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至季夏,天氣一日熱似一日。
傍晚時分,我坐在庭中涼榻上,手把一件兒大禮時新婿穿的公裳,仔細(xì)縫著……
萍姐兒晌午帶著小廝們,抬了十幾口彩畫磁缸來,密置涼榻左右。缸中遍植碗蓮,亭亭可愛。晚風(fēng)拂過,蓮香遍庭。一輪明月,透過竹梢,篩下斑駁的人字,映在我手中的衣料上,
我方驚覺已晚。遂放下那衣裳,揉揉眼晴,伸了個懶腰,下得榻來,踱去看那些荷花。
一陣清涼夜風(fēng)吹來,水面蕩起細(xì)細(xì)漣漪,映著清冷月光,演漾在我的天水碧紗褙子,美的不似塵世。
我愛那碗蓮玲瓏討喜,伸出手指,輕輕撫著,指端傳來絲緞般柔滑的觸感。
思緒漸漸飄遠(yuǎn),回到四年前,維揚的平山堂……
有金紅迷離的燈光,搖曳在那嬌小的蓮瓣上。我只道是萍姐兒來點燈,回首漫視,卻見他立在榻邊,手里拿著那件兒公裳,湊近燈下,輕撫細(xì)看。溫暖曖昧的燈光,映著他專注的側(cè)臉……
見他這般,我心里突突跳個不住,臉上一下燒起來。遂佯做不知他來,悄然轉(zhuǎn)身,放輕腳步兒,向竹屋中挪著……
他溫和的聲音甫然響起:“這衣裳不見一處針腳兒,定是天女所裁。嗯,竟是男子所穿!莫不是織女思凡,故賜衣于修!”說罷,斜睨著我的身影,微含了謔意,望天展拜。
見他這般,我遂折返方向,悄然走去他身側(cè),抿著唇角兒,擢他一下,佯啐道:“織女自有牽牛郎去配他!你今日做什么回來的這樣晚?莫不是去了仙女的館子里聽曲?這會子還做夢呢!”
他恍然回身,拈須微笑:“了不得了!這還沒做新婦呢,竟醋起新婿來!若是嫁到我家,還不得一天捶我三頓!這親斷乎做不得!做不得!”
婚期將近,我越發(fā)害羞,不欲同他過分玩笑,遂出袖中羅怕,為他拭了拭額角的汗,卻見他的笑意浮在面上,眉間隱有憂色,遂輕聲詢道:“永叔,你今日可同瑤華宮提舉說了?林夫人那里如何處置的?”
他聞此言,臉上的笑意倏然僵住。拾起榻角兒的詞扇,緩緩搖動。
半晌,方拉了我同坐榻上,悵然道:“我今日退朝后,便教瑤華宮提舉官入禁中了。意謂此事必諧,心下高興,便去了城南花市,買了幾盆荷花,與你解悶兒。午后,王翰長招諸學(xué)士咸集玉堂,商議大享明堂之禮,直議了一下午,我心里急的了不得!待議罷,我守在內(nèi)東門外的茶坊,直等到天黑,也不見那提舉官出來!我想他或是先我回去了,或是被禁中相熟的中貴人留下敘舊了。怕你在家中著急,我便回來了?!?p> 我聞言,心中猛然一緊,平添了幾分擔(dān)憂。思量半晌,愈覺不妥,猶豫著向他道:“永叔,你有所不知,宮里門禁嚴(yán)謹(jǐn),外任的宗室宅第提舉官,等閑都不許在禁中過夜,更惶論一道宮提舉!他今夜若沒回瑤華宮,必是……必是壞了事兒,被扣在了禁中!”我越想越怕,不禁帶了哭音兒。
他聽我說罷,雙手緊緊絞在一起,來回踱著步子,沉聲喚來萍姐兒,吩咐道:“你教人回宅中,尋個妥當(dāng)人,騎馬去城北瑤華宮,瞧瞧提舉回來不曾,要快!”萍姐兒見他面色不豫,慌忙去了。
他方走來,舒臂扶住我肩頭兒,柔聲勸道:“玉孃莫急!你又不是官家的嬪御娘子,禁中不會命人推勘的!往日沒了宮人女官,內(nèi)尚不過是例行記上一筆,賞些錢出來罷了!”
我聞言,微微一笑,喃喃道:“是妾多心,多心了。那提舉定是回瑤華宮了?!毕笫钦f與他,更象是說與自已。
說罷,仰面視他,似欲將他溫潤如玉的眉眼兒刻在心里一般。半晌,悵然嘆道:“月色如水,燭影搖紅,妾此時伴于君側(cè),恍如夢中!不知明日朝陽甫升,這夢會不會醒來?!”
他聞言,將我攬在懷中,勸道:“我的九百孃子,夢醒了,你便是我歐陽家的新婦了!莫要多想,身子要緊!”
我遂靠在他胸前,拾起那公裳,縫最后一片袖角兒,金紅的燈光搖曳著……
移時,月上中天,灑下如水清光。時有微風(fēng)吹來,滿庭荷香細(xì)細(xì)。巷中樂聲漸歇,“篤篤”“篤篤篤”有打更的道人悄然穿街過巷,卻是已交三更。我縫罷最后一針,瑣了個同心結(jié),低首咬斷絲線。
抬目視他,卻見他一手撐在榻上,仰首望月,眉頭緊緊的蹙在一起。
我站起身來,輕輕搖了搖他的肩頭,柔聲道:“穿上試試?!?p> 他聞言,回首視我,緩緩站起身來,展開雙臂,任我加衣。
我將那緋紅圓領(lǐng)袍展開,輕輕加在他身上,拉攏衣襟,踮起腳尖兒,系那肩上的衣帶……
他的聲音幽幽傳來,嘆息道:“此夜月色清美,花影搖曳,美人侍側(cè),令脩甫生置身廣寒之感!”方語罷,那燈光倏然一閃,映亮了他清雋的容顏,旋即幻滅!像極了上元的燈火,絢爛盛極,卻不能持久,令人看罷,徒生悲涼!
我愈覺不祥,心亂如麻,把手絞著裙帶。他則負(fù)手望月,身形清癯,意態(tài)蕭索,似謫仙遺世而獨立。
不知過了多久,月漸西落,零露漙漙,潤透衣衫,令人漸覺凄然。更聲自深巷中響起,深夜聽來,寂寥而悠長。
他忽舒臂,將我攬在胸前,緊緊抱住,微微顫抖,似怕失去什么一般。半晌,方溫言道:“玉孃,回去睡罷。更深露重,你身子受不住的!”
我埋首于他溫暖的懷抱,久久無言。他亦不動不語,靜靜的抱著我。似乎這樣,我們便能永不分開一般。
寂靜的巷中,傳來飛奔的馬蹄聲,似沉重的鐵錘,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那蹄聲在門首住了,旋即響起慌亂的腳步聲兒,一個三十出頭的家仆急急走了來,望他做個揖,回道:“大官人,了不得了!我才去瑤華宮,那提舉倒是回來了,見了小底便一把揪住,說大官人害苦了他!他今日一早兒便入禁中,四處找林尚宮不到,聽人說林尚宮去了圣人宮里,便候在坤寧宮門首,直到晌午,才等著了林尚宮。心下著急,等不得回內(nèi)尚,便在路上報了林夫人之事,林尚宮嘆了嘆,吩咐他去支例行賞錢。不想今日月望,官家來瞧圣人。他心里含愧,批面撞見官家,嚇得魂飛魄散,竟忘了行禮。官家見了,未免著惱,使人喝問。他嚇糊涂了的,只曉得磕頭,林尚宮便上前替他回了話兒。不想官家聽了,竟細(xì)問起林夫人之事,得知林夫人不好,便吩咐鄧都知帶了御藥院醫(yī)官去瑤華宮!他聽了,只怕壞事兒,竟出言攔阻。官家見他支支唔唔,越發(fā)著惱,只道他害了林夫人,立時傳來皇城司的人,將他系于皇城司審問。他抵死不認(rèn)害了林夫人,還說醫(yī)官若去,興許能救活林夫人,皇城司的人直審至深夜,才將他放歸瑤華宮。他教小底轉(zhuǎn)告大官人,說要趕在鄧大官之前,速將林夫人送回瑤華宮!如若不然,便是潑天大禍!”他一氣兒說完,起身退下。
是時,天邊隱隱透出湛藍(lán)的晨光,樹間的宿鳥蜩啾始鳴。
我走上前去,扶住他的手臂,顫聲道:“天快亮了,送妾回去罷!”
他沉吟半晌,把手一拍榻角兒,發(fā)狠道:“我這便寫一道札子乞罪,交還所有官職,向官家換你出來!”
見他這般,我再也忍不住,淚水潸然而下。抽泣道:“永叔,國朝太宗時,有士大夫私會內(nèi)人,被宮官偵知,報與太宗,太宗聞之大怒,但礙于太祖定下的家法,不能殺士大夫,便使宮官賜下御酒,那位士大夫飲后,當(dāng)夜……暴斃!妾在禁中,曾見一無名殿閣,階下……寸草不生!怪而問之,勾當(dāng)官告訴妾,閣中乃是兩廣、川蜀所貢鴆毒,用來賜死不臣朝士!國朝并非……并非不殺士大夫!只是不明殺罷了!官家雖仁善,安能容得此事!又豈是你辭官便能了事的!你若……若出了事,妾便死九泉,恨亦無已!”
他聞得此言,蒼白了面色,顫聲道:“我泱泱大宋,衣冠上國,竟……竟有此事!禁中竟藏有一庫……一庫鴆毒!”
我握住他微微顫抖的手,看向天際,柔聲道:“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幽閉在深宮,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p> 說罷,淚下如霰。
他同我共乘一檐。我將那童子攀花紋錦盒緊緊貼在胸前,依在他溫暖的懷抱中。
窗外的東京城漸漸蘇醒,時有趨朝入市之人,行色匆匆越過我們慢悠悠的檐子。沿街酒樓羹店,燈燭搖曳,襯著暗沉天幕,分外顯得溫暖。
不過,很快這一切都將不再屬于我了!
“永叔,禁中同玉堂不過隔著一條宮道。你脩撰史書時,我或許亦在治講章!春日百花盛開,東風(fēng)會帶著我的氣息,拂過你身側(cè)!夏夜瑤津池的荷香,會承載著我對你的思念,彌漫整個宮中!我會仰望中秋的明月,祈禱你歲歲平安喜樂!亦會在燈火絢爛的上元之夜,登上宣德樓,與你遙遙相望!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我依在他胸前,喃喃而語,淚水無聲的劃過臉頰。
他抬袖為我輕輕拭著,那淚珠卻斷臉復(fù)橫頤!怎么也擦不干。浥透了他緋紅的袍袖!
半晌無言,他只是默默為我拭淚。忽有一滴溫?zé)嵬该鞯囊后w,悄然落在我手臂上,灼著我的肌膚,漸漸冷下去,冰涼沁骨!
他強(qiáng)自忍住哽咽,擠出一絲微笑,溫言道:“玉孃,我們兩家下了定貼,你便是我歐陽家定下的新婦!無論如何,你都要好好兒的活下去!待得禁中放人,脩定會大禮迎娶你過門!”
我不想,留給他的最后印像,是執(zhí)手相看淚眼!遂勉力一笑,謔道:“若妾被放出時,已滿頭白發(fā),步履蹣跚,變成垂垂老嫗,你還會如約娶我嗎?”
他聞言,苦笑一下,道:“脩長你二十四歲,若玉孃成了老嫗,脩必已為八十老翁!八十新郎娶六十新婦,必成一時佳話,載入史冊!”
我聞言,不禁輕笑出聲,笑著笑著,濕潤了眼角……
一夜未眠,加之心情激動,忽地爆發(fā)出一陣干咳,搜心抖肺,熾胃煽肝。直咳得我躬起身子,把手掩住唇角兒。
他舒臂扶住我肩頭,輕輕替我拍著,聲音止不住的顫抖:“玉孃,你怎么了!莫要嚇我!”說罷,不由分說,將我掩口的手拉下。
我再也忍不住喉間的腥甜,扶著他的手臂,狠命的咳著,咯出的血染紅了懷中的錦盒!
他忙教小廝住了檐子,舒臂將我打橫抱起,行至一煎點湯茶的棚子,尋了個條凳兒坐了。呼那賣漿者近前,略略沉吟,道:“點一盞甘草白茅湯來,另要一盞停冷的熟水,快!”
那賣漿者覷了我一眼,略略搖搖頭兒,苦著臉道:“告大官人,熟水倒是現(xiàn)成兒,只是白茅性涼,小底怕吃壞了人,是以不曾備得。這小孃子病的這樣厲害,便是有藥,小底也不敢胡亂與他吃。大官人還是把人送到醫(yī)館去罷。”
他聞言,只吩咐了那賣漿人拿熟水來。又呼了一侍立的小廝近前,詢道:“這附近可有好的醫(yī)館?”
那小廝做個揖,苦著臉道:“再走幾步便出金水門了,生藥鋪子興許有,醫(yī)館卻在馬行街上,腳快的也得一個時辰?!?p> 他聽了,微微皺起眉頭。我使勁伸出手去,攥住他的衣襟,輕輕的搖了搖頭。
那賣漿人掇了一盞熟水來,彎腰遞與他。他伸手接過,將我攬在臂彎中,仔細(xì)的喂給我喝。
我就著他的手,抿了一小口,漱了漱,吐在地上。方緩緩開口,聲音微弱而斷續(xù):“永叔,妾……咳咳……妾今生有你憐愛,咳咳……足矣!便死九泉,亦……亦無所恨!妾……覺著身上不受用,六月里,咳咳……六月里竟覺著發(fā)冷似的!你……將……將我抱緊一些?!闭f罷,只覺疲累不已,微微喘著氣兒。
他聞言,將我抱緊,輕輕撫著我肩頭,溫言道:“玉孃,我們走罷,離開京城,找個沒人認(rèn)識我們的偏遠(yuǎn)州縣,我像你父親一樣,做個市學(xué)先生,日間教童子讀書,入夜燈窗修史,倒也樂得自在。過幾年后,我們便回維揚,卜居西湖,同你老父共聚天倫?!?p> 昏昏沉沉間,我微微頜首,斷續(xù)道:“永叔,你能這樣……這樣想,妾……很感動!若……若我們這會子走了,鄧大官找不見人,報……報與官家,我們只怕連京城都出不去!妾……微賤,死不足惜,萬不敢連累你失了士大夫的尊嚴(yán),讓……讓天下人恥笑!”
他微微哽咽了聲音,悵然道:“然哉!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總不能披發(fā)左衽,逃去契丹罷!”
我聞言,不禁苦笑一下,微哂道:“永叔名重當(dāng)世,若攜妾逃去契丹,妾……咳咳……妾定會像褒姒、楊妃一般,被人目之為禍水,載入青史,為萬世嗤笑!”
他勉力笑了笑,為我理著汗?jié)竦聂W發(fā),溫言道:“玉孃的性子這樣好,善解人意,苦中作樂,定能等到我們重聚的一日。你聽我一言,無論如何,都要努力活著!哪怕,你不再屬于我!”他說著,微微哽咽了。
我用力搖搖頭,握住他的手,道:“不會的!妾……人是你的,心亦屬君!”說罷,低下頭去,微紅了面頰,輕輕咳起來。
他舒臂輕輕替我拍著,我咳了半晌,又咯出一口血來。
他見了,皺起眉頭,自袖中取出一張雪白的裯帕,仔細(xì)的替我拭了拭唇角兒,傾身過來,將我擁入懷中,雙肩微微聳動,啜泣道:“玉孃,教我怎生是好?!我的心都碎了!你只是咳,這樣怯弱的身子,如何受得住呢!”
有溫?zé)岬臏I水,一滴滴沁入我肩頭輕薄的衣料……
他雖多次哽咽,卻是不曾這般失態(tài)哭泣。見他這般,我不禁慌亂的舉袖,替他點拭眼角兒,拭著,自己也落下淚來。
半晌,我方漸漸的轉(zhuǎn)過心思,向窗外視去。
只見朝日甫生,喚醒了沉睡的東京城。這個龐大的城市漸漸的喧囂起來。歌女悠揚婉轉(zhuǎn)的小唱聲兒,小販的吟叫喝賣聲兒,太平車‘噦噦’鈴鐸之聲,金水河‘潺潺’的水聲,官人們唱喏問候聲,買菜的婦人放開嗓門與人議價聲,學(xué)館蒙童‘瑯瑯’讀書聲,交織成一曲盛世贊歌,淹沒了我們微弱的啜泣!
我的思緒漸漸抽離,一片空白,世界忽的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