會覺得周剛很愛自己,自己也是很努力在愛他的,可現(xiàn)在她不是了,他也不是了。夏邇心里很感激,感激周剛在雪地里走幾個小時,給她送來了母親包的餃子。
“周周還好吧?”夏邇牽掛兒子,擔(dān)心學(xué)校停課,兒子在家呆著,不能有計劃地學(xué)習(xí)。
“有爸媽照顧,你不用擔(dān)心?!?p> “我不擔(dān)心他生活上沒人照顧,擔(dān)心他只顧著玩,把心玩野了?!毕倪儼櫚櫭肌V軇偪纯聪倪?,想說什么卻沒有說。
“你好好督促他學(xué)習(xí),每天都要檢查作業(yè)完成情況,注意一天一落實。也不要讓他睡懶覺,跟在學(xué)校一樣作息,上午學(xué)語文、英語,下午數(shù)學(xué)?!?p> “學(xué)校都放假了,大家都在家玩……”周剛猶猶豫豫地說。
“你以為人家都在玩?。渴遣钌荚诩依锿?,優(yōu)生都在家里學(xué)!要不然哪來的差距?”夏邇突然變得焦躁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你照著我說的做就行了。”周剛嘴巴縮了縮,沒有說話。
“你回去吧,看周周在干什么,把他的作業(yè)拍照片發(fā)給我。”幸虧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智能時代,用手機(jī)隨時隨地可以上網(wǎng),夏邇?nèi)嗽卺t(yī)院,也能遠(yuǎn)程監(jiān)督到兒子的學(xué)習(xí)了。周剛站起來在床邊走了幾步,有點失落地看看窗外,雪還在下。
“我再坐一會,等雪小點了再走?!敝軇傆肿聛?,掃一眼看護(hù)睡覺的空床,被褥疊得很齊整。“要不——我在這里陪你過一夜?”周剛說。
“有看護(hù),你在這里干什么?”夏邇看看周剛,語氣波瀾不驚,“周周還在家里,你去好好陪陪他?!敝軇偟哪抗獍档?,站起身來,穿上外套:“那我走了。你早點休息!”說完走了出去,腳步聲在寒冷的、空蕩蕩的走廊里漸漸遠(yuǎn)去,每一聲都給人又沉又冷硬的感覺。
?。ㄋ模?p> 春節(jié)過后,夏邇可以拄著拐杖行走了。一天,夏邇讓周剛送自己到美容院,進(jìn)門后看見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傾斜著身子靠在接待的吧臺上,正和吳金玲談笑著。聽見夏邇拐杖撞擊地面的聲音,吳金玲抬起頭來??匆娛窍倪儯瑓墙鹆峒泵^來攙扶,說:“拄著拐杖,怎么還來?也好,正好看看這是誰!”那個苗條女人也回頭笑盈盈地看著夏邇,白皮膚,高鼻梁,柳葉細(xì)眉,眼睛雖不大,但很修長,眼尾微微上挑,目光如水,似含著脈脈深情。這是一張頗為動人的臉,夏邇不記得曾在哪里見過它。
“沒認(rèn)出來吧!再仔細(xì)看看!”吳金玲不肯立刻揭曉答案。
“夏邇,你倒是沒大變化,我一眼就認(rèn)出你來了!”那女人拉住夏邇的手。夏邇再看看她,還是沒有印象,只好說:“不好意思,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哈哈,不怪你,怪她變化太大了。我過年時見到她,也沒認(rèn)出來!”吳金玲說,“是紅枝,林紅枝!我們?nèi)齻€小時候一直在一起玩的林紅枝!”夏邇大驚。童年時的記憶雖大多模糊,但黑瘦的吳金玲和矮胖的林紅枝,是兩個抹不去的印象,如果說眼前這個風(fēng)韻十足的女人是林紅枝,那夏邇只能說歲月可以使人面目全非,也可以使人脫胎換骨。
“是不是大吃一驚?”吳金玲得意地說。夏邇連連點頭,說:“真的認(rèn)不出來了!都說女大十八變,你這怕是經(jīng)歷了八十變吧!”林紅枝“咯咯”地笑。三人一起坐到旁邊的沙發(fā)上。
“你也來這里了嗎?”夏邇問。
“嗯,我前幾年就來了。知道你家搬到這邊了,但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你?!绷旨t枝不像吳金玲滿口改不了的鄉(xiāng)音,說的是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聲音也細(xì)柔悅耳。
“我過年時在老家見到她,才知道她早就到這里來了。這不,我剛把店開張了,正打算這兩天一起去看你,你就來了。”吳金玲說。
“那你在干啥工作?住在哪里?”夏邇很驚喜。
“給別人帶過孩子,就是做保姆……現(xiàn)在因為孩子上學(xué),就呆在家里陪她學(xué)習(xí)。我住在東城華府,離這邊有點遠(yuǎn)?!绷旨t枝說。夏邇點頭稱是,城東和城西,的確相距很遠(yuǎn)。
“夏邇,聽金玲說你兒子都要上初中了?!绷旨t枝像是怕夏邇繼續(xù)刨根問底似的,立即說,“他長得像你,還是像他爸?”
夏邇拿出手機(jī),翻出兒子的照片說:“你看看他像不像我?”
屏幕上是一個大眼睛,臉又圓又潤的孩子,大小適中的鼻子、嘴巴恰到好處地安放在最得體的位置,目光清亮又帶著好奇和未經(jīng)世事的無辜,純真中有一點憂郁,安靜中又不乏活力,總之,這是一張?zhí)^漂亮的男孩子的臉,漂亮到讓人容易誤解他是一個女孩。
“太像你了,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林紅枝驚嘆道,“兒子像媽,一點沒錯??!將來一定是個大帥哥,不知道要禍害多少女孩啊!”
“現(xiàn)在還小,長大了還不知道會變成啥樣。我倒不希望他太帥,能安心地好好讀書、工作就好?!毕倪兌⒅鴥鹤拥恼掌?,語氣里有淡淡的擔(dān)憂。
三人又談?wù)摰搅思亦l(xiāng)的人事變遷,林紅枝問夏邇:“紅霞還記得的吧?金玲你該知道,她跟一個到村里干過活的木匠走了,我前兩年在錦溪鎮(zhèn)見過她一次……”
“嗯,我聽說是這么回事。不過聽說是到沔江市去了,怎會在錦溪鎮(zhèn)?”吳金玲詫異地說。
“沒有,聽說那木匠就是錦溪鎮(zhèn)的,她也一直跟他在那里?!绷旨t枝很肯定。
趙紅霞,也是夏邇童年時的玩伴。對于她,夏邇印象最深的是寬臉盤,皮膚是鄉(xiāng)下人里十分罕見的蒼白,大約是遺傳自她的母親。趙紅霞的母親是一個體弱多病、臉色蒼白的女人,父親身材高大,性情十分木訥,夏邇直到現(xiàn)在還誤以為他不會說話。當(dāng)時村里傳言趙紅霞的母親風(fēng)流,不檢點,但夏邇和金玲、紅枝那時都年齡尚小,無法辨別事情的真假。長大后再來判斷,夏邇認(rèn)為十有八九是捕風(fēng)捉影,在那時清苦而又無聊的農(nóng)村,長相出眾,再加上男人又有某種明顯不足的女人,都是流言蜚語的焦點。夏邇至今還記得,因為父母兩地分居的緣故,母親行事處處謹(jǐn)慎,父親不在家里時,家里的堂屋幾乎從來沒有男人踏入過。
“她是自己跟那個人跑了嗎?現(xiàn)在過得咋樣?”夏邇關(guān)切地問。趙紅霞為人很老實,因為母親不好的傳言,極少有玩伴,夏邇記得自己曾經(jīng)和她有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已經(jīng)不記得是怎么和她成為朋友的了。
“嗯,后來才在那木匠家里找到她的?,F(xiàn)在看上去——感覺不是太好,就是那種農(nóng)村婦女的樣子……和我們差不多大吧,可挺顯老!”林紅枝一邊回想,一邊說。
“哦……”夏邇心里生出一股凄涼之感。記得有一次夏邇因為沒有照看好夏聰,被母親用十分刻薄的言辭罵了一頓后,告訴趙紅霞自己不想活了。趙紅霞似乎也覺得活著挺難受,就和夏邇約定,等過幾天,趁父母不注意時一起離家出走??蛇^了幾天后,夏邇不想離家出走了,因為母親嚴(yán)厲地管束了夏聰,又溫言安撫了自己。趙紅霞得知夏邇改變主意后說:“是不是你媽媽又對你好了?”夏邇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心里覺得自己怪對不起一心想要離家出走的紅霞。夏邇認(rèn)為,趙紅霞真是一個聰敏又善解人意的玩伴,真不希望她被生活改變到似她母親的孱弱和無奈。可現(xiàn)實偏偏與人的愿望相反。
接著吳金玲和林紅枝又談起另一個夏邇還有印象的人,姚鳳鳴,說她和后村的一個同姓小伙子談戀愛,雖然二人毫無血緣關(guān)系,但雙方家長都堅持同姓不能通婚的古訓(xùn),堅決反對。夏邇抿嘴笑,說:“自由戀愛可是婚姻法里有明文規(guī)定的!他們后來怎樣了?”
“還真看不出來,姚鳳鳴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和你說的一樣,把婚姻法搬出來,不顧父母反對,兩人結(jié)婚了!鬧得村里沒有人不知道的。”林紅枝說。吳金玲也說:“嗯嗯,我也知道這事,在咱們村算是很轟動的大事!”對姚鳳鳴,夏邇沒有太深的印象,只覺得她似乎總是低著頭,說話也不多,沒想到成年后卻如此行事果決。三人又閑話了片刻,有顧客進(jìn)門,吳金玲起身去招待,林紅枝和夏邇都要回家為孩子放學(xué)做準(zhǔn)備,于是一起出了美容店。二人叫了出租車,因為距離的原因,先送夏邇回去,再載林紅枝去城東,二人約定有時間再聚。看著林紅枝遠(yuǎn)去,夏邇站在路邊有些發(fā)呆,二十年左右的光陰淘洗,留下來的并不是你選擇的,而是你創(chuàng)造的,盡管這份創(chuàng)造并不如愿,也不如意,但確確實實源于你的本心,出自你的本性。人,真的沒有理由埋怨生活本身。
(五)
夏邇終于可以不用拐杖走路,開始照常上班作息,有空時到美容院找吳金玲閑聊,順便放松一下。這天,吳金玲見到夏邇,頗神秘地說:“你知道林紅枝的情況嗎?”夏邇茫然搖頭。
“聽說她是在給人當(dāng)‘二奶’,孩子都是那人的!”吳金玲壓抑著聲音,可還是忍不住驚異。
“怎么會?不會吧!”夏邇就更加驚詫萬分了。
“就是那個馮璐說的,你那個高中同學(xué)!”
“她們應(yīng)該不認(rèn)識吧,她怎么會知道?”夏邇又是一驚。
“說是有一個同學(xué)和那男人在一個單位。這事在他們單位傳了好多年,都不是什么秘密了!馮璐剛好在里面,你可以去問問。”吳金玲指指里面的美容室說。夏邇進(jìn)去,看見馮璐正趴在床上,聽?wèi){美容師在自己背上又是按,又是揉。
“你……來了。腿好了嗎?……還是要注意……不能……不能走路太多……哎呦,疼——”馮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呲牙咧嘴地叫喚。
“嗯,還不敢太用力,不過已經(jīng)可以走了。”夏邇說。
“你先等一會……我一會……跟你說一個……重大花邊消息!”
“好?!毕倪儾聹y馮璐一定是要說林紅枝的事情,就在旁邊的床上躺了下來。吳金玲整理好用具,端著個小巧的臉盆走了過來。
“我說,你那個發(fā)小林紅枝不是一般人?!瘪T璐做完美容,躺在床上,不著急起來,對著夏邇悄聲說,“她最初是到城建局李科長家做保姆,結(jié)果很快就和人家搞上了。不過,我一看到她那狐媚勁,就覺得不稀奇,只是奇怪李科長老婆怎么這么傻,讓這樣的人在自己家里做保姆……”見夏邇和吳金玲都沒有吭聲,馮璐趕緊解釋道:“我不是故意針對林紅枝啊,只是就事論事!”夏邇說:“沒事,你說?!瘪T璐于是繼續(xù)說道:“后來李科長老婆發(fā)現(xiàn)了,鬧到單位,李科長只好把她送走了,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卻沒有斷。林紅枝一直在郊區(qū)的鎮(zhèn)上住著,李科長給她蓋的樓房,養(yǎng)著她,她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前年市里開發(fā)到她住的那里,她住的房子拆了,新房還建在了城東,我還有個認(rèn)得的人跟她住一個小區(qū)呢!”
“那現(xiàn)在呢?那李科長是不是離婚了?”夏邇沒想到林紅枝過著這樣一種生活,不由得十分擔(dān)憂。
“離啥啊,聽說那李科長要升官了,要是離了婚,前途也就沒有了。”
“那他老婆就不管了?”夏邇也聽說過不少背叛、出軌、離異的事情,無一不是雙方鬧得死去活來。
“好像他老婆能忍,開始也鬧過,后來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全當(dāng)自己不知道了,要不哪會到這一步?男人在外面又安了個家,孩子都有了!嘖嘖——”夏邇和吳金玲對視一眼,吳金玲說:“難怪她整天除了帶孩子,什么事情都沒有,就靠打麻將消磨時間了。唉——”
“你為她嘆氣干啥?這樣的女人才是會享受的人,根本不需要別人為她嘆氣,說不定她還覺得我們傻,尤其是夏邇,貌若天仙就是飯碗,偏偏要把自己弄得這么累。”馮璐的一番高見,夏邇不好評價,于是只好說:
“以前總覺得不可能,沒想到這種事竟會發(fā)生在身邊的人身上!”
“這樣的事還不是最讓人驚異的,我還聽說過一件更加離譜的事!我姐姐同事認(rèn)得一個人,出車禍意外死亡了,開追悼會的那天,老婆孩子正哭得死去活來的,突然有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孩,跑來說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夏邇和吳金玲聞言驚得差點合不攏嘴。
“那場面——我的媽啊!后來呢?”吳金玲問。
“原配肯定不干啊,揪著那女人的頭發(fā)就打,可那男的親戚朋友,有些是知情的,就有人出面來調(diào)解。后來又是親子鑒定,又是打官司的,最后判定那孩子是非婚生子女,親生父親是有撫養(yǎng)義務(wù)的,于是判給了那女人一筆財產(chǎn)?!?p> “那他老婆能同意嗎?”夏邇問。
“都判了,她能怎樣?好像他老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偏向那女人,因為她生的是個兒子,他老婆生的是個姑娘。你們說,天底下還有道理可講嗎?”
“可孩子怎么辦?長大了做母親的怎么跟他解釋呢?”夏邇不太關(guān)心財產(chǎn)分配的問題。
“你還操這心啦,那樣的女人會一直守到孩子長大,再不找男人?恐怕不等孩子問爸爸的事,她就不知給他找了多少個爸爸了!”馮璐言辭刻薄,卻也有她的道理,即使為了生存,那女人如若只能依附他人,也是不太可能守著孤兒,做寡母的。
“孩子將來肯定會受影響的。不知道孩子長大了會怎么想……”夏邇嘆一口氣,說
“我的媽呀,簡直跟電視劇一樣,就是電視劇也演不出這么精彩的故事??!”吳金玲也忍不住感嘆。
這個世界上,男人和女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復(fù)雜到了讓人難以了解的地步。
晚上回到家里,夏邇格外用心地觀察了一下周剛的言行舉止,似乎都沒有反常之處。躺在床上,夏邇突然說:“如果你在外面有人了,不必瞞我,我早就說過,我會成全你?!?p> 周剛聞言愣了一愣,說:“你又怎么了?你今天看我的眼神一直都不對勁,發(fā)生什么事了?”
“沒有。我……是說真的?!绻愦_實喜歡別的女人,我不想傻乎乎地被蒙在鼓里,做那個最后知道真相的人?!毕倪兌⒅軇偟难劬?,很認(rèn)真地說。
周剛眼光閃了閃,輕輕摟住夏邇說:“我知道一直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是我配不上你……可我——真的只在乎你!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都不會放你走!”
“這么說,你是有人了?”夏邇推開他,“怎么,你在外面風(fēng)流快活,還要我給你……陪葬嗎?”
“我……沒有!沒有,真的沒有!”周剛有點慌亂地說,“夏邇,我們還跟以前一樣,就像上學(xué)時候那樣,好不好?”
“你不承認(rèn)也沒什么,我雖然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去做監(jiān)視丈夫的事,但想知道你的情況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你覺得還有意思嗎?不能坦誠相見,何必在一起相互折磨?”夏邇無力地嘆氣,“你的心……已經(jīng)過去了的,還怎么回來?”夏邇想說“你的心早就背叛了那時的自己,我的心也不可能還在原處”,但她沒有說。
“可以的,夏邇,我們上初中時就在一起,有這么多年的感情,我知道,你還是在乎我的,是不是?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可以!”周剛喃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