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秋靜天高，白云片段閑卷，一隊大雁掠過，消逝于黃澄澄的琉璃瓦際，飛向我望不到的遠方。

　　今日正是中秋佳節(jié)，官家降下旨意，命小內(nèi)侍并諸班殿直衣短衫，于瑞圣殿后刈谷。并召從臣觀看宴射。以示獎勸農(nóng)耕。晚間是圣人主持宗室家宴，與民間一般，取一家人團圓之意。

　　院子里冷清清的，小內(nèi)人們多去瑞圣殿湊趣了。于長年幽閉禁中的他們而言，隔著簾帷遠遠的望一望入對的詞臣文士是莫大的樂趣兒。我不欲去御前多露臉，是以見過官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總是在正旦大朝會之前合宮朝見時遠遠地見。加通天冠，著降紗袍，腰金玉大帶，容顏在御香繚繞中看不真切，是以在我的印象里，今上與龍圖閣里供奉的歷代先皇御容并無二致。

　　“有人沒有，有人沒？”前邊正堂遠遠的傳來喚人的聲音。緩緩撂下手里的書，不緊不慢的度過去探看。只見一個小黃門折腰叉手，探著頭望堂中左右張著，想是沒人接著，不敢入得內(nèi)來。

　　見他一頭汗，微微喘著粗氣兒，便道：“你且進來說話?！?p>　　他邁步進來，拱手行禮道：“我在圣人殿中祗應，因著晚間賜宴，缺一個司贊上的人，故使我來傳個人去執(zhí)事?！?p>　　聽他說完，我不由笑道：“你仔細瞧瞧，這兒是司籍司，想是你一時著急走錯了?！?p>　　“沒錯兒，引見贊禮上的人夠了，圣人讓傳一個文字上的人去伺候筆墨?！彼奔瘪g道。“掌籍講書我們多聽過，比外面的學士還好呢，就行行好，隨我辛苦一趟，我給夫人見禮了。”他一壁求一壁又行禮。沒法子，我只好換了公服隨了他去。

　　到得坤寧殿，只見中庭扎了好大一個花架子，上擺著一溜兒影青大盆，盆里各色菊花團團似錦，開的好不喜人。兩邊廊上一眾小黃門正忙著布置宴席。又有一隊茶酒班的小內(nèi)人捧了各色煎茶煮酒的物件預備著。

　　我隨了那小黃門行至西朵殿，才進門，便見司樂，司贊，司賓上的人烏壓壓站了一屋子，連尚儀方氏也在。

　　他們一水兒的著公服，按品嚴妝。方氏正命兩個小內(nèi)人放宣賜的宮花，見我進來，便揀了枝緋紅羅花在手里道：“妙玉，你來了，上前來說話?！蔽易呱锨耙姸Y。她拉了我的手，順勢把花放在我手里，道：“我曉得你不愛花兒粉兒的，但這是宣賜的花兒，你得給我戴上?！?p>　　“夫人不消這般，外頭相公執(zhí)政多戴，我如何就敢不戴呢。規(guī)矩是斷不能壞的?！蔽椅⑿χ?。

　　“那就成了，你且去與司樂上的人商議著，擬定了詞牌子來?！币娢覒写骰▋海帕诵?，便吩咐了事兒給我去做。

　　想是聽見方氏吩咐我的話，司樂殷氏一壁理著頭上的大紅裹頭一壁笑著向我這邊走來。

　　“就只你們仙韶部的衣裳喜氣，遠遠望著，整個人就似一枝花似的?！鼻浦麄円嘛椷@般花俏，便忍不住打趣兒。

　　“你們瞧瞧，林夫人又拿著咱們的衣裳取笑呢，還不快來撕他那張壞嘴，只管呆站著，還只道我們司里沒了人呢。”殷氏做勢招手兒，叫仙韶的內(nèi)人們。他的話音兒還沒落下，四下里站著的司樂內(nèi)人們便聚了過來。

　　“我們這些花都走了來，打扮打扮你。”

　　“嗯，夫人最是個雅致人，只怕不愛你呢?！?p>　　“他不愛我不打緊，我只管愛他就使得。”兩個內(nèi)人使著眼色促狹道。

　　“來兩個人去堵著門口兒，別輕易縱了他去。”一個內(nèi)人笑嘻嘻地卷著袖角兒。

　　“我們且說說話兒，夫人做什么要走呢？”司樂殷氏一臉壞笑。

　　他們卷袖的卷袖，呵手的呵手，打四下里圍攏了來。我怕被捉住做弄，只是望門口兒慢慢退著......

　　冷不防撞了個立在門首的小內(nèi)人一下，便有了一計，順勢拉了他望眾人推去，自己奪門而逃，怕被抓住，只管一路疾走......

　　才轉(zhuǎn)過花架兒，想是被堆疊的太湖石絆了，直望地下?lián)涞?....

　　“你們成日里只是玩不夠的?！被剡^神兒來，發(fā)覺自己并不曾跌在地上，兩只膀子被一個人攙住。攙著我的手十指修長，降紗袖角掃在地面上。像哪個押班的服色，又似乎不大像。立的穩(wěn)了，便福一福，抬頭去看......

　　立時便驚的呆了，加著展腳幞頭，身著絳紗御袍，因著離的太近，我甚至可以看見他白羅中單領緣。

　　“官......官家，妾...妾沖撞圣駕，愿...愿伏重誅。”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覺著天一瞬塌了下來，還正砸在自己頭上。忙跪地請罪。

　　“大膽奴婢，只管到處渾鉆，你難道不曾學過禮儀？那個位分教出來這樣的野人？”一把尖細的聲音叱道。我無言以對，心道，此一遭必得坐罪被廢，只得不住叩首請罪。

　　“罷了，他們玩慣了的，并不知曉車駕來此。”官家出言道。

　　“是，臣理會的。”那把尖細的聲兒應了。

　　“你如今在哪個司里祗應？”官家忽問道。

　　“妾尚儀局司籍司掌籍林氏，適才與同伴嬉鬧失儀，又沖撞圣駕。妾不勝惶恐，伏祈官家恕罪?！币姽偌也挥底铮南赂屑?，又伏首請罪道。

　　“我無意降罪，你不必惶恐不安。只是在禁中做事，禮儀最是要緊的，大則關乎祖宗社稷，不可不慎重。”官家一手把著玉拄斧，一手虛扶我道。

　　“是，妾記下了，謝官家不罪之恩。日后定當謹慎行事。”我復扣首謝恩畢，起身退下兩步，折腰叉手侍立一旁。

　　官家向著正殿行去。

　　“我識得你，是圖籍筆墨上伺候的，資善堂里的講章多是你抄送秘閣的，字兒寫的甚好?！彼槐谡f著一壁去遠了，一隊宮人從我眼前依次行過，隨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