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冕人劍合一,劍勢破空,劍意沖霄,九天之上隱約可聽龍吟,在這山巔之上,空谷傳聲,聲聲重疊呼應(yīng),氣震山河。
一條銀龍劍氣紫雷環(huán)繞,氣沖斗牛,游龍劍與周天功法熔煉一身,早已完全脫胎于劍法天字訣的終章,那一式飛龍?jiān)谔?,已?jīng)是劍意鼎盛至極,又疊加著周天功法的青龍合二為一。
天地之間仿佛只有這一劍流華燦爛。
游龍劍法劍招精妙歸精妙,但并不如何難學(xué),難的是劍法中蘊(yùn)含的豐沛劍意無法一一領(lǐng)會透徹,同樣的劍招,未必境界越高就越能發(fā)揮出該有的威力。
上乘劍法,尤重劍意,這也是師父當(dāng)初苦口婆心讓他閉鞘養(yǎng)意的根袛所在。
青出于藍(lán),雙龍爭珠,相互纏繞爭先,無雙劍意浩然。
青柏道人不敢有絲毫怠慢,九龍結(jié)陣,層層疊疊,躍下蟒身,站在九龍陣后,全身氣機(jī)展露無遺,左手負(fù)劍在背,右手鼓脹不止,一掌按在蟒身背后,如有神助,九龍齊鳴!
吳冕生平僅見如此九龍纏繞的大陣嚴(yán)陣以待,劍意一往無前,由方才的雙龍齊出,變成雙龍纏繞,臨近大陣卻越變越小。
飛龍?jiān)谔?,不是龍行天下,而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劍氣亦如此,越近大陣,越是收縮變小。
帶著似乎天地也隨之而來的壓縮,劍氣接陣時,只留一線!
這不是平日所見的雷聲大雨點(diǎn)小,而是雷聲大,雨點(diǎn)也大!
那一線劍氣,經(jīng)過九條蟒身,皆是一瞬間穿胸而過,九聲驚天動地的哀鳴,響徹山谷,待下一刻天地重歸寂靜,煙塵消散,青柏道人才終于看清,吳冕仍在大陣之外。
可擋在身前的九條巨蟒,每一條身上都有一個碗口粗細(xì)、血肉模糊的大洞,再低頭定睛一看,那條起初按在第九蟒身上的右手,連同皮肉和肩頭,都被那勢如屠龍的一劍削得干干凈凈!
你有九龍齊鳴,我自有一劍屠龍!
青柏驚懼得面無人色,九蟒與他一榮俱榮,現(xiàn)在深受重創(chuàng),自是一損俱損,一瞬間,九龍陣破,九條大蟒頹然癱倒在地。
青柏道人左手棄劍,抱住右肩跪倒在地,疼得全身發(fā)抖,吐出一大口鮮血,面如金紙。
吳冕閃身突進(jìn),來到跟前,抬起右手,朝青柏左臉狠狠扇了一個耳光。
“你這妖道就愛打人臉?我讓你裝神弄鬼!”
青柏道人被一巴掌扇出去老遠(yuǎn),吳冕怒不可遏,一個閃身追上又是一腳踹在青柏后背,還未飛出多遠(yuǎn),吳冕五指成鉤,一記小周天,道人在半空中又被吸回,被吳冕一拳打在額頭,身體后仰,撞進(jìn)臺基之中。
吳冕收劍歸鞘,一步一步走向白玉臺基正面那個被青柏道人身軀砸出的大洞,轉(zhuǎn)頭看了看身后九蟒,僅剩一條身具四爪的青麟巨蟒猶自趴地大口喘息,表情猙獰,眼神怨毒如人,其余八蟒皆是蜷縮在地,奄奄一息。
吳冕朝洞里喊道:“別一有什么挫折就裝孫子,這九蟒是你本命物,有一蟒未死你就死不得,山上還有什么毒物,趕快驅(qū)使出來,讓小爺開開眼界!”
那柄被道人棄在廣場上的桃木劍應(yīng)聲而起,飛向洞中,吳冕眼神一凜,躍起截住,雙手用力掰成兩段。
吳冕丟掉已成廢品的桃木劍,嘖嘖譏諷道:“小爺讓你來你還真來,一個拿劍的既然有臉棄劍,我看你就別再用了?!?p> 洞中依舊寂靜無聲。
吳冕一等再等,見著青柏道人打定主意要當(dāng)縮頭烏龜,搖頭嘆了口氣。
這趟第一次和同境界的武夫生死相向,雖然途中略有驚險,也有很大收獲,但終究還是沒有預(yù)料之中的酣暢淋漓,都怪這妖道也太扭扭捏捏的不爽利了。
其實(shí)豈是這妖道始終藏頭露尾不敢傾力搏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多如此。
那些鋒芒畢露恨不得一戰(zhàn)成名天下知的,大多都死了。
那些只有三板斧精妙招式自以為天下無敵的,也死了。
那些不畏權(quán)貴,不屑于賣身為虎作倀的,到頭來被權(quán)貴所殺。
那些只戀女俠情說,不惜為紅顏怒發(fā)沖冠當(dāng)牛做馬的,為女子而死。
那些為了兄弟義氣肝膽相照,卻到最后不瞑目地死在兄弟手里。
那些以提振家族和門派地位為己任的,被兩者所累,死得不明不白的,大有人在。
滾滾江湖里,好像那些輕生死的,最后都死了,又通常死得無聲無息,不起漣漪。
至于吳冕這樣的,純屬初生牛犢不畏虎,大多數(shù)如他一樣的人,以后也會不明不白地死掉。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好死不如賴活著,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回想起自身,漸漸的也開始惜命了。
還沒有一招半式見人的,好好活著。
已有了一招半式傍身的,還想活著。
想過路見不平的,怕惹一身腥,還不如高高掛起,好好活著。
想過兄弟義氣的,自顧尚且不暇,死道友不死貧道,還是好好活著吧。
家族、宗門、責(zé)任固然重要,可沒了這幾尺之軀,又為之奈何?好好活著吧。
大抵如此,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面子、責(zé)任、情義,沒有了命在,何以自處?
命都沒了,又何以讓自己相信自己走過了江湖?
百年來的江湖,早已暮氣沉沉,那個義氣任俠、生機(jī)勃發(fā)的年代,可能已經(jīng)久到?jīng)]有人相信曾經(jīng)有過了。
如今街頭拿塊板磚拍過人都敢說混江湖,達(dá)官權(quán)貴更是視江湖如梨園戲院。
吳冕身處的這個江湖,臭氣熏天、臭不可聞,這不是他夢中的江湖。
他都想進(jìn)洞里問問青柏道人,這個江湖,您來過嗎?斷了右臂又如何,怕得要死的縮頭烏龜,您對得起這一身二品的實(shí)力嗎?
一條青龍入洞,洞口碎屑炸起,一個身影竄出,當(dāng)空一拳兇猛砸下,吳冕氣機(jī)攀升,右拳沖出與那人硬碰硬接了一拳。
兩人拳頭之間,氣機(jī)如同鏡面向四周切開,掀起陣陣漣漪,攪得兩人頭發(fā)衣角飄搖。
青柏道人齜牙咧嘴恨恨道:“斷我右臂、毀我心境都無妨,可要取我性命,休想!”
吳冕接了道人全力一拳,卻眉開眼笑問道:“喲,你不是愛自稱貧道嗎?怎么氣急敗壞啥都忘了?我讓你再說一遍?”
青柏道人不做理會,也不做花里胡哨的招式,雙方開始拳拳到肉的短兵相接。
吳冕五指成鉤,抓住青柏腦袋往下一按,抬腿膝撞,青柏單掌拍下吳冕膝蓋,硬扛一拳,回身一腳踹在吳冕胸口。
兩人分別后撤數(shù)步,止住身形再次前沖對撞,雙方又互換了一腳,吳冕后撤三步,青柏后撤五步,雙方站定不等歇息再次欺身而進(jìn)。
如果說吳冕是一往無前的戰(zhàn)意,那么青柏道人則是一步一步被激出的血性。
對于自己近戰(zhàn)的短板視而不見,拼著自己半輩子的修為不要,破罐子破摔也要把此子絞殺。
越是同境界的高手搏命,到最后就越是簡單如同街頭斗毆的廝殺,雙方你來我往,往往勝負(fù)生死就在那半招之內(nèi)。
雙方接近白熱化的互換招式,說到底還是考驗(yàn)各自的體魄,吳冕的體魄自不必說,自有超二品實(shí)力的內(nèi)功,周天功法珠玉在前,身法自是迅疾無比。
可在水龍吟日復(fù)一日辛勤打熬出的體魄,不是花架子,漸漸占據(jù)上風(fēng)。
青柏道人已是從肘變?nèi)?,從拳變掌,近乎錙銖必較那伸長的一點(diǎn)點(diǎn)距離,到最后,僅是指尖還能戳中吳冕的身體,便被吳冕一腿橫掃在左肋,止不住身形,斜斜從空中墜落,震碎地面。
吳冕落地緩緩走近,看著青柏道人口吐鮮血,臉色發(fā)青,緊緊捂住左肋,方才瞅準(zhǔn)了空當(dāng)?shù)哪且煌葎荽罅Τ?,呼嘯生風(fēng),想必已經(jīng)把對方肋骨掃斷了。
青柏道人在坑里動彈不得,松開左手查看傷勢,見傷處已有肋骨透腹而出,道袍盡染鮮血,抬頭死死盯住這個奇怪少年,氣機(jī)頹敗難聚。
吳冕回頭看了一眼也是奄奄一息的第九蟒,心中了然,問道:“可有遺言?說不說由你?!?p> 道人沉默不語,抬頭看了看天色,按理說應(yīng)該天開始亮了才對,可此時烏云密布,層層下墜,隱約可見紫電大作,天色如鍋底一般,空氣沉悶得讓人窒息,雷聲隆隆滾滾不絕,似有大異象。
吳冕跟著道人抬頭望天,心想著人之將死,還是想看最后一回日出的吧,可惜了天公不作美,這等詭異天色,臨死之前看一回,倒也值了。
正當(dāng)吳冕準(zhǔn)備回手一掌摧山送青柏道人一程,回頭看見這廝竟然臉上神采奕奕,紅光滿面,雙眼浮現(xiàn)出詭異光芒,似笑非笑著看著自己。
這詭異天色里的詭異神情,莫不是這妖道真要成精了?
吳冕心中疑惑,頓時廣場上狂風(fēng)大作,飛沙走石,吳冕環(huán)視四周,已不見那九條巨蟒身影,低頭一看,道人也消失不見,地上僅余一個大洞。
吳冕暗暗心驚,忽然聽見側(cè)面遠(yuǎn)處有裂土碎石的巨響,循聲望去,只見第九蟒破土而出,青柏道人站在蟒頭之上,笑容陰測難明,后面跟著八條巨蟒,撞碎了山門往后山而去,瞬間沒入山林。
吳冕渾身氣機(jī)一漲再漲,閃身縱掠追去。
后山原本是山上道門人起居生活的地方,吳冕之前追殺著來過一次,不算很陌生,被九條巨蟒碾壓過的路非常明顯,吳冕順著方向奮力追趕。
道人與眾蟒看完天色后的詭異舉動,必然有鬼,不去探個究竟,以后肯定不得安生。
吳冕身法提升到極致,追出山林,在一處懸崖止住身形,遠(yuǎn)處有一座巨大墳?zāi)?,沒有封土,八條巨蟒互相咬尾連接,把一副巨大棺材團(tuán)團(tuán)圍住,道人赤身裸體,被那條身具四爪的第九蟒緊緊纏住。
道人看見追來的吳冕,嘴角邪魅一笑,目視蒼天,喃喃自語。
那第九蟒仰天長嘯,竟緩緩生出龍角,鱗片一片接一片地如雨灑落。
一人一蟒,纏繞著墜入棺中,棺材與其余八蟒一起墜入墓穴,一塊碩大棺板破土而出,緩緩蓋上。
此時天象更甚之前,天地變色,紫電大作,像是災(zāi)禍降臨人間。妖風(fēng)陣陣呼嘯,冥冥中似有哭號,山林被狂風(fēng)壓得彎曲不止。
吳冕雙腿生根也幾乎站立不穩(wěn),鬼使神差之間,拔出蒼穹劍,對著棺材出盡全力揮出一劍搬山。
身前土地被劍氣層層翻起,如同一線沙石大潮推向墓穴,劍氣漫山遍野,割裂蟒身,棺板層層碎裂,化作木屑翻飛而去。
只聽見道人發(fā)出一聲如受驚婦人般凄厲的慘叫,在這狂風(fēng)呼嘯天黑似墨的四周,格外的瘆人可怖。
天上濃厚的黑云如同裂開了數(shù)個口子,數(shù)道粗壯紫電從九天之上滾滾而下,如同天降神兵,直直劈落墓穴之中。
強(qiáng)光閃過,吳冕抬臂遮擋,不知過了多久,也忘了數(shù)這紫電下凡了多少遍,四周漸漸平息,吳冕睜開雙眼,只見天地恢復(fù)清明,一輪紅日正從東方緩緩升起。
吳冕晃了晃頭,耳邊還有嗡嗡聲,望向墓穴那邊,一臉的不可思議。
走近了查看,只見巨大的墓穴之中焦黑一片,還有凌亂火星,煙塵未散,坑內(nèi)滿是一堆堆朽炭般的碎肉,惡臭無比,依稀可辨九條巨蟒纏繞著一個清瘦的身影。
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離不得。
清風(fēng)撫過,吹散這一層黑灰,慢慢消散在空中,屬實(shí)是身死道消,灰飛煙滅了。
吳冕皺了皺眉,忽然記起師父曾經(jīng)說過的一件事,厭惡頓生,一刻不愿再留,回頭看了眼氣象煥然一新的天色,緩緩轉(zhuǎn)身按原路下山。
這一路走得舉步維艱,磕磕絆絆,方才戰(zhàn)況激烈沒有感知,只當(dāng)豁出去拼死一戰(zhàn),當(dāng)浩然戰(zhàn)意退去,此時環(huán)顧自身,頭疼欲裂,才覺得全身每一塊骨頭都像鉆心的痛。
吳冕吐出一大口鮮血,跪倒在地,大口喘息,體內(nèi)那一方湖泊已經(jīng)枯竭,這一日一夜幾乎沒有停歇,吳冕眼神迷離,差點(diǎn)堅(jiān)持不下去。
看見這探龍山好似被蕩滌一清,吳冕筋疲力盡,很想就此睡去,意識迷糊之間,想起胖子還在村中等著自己,只能咬牙切齒重新站起,強(qiáng)撐著走回村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