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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入芙蓉林娘子

第三十二章

夢入芙蓉林娘子 墨妃煙 9166 2022-11-25 13:13:51

  今曰端午兒,家家門首皆鋪陳桃柳枝兒、葵花、蒲葉兒、佛道艾。與粽子、五色水團(tuán)子、新茶、好酒供養(yǎng)。

  昨日自潘樓回來後,身子便有些不自在。只睡了四更一個(gè)更次,被巷中嘈雜之聲吵醒,再也無法入睡。索性起身,下廚做了兩屜花糕,發(fā)爐蒸上。方出至門首,看萍姐兒指揮小廝們鋪陳節(jié)物兒。

  萍姐兒自小廝手中接過各色節(jié)物兒,一一擺在茶床上,有角粽、筒粽、釀梅、五色水團(tuán)子、龍鳳團(tuán)茶、菖蒲酒。

  又叫了一個(gè)身量略高的小廝來,將手里提著的一個(gè)尺餘長的艾人遞與他,笑道:“去釘在門上,壓壓日子?!?p>  那小廝聽了,自去找來鐵錘長釘,利落的爬上梯子,三兩下便釘好了。又接過萍姐兒遞上的桃柳枝兒、葵花、蒲葉兒、佛道艾,一一掛好。

  萍姐兒見了,拍著手兒笑:“好小子,倒比猴兒還機(jī)靈些?!?p>  那小子聽了,撓頭道:“大節(jié)下的,人家辛苦干活兒,萍姐姐不賞粽子吃也就罷了,如何反倒打趣起來?!?p>  我見他有趣兒,遂笑道:“你莫急,不只粽子,我早起做了些木樨、玫瑰餡的糖糕,在廚下蒸著,這會子也該好了?!?p>  小廝們聞言,一齊打躬,道:“小底們謝夫人賞?!鳖H有聲勢,引得臨家鋪陳節(jié)物小娘子抬首相望。

  我見了,有些不好意思。提了裙角兒,快步進(jìn)得門去。

  萍姐貼好天師像,笑道:“成啦,大伙收工,放節(jié)物了!”

  小廝們聽了,一個(gè)個(gè)爭先恐後,隨了萍姐兒去了。

  我自行至廚下,拿了兩只影青雲(yún)月紋小碟子出來,將那花糕一樣揀了一碟子,端去東屋茶床上。

  自坐於短榻上等他。

  今日雖無須早朝,但五品以上京官,須按例入禁中向官家請安。翰林學(xué)士們則要為官家、聖人、各閤娘子獻(xiàn)上端午兒貼子。官家、聖人也會賜下節(jié)物給宗室、近臣。

  屋中漸漸熱起來,我捉著白團(tuán)扇,緩緩搖著,開始打盹兒……

  不知過了多久,朦朦朧朧的覺著有涼風(fēng)吹來,挾著絲絲龍涎御香,十分舒適。翻了個(gè)身,抱住隱囊。哼道:“好涼快?!蹦秋L(fēng)陡然大了起來,龍涎香氛濃郁飄忽……

  龍涎!那是官家的御香!聖人都不敢輕用!我猛然驚醒,大呼一聲:“官家,妾有罪!”

  仔細(xì)看時(shí),卻是他回來了,尚未換下朝服。那緋紅的朝服,映著明亮的朝陽,有幾分似絳紗袍罷了!

  見不是官家,我松了一口氣兒,撫著胸口。

  他似不曾聽見我的話一般,自盤中拈了一塊兒花糕,慢慢吃了。繼續(xù)替我打扇,微笑道:“你醒了,快來瞧瞧,宮里放的節(jié)物?!?p>  說著,扶了我起來,指了指窄案上的一堆東西。

  我走近細(xì)看,只見一匹天水碧的輕容紗,似溶溶春水。我心中喜歡,把來輕撫,那紗觸手生涼,柔若無物。又有一只五色珠子結(jié)成的符袋兒,精致異常。打開細(xì)瞧,里面是一張小小的釵符兒。他伸出脩長白皙的指,取了那釵符,替我掛在白玉蘭花簪上,溫言道:“這符是張嗣宗天師畫了,獻(xiàn)與禁中的,想來有些神通,好好戴著罷?!?p>  我聞言,微微頜首。

  他又指著手上的畫扇,笑道:“你仔細(xì)瞧瞧,這扇子柄兒,竟是犀角做的,拿在手里,不生汗?jié)n。你時(shí)常手心作燒,用這個(gè)最好不過了!”

  我接在手里,只見那扇上以飛白書‘忠恕’二字,卻是官家的御筆。扇上的龍涎御香隱隱襲來,讓我不由憶起宮中舊事,竟似能攫住靈魂一般。

  心中一驚,將那扇子塞回他手中,道:“天子所賜之物,妾消受不起?!?p>  他自收起來,笑道:“既是這樣,我也不用了。等會兒,我畫一把扇子與你。那碧紗是聖人賜的,教人與你裁件兒衫子穿?!?p>  說罷,拾起我放在茶床上的素絹團(tuán)扇,向書室行去,我自隨了他,去至?xí)摇?p>  他坐於書案後的椅中,把扇輕搖。我挽起紗袖,執(zhí)墨而研。只這般靜靜相守,并無一言。竹間偶有鶯聲,嘀嚦婉轉(zhuǎn)。

  移時(shí),墨已研好。我舉目視他,微微一笑。他溫和的目光投向我,只一眼,仿佛千年。

  他伏案低眉,以修長的指,搦筆而書。夏日的晨光,將他專注的側(cè)影投在地上。

  我執(zhí)了那湘竹畫扇,輕輕搖動,為他喚涼。低眉看著那絹扇上飄逸的文字,動人的情話。

  是一闕蝶戀花:

  面旋落花風(fēng)蕩漾

  柳重?zé)熒?p>  雪絮飛來往

  雨后輕寒猶未放

  春愁酒病成惆悵

  枕畔屏山圍碧浪

  翠被花燈

  夜夜空相向

  寂寞起來褰繡幌

  月明正在梨花上

  我

  看罷,不由憶起那個(gè)雨夜,他中單上萼綠華的暗香……

  臉頰倏然紅了起來,將頭深深垂下。

  他拉了我的手,指著寫好的扇子,溫言道:“玉孃,寫的如何?”

  我微微頜首。

  半晌,他忽舒臂,將我攬?jiān)谛厍?,低聲?“我今日去了瑤華宮,已與提舉官議定,待過了節(jié)後,便報(bào)與林尚宮。教人合了八字,今年八月望日,黃道大吉,脩迎娶你過門?!?p>  我聽了,羞澀不已,掙扎著,欲脫離他的懷抱。

  他順勢放開了我,低笑道:“孃子,新婚之夜,可不許這般?!?p>  我聞言,越發(fā)羞窘,又不好同他謔笑,跺跺腳,一氣兒跑去了庭中。

  坐在秋千兒上,以手捂著臉,半晌方緩過來。

  萍姐兒手持一帖子,向我福一福,笑道:“張夫人的帖子,邀大官人與夫人去城南清風(fēng)樓一聚?!?p>  我聞言,微笑著接過帖子,展開細(xì)觀。

  瓊啟:

  仲夏苦熱,數(shù)日不外出。值此暇日,於清風(fēng)正店略備薄酒,冀歐陽內(nèi)翰攜吾妹妙玉一往。裁詩酌酒,一解炎蒸。瓊再拜。

  歐陽內(nèi)翰閣下,左右,謹(jǐn)空。

  五月五日

  看罷,微含了笑意,走去書室窗下,隔著窗子,將那拜帖兒擲於書案上。

  他見了,撂下手里的書,拾起那帖子瞧了瞧,笑道:“張夫人頭一回相邀,卻是不可不去。你如何不進(jìn)屋子里說話兒?”

  “非是妾不愿進(jìn)屋子,實(shí)是進(jìn)不得的。這樣熱的天氣,屋里還籠著火兒,如何進(jìn)得!”我笑吟吟的打趣兒。

  他聞言,四下一顧,詫異道:“那里有火?”

  我把手指一指他,抿著嘴兒笑。

  他反應(yīng)過來,將袖一拂,佯怒道:“又拿我說嘴!你站那兒,等著我?!?p>  我見了,一壁笑著,一壁跑開。

  正鬧著,忽聞扣門聲兒。我恰在門里,便走去開了。

  見一個(gè)小孃子,身著鵝黃紗褙子,腰系石榴紅裙,鬢邊插著朵艾花兒,手上捧著一只梅子青的大盤子,盤中裝著各色節(jié)物兒。

  那小孃子見我出來,福了一福,笑盈盈道:“夫人萬福。奴家姓文,與你們比鄰而居?,F(xiàn)撤了供養(yǎng),送與宅上些,分樂散福?!?p>  我忙還禮道:“多謝文家妹妹?!苯舆^他手中的盤子,正欲呼萍姐兒。

  他不知何時(shí),已出至門首,接過我手中的盤子,呼了個(gè)小廝,教他拿去了廚下。

  斂起廣袖,向那小孃子一揖,笑道:“四姐兒辛苦,又是令慈教你來的罷?”

  那小孃子有些羞澀,低下頭去,拈著衣帶,福了一福,道:“歐陽大官人納福,正是我孃教我來的?!?p>  我見他舉止青澀,目光清純,心下有幾分喜歡。笑著呼了個(gè)小廝,教他將我早起做的花糕裝了一小碟子,同些建茶,一并送與那小孃子。

  那小孃子接了,福一福,歡歡喜喜的去了。

  我與他立在門首,看著巷中如火榴花,相視而笑。

  “這東京城中,人情甚好。鄰里之間,往來饋送,便似一家同姓一般。我們宅東那個(gè)小院兒,住著文六郎一家,他平日里做些蜜煎果子,沿街叫賣。家中無子,只有五個(gè)女兒,適才與我們送節(jié)物的小孃子,排行第四。雖為閭里小民,卻甚是出熱。倒比那些腰金曳紫的大臣,更可愛些。”他指著宅東的一處竹籬小院,向我介紹,語氣頗有幾分感慨。

  我亦不禁有動於中,向他道:“我家亦是這樣的竹籬小院兒,父女二人相依為命。父親平日里教小童讀書,閑暇時(shí),便侍弄些花艸。是以一年四季,院中總是花香不斷。那時(shí),我常同父親在院中的小石桌上布一局棋,直下到月上竹梢兒。然後,便燒一兩個(gè)他愛吃的菜,父女二人,對月小酌。他吃醉了,就會說起,我過世多年的母親,為國戰(zhàn)死的兩位兄長?!闭f著,微微哽咽了起來。

  他舒臂,將我覽在懷中,輕輕拍著,勸道:“玉孃,莫要傷心。待我們完婚後,脩定攜你返鄉(xiāng),卜居於西湖畔。到時(shí),你便能常常歸家,侍奉老父,承歡膝下?!?p>  我聞言,靠在他身上,唇角含笑,憧憬著美好的來日。

  半晌,他攜了我的手,同回院中。

  午后的風(fēng)吹進(jìn)檐中,是溫?zé)岬?。我捉了那詞扇,頻頻搖動,依舊汗流不止。

  他戴了斗笠,一手執(zhí)韁,一手搖扇,向我道:“這樣熱的天氣,你可受得???”

  我自檐中,微微傾身,含笑道:“無妨,若不去,季玉定會大失所望。到時(shí)多作幾首好詩,將他灌殺,便能償?shù)梦覀冞@一路辛苦了?!?p>  他聞言,笑了笑,道:“子京必要去的,若真斗起詩來,他定會助張夫人。你可能勝他?”

  我亦笑道:“他是翰林學(xué)士,狀元之才,我豈敢與他一較高下。還是留給你罷?!?p>  他聞言,撫須笑道:“若論分韻裁句,我們之中,首推圣俞,他若在便好了,界時(shí)我們聯(lián)手,共戰(zhàn)宋子京,定能將這位宋監(jiān)脩灌翻過去!”

  我聽了,捶著檐壁,笑的前仰后合。

  一路語笑,不覺已出朱雀門。又行了四里許,至一河畔,有橋以磚石砌就,平正如州橋。他把扇一指,向我道:“這便是城南蔡河了。此橋喚作龍津橋,下橋南去,便是太學(xué)。太學(xué)以南五里許,皆是民居,圣俞亦卜居于此?!?p>  說罷,嘆了嘆,目視對岸街心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紅杈子,向我道:惜哉!這路卻是不通的。否則,便可順路瞧瞧圣俞,邀他同去清風(fēng)樓?!?p>  此際烈日當(dāng)空,灼人肌骨。沿岸垂楊上的蟬,抵死嘶鳴著。賣暑藥冰水的小販們,在青布大傘下,望著路過的行人,百端叫賣。

  我微笑著打起簾子,向他道:“走罷,官家的御路,等閑抱怨不得?!?p>  他聞言,亦笑了笑,縱馬引路,望西行去。

  過一大街,又西行半里許,至一園宅門首,住了檐子,他下馬扶了我出來,微笑道:“這便是清風(fēng)樓了?!闭f罷,攜了我的手,同進(jìn)園去。

  迎面小小蓮池,有鳧雁鴛鴦游泳其間,夾岸垂楊蘸水,菰蒲臨風(fēng)。橋亭臺榭,棋布相峙,俱極瀟灑可愛。

  我們才行過小橋,立時(shí)有行菜的小子迎上來,打躬道:“小底見過大官人,夫人。大官人那里坐?”

  他把扇遮陽,四下瞧了瞧,詢道:“你可識得宋內(nèi)翰?”

  那小子笑回道:“宋內(nèi)翰今日攜了位作男子妝扮的小孃子,上三樓去了?!?p>  他笑了笑,向我道:“子京果來了?!闭f罷,吩咐那小子,引我們上樓。

  一路行過,亭臺軒榭,處處滿座。才上得樓去,便見宋祁同張瓊立在一閣子門首。

  張瓊見了我,立時(shí)迎上來,握住我的手,笑道:“妹妹氣色這樣好,白里透紅,似荷花一般。”

  我亦上下打量著他,他身著一件白裯兒直裰,罩著皂紗半袖兒。想是怕熱,竟將那半袖的衣角兒卷在腰帶上。

  見他這般,我不由分說地將他的衣角兒解下?lián)崞?,微嗔?“有爺們兒在呢,你該留意這些,莫教人看輕了?;啬阕约悍坷?,脫光了我也懶得管?!?p>  張瓊聞言,干笑兩聲,把扇猛搖。望向樓下,驚乎道:“了不得了,只管同你說話,竟忘了迎客?!?p>  我望樓下瞧去,見一身著白羅大袖兒的清瘦文士,帶著兩個(gè)小童。以扇遮面,四處張著,及腹長須,偶被微風(fēng)拂動。正是起居舍人蔡君謨。

  張瓊正欲跑下去,卻被宋祁攔住,笑道:“季玉,你去陪林夫人說話,我去迎他?!闭f著,提了袍角兒,快步下樓。

  那行萊的小子向我們一躬,笑道:“閣子里已備下絕冷的豆兒水,請貴客移步就坐?!?p>  我們一路行來,日高人渴。聞此言后,便隨那小子入閣中坐了。

  我吃了一口面前的豆水,四下打量閣中。這閣子與潘樓不同,門窗梁柱,茶床條凳兒,并無彩畫,一色清漆。最妙的是那臨窗欄桿兒,竟有一帶尺許寬木板,高矮適中,可供人閑坐憑眺。我見了,心里十分喜歡,把手撫著,揀一蔭涼處坐了,憑欄遠(yuǎn)眺。

  習(xí)習(xí)荷風(fēng),迎面而來,挾著細(xì)細(xì)蓮香。那池中小荷初綻,有鴛鴦兩兩,相逐嬉戲。

  我見了,不由想起平山堂那個(gè)夏日的午后,遂悄然回首,舉目視他,正對上他深情纏綿的目光。

  “蔡官人納福?!?p>  “梅直講萬福,快坐下歇歇兒?!敝钡介w中傳來張瓊的聲音,我才移開同他相視的目光,站起身來,入得閣中,同眾人一一見禮。

  見罷禮,分賓主入坐。宋祁同張瓊正坐,蔡舍人坐在宋祁左側(cè),梅真講挨蔡舍人坐了,他亦隨之入坐,我挨張瓊,坐右手第一。

  大家坐定,宋祁呼了那行菜的小子近前,道:“斫一分兒鱸魚膾,一碟兒香橙圓子,另要一注子蔗漿?!?p>  他看了看我,轉(zhuǎn)向那小子呼道:“一分兒沙糖雞頭瓤,一分兒釀梅,一角子菖蒲酒?!?p>  蔡舍人執(zhí)了一柄紙扇,緩緩搖著,向那行菜道:“可有閩中的銀魚兒?”

  那小子滿面堆笑道:“大官人可算問著了!昨日才到的,新鮮著呢?!?p>  蔡舍人聞之,微笑道:“既這樣,要一分兒來,再要六串林檎?!?p>  張瓊勾了勾手,向那小子道:“近前來?!?p>  那小子見了,忙過去,道:“夫人有何吩咐?”

  張瓊笑道:“要一碟荔枝白腰子,一角子醇旨。”

  那小子聽了,詫異道:“夫人可是,可是要白腰子?”

  坐中的官人們見了,面上皆浮起暖昧的笑意。

  宋祁接言道:“胡涂東西,張夫人適才叫的是荔枝膏兒?!?p>  那小子甚是乖覺,忙打躬致歉,下樓去傳菜。

  移時(shí)酒菜齊備,皆以銀器盛之。萍姐兒同宋祁的兩個(gè)貼身小婢一起,上前斟酒。

  宋祁執(zhí)起酒杯,笑道:“枯飲無味,不若分韻賦詩,以消永日,諸君以為如何?”

  坐中之人,皆是一時(shí)名士,館閣俊彥,豈甘居后,聞言紛紛頜首。

  宋祁遂吃了杯中的酒,笑道:“既如此,還依舊例,壓尾的吃盡三大白?!闭f罷,向張瓊要了韻牌來,置于桌上道:“分韻賦詩,不限體,言之有物即可?!闭f罷,自拈了一張出來,看了看,扣在桌上,自去吃酒。

  蔡舍人隨之拈了,也不去瞧,只夾了那銀魚兒,慢慢吃著。

  梅直講拈罷,取了一串林檎在手中,笑向蔡舍人道:“君謨,這那里是林檎了,倒像那沒熟的荔枝一般?!?p>  蔡舍人聞言,撂下手中的銀著,拈須微笑,道:“直講有所不知,此乃閩中林檎,味如牛乳,真一時(shí)之佳供也。直講可試取食之,便知蔡某所言非虛矣?!?p>  梅直講聽了,便拈了一顆下來,仔細(xì)的剝著果殼兒。渾然不管那韻牌之事。

  他攬袖舒臂,拈了一張出來。把那韻牌向我面前推了推。

  我自其中拈了一張,把目一視,便扣在桌角兒。亦拈了個(gè)林檎,剝了皮兒,慢慢吃了,果如蔡舍人所言,味美汁多,勝似牛乳。便又拈了一顆遞與他。

  他接在手里,向我會心一笑。

  張瓊望著那韻牌,呵一口氣,搓搓手兒,發(fā)狠似的,倏然抽了一張出來??戳丝?,不由鳳目圓睜,柳眉緊蹙?;钕衲顷P(guān)撲物件,失了頭錢的潑皮無賴。

  我見了,不禁嗤笑出聲,拍了拍張瓊的肩膀,道:“我記得去年殘臘,你曾對我說過,要同玉堂的學(xué)士們飲酒賦詩的話?,F(xiàn)如今,名公滿坐,嘉賓咸集,你如何反倒成了這副模樣?可是自愧才薄,受了驚嚇?”

  張瓊聽罷,冷哼一聲,道:“我是不怕的。便是比不得諸位學(xué)士,難道還勝不了你?”

  宋祁夾了個(gè)香橙元子,放在張瓊面前的小碟子里,笑道:“嘗嘗這個(gè)?!?p>  張瓊也不吃那元子,只把了韻牌在手中,冥思苦想。

  宋祁見狀,笑向張瓊道:“你如何不吃?可是不喜歡?”

  張瓊把那韻牌,“篤篤”敲著桌角兒,笑道:“你自吃去!我定要作首好的,灌殺林妙玉!”

  宋祁見他這般,微笑著搖搖頭,自去斟了酒吃。

  我微覺氣悶,把扇輕搖,掇了面前的那盞豆兒水,出至窗前,憑欄而坐。

  時(shí)有涼風(fēng),撲面而來,一解炎蒸。遠(yuǎn)遠(yuǎn)眺去,只見一帶清溪潺湲,溪上隱隱升起云氣,飄渺如畫。

  “妙哉斯景!”有溫潤男聲自身側(cè)傳來。

  我側(cè)首視之,卻是蔡舍人。他把酒臨風(fēng),坐在我左側(cè),不過尺許距離。

  見我相視,他自閑閑的飲一口杯中之酒,向我微笑道:“月余不見,林夫人氣色好了許多?!?p>  我聞言,微微一笑,道:“多謝蔡官人垂問。”說罷,復(fù)憑欄而眺。

  卻見溪外青山間,烏云如墨,隨風(fēng)翻卷。不過霎時(shí),即至樓前。傾刻狂風(fēng)大作,竟將樓上的一大束桃柳枝兒,向我所坐之處吹落。蔡舍人見了,把袖一拂,那桃柳枝兒堪堪落在我身側(cè)。

  我忙起身,深深一福,道:“多謝蔡官人?!?p>  蔡舍人微微蹙眉,握住手臂,道:“林夫人無須多禮。”

  我抬目視之,卻他的白衫袖上,有一塊兒鮮紅血漬滲出。心下著急,出袖中羅帕,趨前為他纏裹。

  我卷起蔡舍人的袖角兒,只見他手臂上被劃了條寸許長的口子,猶自滲出血來。遂將帕子折成一條兒,輕輕掩住那傷口。只覺他的手臂微微抖了一下,我越發(fā)小心,輕輕的將帕角兒系好,復(fù)放下他的衫袖,仔細(xì)理平。

  蔡舍人低首視我,含笑道:“惜哉!襄識夫人,何其晚矣!究竟是永叔的福氣好?!?p>  我聞言,微微紅了面色,低首走開。欲進(jìn)閣中,不想走急了些,竟撞在了一個(gè)人懷里,才欲陪禮致歉,鼻端便傳來熟悉的綠梅沉水香氛。

  “玉孃,外面風(fēng)大,回去坐罷。”他溫和的聲音傳來,旋即攜了我的手,同回閣中。

  才入坐,便見窗外狂風(fēng)陡作,暴雨驟至,飄瓦敲窗,嘩然作響。

  蔡舍人手中把玩著銀杯,徐徐行至閣中,向眾人一揖,微含笑意道:“蔡某不恭,先諸君一步,占得絕句一首?!?p>  說罷,負(fù)手于身后,且行且吟:

  “清風(fēng)樓會飲分韻,探得還字。

  郭外清溪溪外山,溪云飛上破山顏。

  晴明天氣琉璃色,何處峰頭帶雨還?!?p>  坐中諸人聽罷,擊節(jié)嘆賞。

  梅直講撫掌嘆道:“還字用的妙,直將山峰寫得鮮活起來?!?p>  宋祁頜首,微笑道:“破山顏亦妙,使人吟之,便可想見溪云飛動之態(tài),君謨此詩,平澹天成。”說罷,拈了一箸鱸魚膾,慢慢吃了。呷一口酒,吟道:

  “夏日清風(fēng)樓小飲,坐中分韻,探得涼字。

  飛檻枕溪光,歡言客遍觴。

  暫云消樹影,驟雨發(fā)荷香。

  辛臼橙齏熟,庖刀膾縷長。

  蘋風(fēng)如有意,盈衽借浮涼。”

  吟罷,披下紗罩衫衣襟,笑道:“真是好雨!”

  眾人聞得,亦贊嘆一番。

  惟他獨(dú)坐不語,待眾人議罷,方撫須笑道:“子京五言,甚得漢晉風(fēng)韻。然通篇看去,卻不知所云,未免傷于空泛!須知詩者,貴在言志,豈可同小詞一概而論?!?p>  宋祁聽得此論,微微變了顏色。半晌方擠出一絲笑意,向他一揖,道:“祁不才,靜待永叔大作?!?p>  他聞言,略略拱手,道:“修不過就文而論,子京無須介意。”

  梅直講向眾人一揖,吟道:“五月五日清風(fēng)樓會飲,探得峰字。

  屈氏已沈死,楚人哀不容。

  何嘗奈讒謗,徒欲卻蛟龍。

  未泯生前恨,而追沒后蹤。

  沅湘碧潭水,應(yīng)自照千峰。”

  “好個(gè)應(yīng)自照千峰!屈子被讒,自沉汩羅,何其凄涼!今子美已沒三載,幽恨無盡!可見古今同理,徒令人嘆息罷了,又豈能奈得似箭讒言!”他帶了三分醉意,說起他的故友,因讒被廢的原監(jiān)進(jìn)奏院蘇舜欽。說罷,微微哽咽,斟了一盞酒,灌地而呼曰:“子美,此酒甚佳,汝試飲之!”

  在坐之人見了,皆唏噓不已。

  蔡舍人仰面吃盡杯中之酒,嘆道:“子美書如花發(fā)上林,月氵晃淮水。詩似太白醉月。真國之名士也!惜哉!痛哉!”

  梅直講吃得醺然薄醉,拍著桌角,恨聲道:“王拱辰!豎子!”

  他拍手應(yīng)道:“此真小人也!為傾杜相公,不惜押全臺御史上殿廷諍,構(gòu)陷子美!他竟還能昂然自得,了無愧畏,立朝見士大夫,真不復(fù)知人間有羞恥事耳!”

  我憶及去年于禁中執(zhí)事時(shí),曾為官家謄錄都堂機(jī)要文書,于字里行間悟出,官家似有意起復(fù)王拱辰。今見他這般,遂拉了拉他袖角兒,微微搖頭。

  他亦覺出不妥,向我笑笑。起身行至窗前,憑欄而眺。

  移時(shí)雨過,天青如洗,疏竹滴翠,新荷瀉露,鶯聲嘀嚦。

  在宋祁的提議下,眾人皆出室窗前,賞景納涼。

  他望著那一帶清溪中的如葉輕舟,負(fù)手吟道:“登城南清風(fēng)樓小飲,坐中分韻,探得尋字。

  關(guān)關(guān)啼鳥樹交陰,雨過南城野色侵。

  避暑誰能陪劇飲,清歌自可滌煩襟。

  稻花欲秀蟬初嘒,菱蔓初長水正深。

  知有江湖杳然意,扁舟應(yīng)許共追尋。

  眾人聽罷,紛紛稱贊。

  “聞此詩,讓人不禁興起歸田之意矣!永叔詩格高妙,志在江湖,非祁所及也!”宋祁拍手稱贊。

  他笑了笑,道:“偶為野老之言,不足為外人道也?!?p>  張瓊拈著韻牌,踱來踱去,冥思苦想。

  我見他這般,福了一福,促狹道:“季玉兄,慢慢兒推敲,小妹不才,先你一步啦?!闭f罷,向眾人一揖,吟道:“五日清風(fēng)樓會飲,坐中分韻,探得鄉(xiāng)字。

  仲夏時(shí)節(jié)日初長,僵捉白扇頻換涼。

  卻喜炎天一霎雨,洗出新荷細(xì)細(xì)香。

  眾人聞罷,贊此詩直白可愛。

  梅直講向我略略拱手,道:“恕我直言,夫人作此,想是欲仿太白筆意。只未免傷于直白質(zhì)樸。”

  宋祁把扇漫搖,向他道:“適才永叔言,鄙作空泛無物,卻不知此詩同鄙作相較如何?”

  他聞言,微微一笑,道:“子京兄進(jìn)士甲科出身,現(xiàn)領(lǐng)著唐書局,如何同女子爭起長短來!”

  宋祁卻不依不饒,把扇敲著欄桿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男女,既行了令,便該認(rèn)罰才是!”

  說罷,呼了個(gè)貼身小婢近前,笑道:“去斟三盞酒來!”

  那小婢笑嘻嘻應(yīng)了,轉(zhuǎn)去閣中。

  他見了,不禁皺起眉頭,低聲向我道:“你去閣中歇歇兒,我替你吃!”

  宋祁把玩著手中的扇子,笑向眾人道:“你們瞧瞧,永叔可真會憐香惜玉啊。”

  眾人聞言,皆忍俊不禁。

  那小婢使個(gè)盤子,托了三大白酒來,行至他面前,福一福,道:“歐陽學(xué)士請?!?p>  我見那酒杯足有小碗一般大,杯中滿盛扶頭烈酒。不禁微微紅了眼圈兒。

  他見我難過,向我笑了笑,溫言道:“脩雖比不得李太白,一飲三百杯,吃這幾盞,卻是無妨!”說罷,舉杯欲飲。

  “永叔莫急。坐中六人,才得詩五首?!币磺鍧櫟哪新曧懫?,卻是蔡舍人。

  此言一出,眾人都把目光投向尚在冥思苦想的張瓊。

  張瓊見了,越發(fā)著急,向眾人一揖,告饒道:“諸君且待,還差一聯(lián)便成了!”

  學(xué)士們聞言,也不出言迫他,自去吃酒賞景兒。

  張瓊急得手挽衣帶,走來走去,一刻不住。宋祁見了,悄然踱去張瓊身側(cè),指著遠(yuǎn)處如畫煙景,說了些什么。張瓊聽罷,恍然大悟,面現(xiàn)喜色,撇下宋祁,走過來向眾人一揖,吟道:“午日清風(fēng)樓小宴,坐中分韻,探得非字。

  宴堂叢橑倚晨霏,客衽風(fēng)清酒力微。

  曲沼新荷能礙釣,霽林濃葉不通飛。

  盤紛素膾魚腴美,齒漬寒津蔗境肥。

  一笑相歡無吏責(zé),張扶應(yīng)悟坐曹非?!?p>  眾人聞得此詩,相與嘆賞。皆曰,不圖一女子竟能作得如此好句。

  梅直講負(fù)手于身后,反復(fù)吟著“一笑相歡無吏責(zé),張扶應(yīng)悟坐曹非。”一聯(lián)。忽將手一拍,笑向眾人道:“此詩定非張夫人所作!諸公試看‘吏責(zé)’‘坐曹’之詞,此乃朝士本等,張夫人寧有此事!”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細(xì)推起這詩來,皆云非張瓊所作。

  蔡舍人漫搖紙扇,微含了笑意,向宋祁一揖,道:“襄適才曾見子京同張夫人交頭接耳,不知所言為何?”

  宋祁聞言,囁嚅半晌,無言以對。

  他以手拈須,緩緩踱至宋祁身側(cè),微微一哂,拍了拍他肩頭,道:“子京兄,依舊例,令官若違了酒令,該當(dāng)如何?”

  宋祁撫掌沉吟半晌,呼了貼身的小婢近前,命道:“再去斟三盞酒來!”

  那小婢見他面色不豫,急急走去斟酒。

  張瓊走去宋祁身側(cè),爽朗一笑,道:“小宋,愿賭便要服輸,你苦著一張臉做什么。我二人對半兒分,一人吃三盞就罷了!”

  宋祁聞言,苦笑了一下。

  移時(shí),那小婢端了三大白酒來,同之前的三盞,一齊捧至宋祁面前。

  宋祁見了,微微蹙起眉頭。張瓊見狀,白了宋祁一眼,走上前去,攬袖掇起一盞,仰面吃了一半兒,竟吐出一口在地上,啐道:“那個(gè)促狹鬼,備這樣的烈酒,吃煞我也!”

  宋祁忙上前,替張瓊拍著。張瓊的面頰泛起紅暈,把手推開他,道:“不用你這般蝎蝎蜇蜇的?!闭f罷,復(fù)端起酒盞。

  宋祁見了,批手奪下那盞酒,發(fā)了發(fā)狠,仰面吃盡。

  復(fù)端起一盞,一口氣兒吃了,把盞口朝下,向眾人一揮。

  眾人見他這般,皆拍手叫好兒。

  宋祁一盞接一盞,一氣兒將余下的四盞酒吃盡,勉強(qiáng)向眾人拱了拱手兒。

  一眾學(xué)士皆含笑還禮。

  “子京,好酒量!”梅堯臣拍手笑贊。

  蔡舍人把紙扇敲著欄檻,微笑道:“妙哉此會!昔者李太白一飲三百杯,今有宋監(jiān)脩自罰六大白!”

  眾人聞言,一時(shí)為之傾倒。

  宋祁卻吃了八九分醉,踉踉蹌蹌,走去張瓊身側(cè),乜斜了醉眼,盯著張瓊,含糊哼道:“張夫人!季玉!官家……既將……將你賜給了我,你……為何……不理我?是宋……宋祁出身低賤?還是……還是……相貌鄙陋?”

  張瓊扶住宋祁的手臂,哄他道:“宋大學(xué)士既非低賤,也不鄙陋,只是太過風(fēng)流多情!我若嫁人,必不許自家官人尋花問柳!你可受得了?”

  宋祁聞言,微微一怔,笑向張瓊道:“有了你,我還尋那凡花俗柳做什么?”

  張瓊想是不曾料到宋祁會這般說話,甩開他的手臂,自走去酒閣子里。

  他見狀,微含了笑意,走到我身側(cè),低聲兒道:“子京降服了張夫人,要受苦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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