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岳風(fēng)風(fēng)火火,大步而行。一下了馬車,便把贏疾、贏棄等人甩在身后。
自楚南雄治好了他的腿傷,他就不再需要拐杖了。如今,他年紀(jì)已到七十,卻因自幼習(xí)武、又在沙場中鍛煉多年,身體仍然十分矯健。若論身手、力氣,等閑人等,甚至是而立之年的壯漢,未必比得過他。
他也不管身后的一幫子侄,離君侯府尚有十幾丈遠(yuǎn),就已經(jīng)大聲嚷了起來。
“南雄呢?還不快出來!看看、看看,老夫把你那些舅姥爺、表大爺,還有你侄子侄女,全叫來了!哈哈,哈哈哈哈……”
楚南雄還未走出去迎接,老太太便已經(jīng)含著淚光,來到嬴岳面前,抬頭喊了一句:“三哥,你、你也來了?!?p> 老王公嬴岳與國太驕陽公主同出于昭襄王,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妹。
昭襄王有一妻一妾,正妻為楚國宗室女,即葉陽后,在昭襄王十八歲時與其成婚;妾室為唐太后,即唐八子,太后是她死后的尊號。
其膝下共有四個兒女:長子嬴悼,即悼太子,葉陽后所生,曾入楚為質(zhì),卻客死他鄉(xiāng);次子嬴柱,即孝文王,唐太后所生,悼太子死后被立為太子,即位三天,溘然長逝;三子嬴岳,即岳王公,贏疾、贏棄二人的生父,嬴政的三爺爺;四女驕陽,即當(dāng)朝國太,昌平君生母、嬴政姑祖母。
嬴柱比嬴岳大了十五歲,比驕陽大了十八歲。三人雖同出一母,可年齡卻相差甚遠(yuǎn)。因此,驕陽一出生,便成為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小公主。而嬴岳因與驕陽年紀(jì)相近、又是兄妹,自幼便形影不離、十分親密。
驕陽公主十六歲下嫁楚太子熊完,嬴岳也已經(jīng)成了婚、有了贏疾。當(dāng)時,他還是咸陽城中的頭一號紈绔,因?yàn)轵滉柍鰧m、心中不舍,曾在市里坊間喝的酩酊大醉。更趁著酒勁,跑到公主府中、扯著熊完大聲嚷道:“姓熊的,你若敢對不起我妹妹,我滅了你的國、夷了你的族!”
此事在老一輩的咸陽百姓口中,一度傳為笑談。
后來,因?yàn)轵滉柟饕痪鋭窀?,嬴岳竟改頭換面,與一眾紈绔惡少割席絕交,以兵卒身份從軍入伍、南征北戰(zhàn),誓要建立一方功業(yè)、拜君封侯。
就連嬴岳的妻妾兒女都說:千言萬語,比不上驕陽一句勸。你倆雖是兄妹,可比夫妻還要情深。
哪知沒過幾年,楚太子熊完竟留下妻兒、孤身遁走,驕陽公主自此索居,閉門守寡。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原本意氣風(fēng)發(fā)、豪情萬丈的嬴岳,開始變得苦大仇深、戾氣深重。
他曾眼睜睜的看著最愛的妹妹出嫁、眼睜睜的看著最愛的妹妹生子,他原本以為驕陽是幸福的、是美滿的??伤睦锵氲剑祢溨拥拿妹?,竟被人硬生生拋下、守了四十年活寡!
自此以后,嬴岳口中便多了一句格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究其原因,就是因?yàn)轵滉柟?。他之所以想要?dú)⒈M六國遺族、蕩平天下王室,也有一半原因是因?yàn)轵滉柟鳌?p> 歲月荏苒、時過境遷,如今二人一個古稀、一個花甲,那些童年少年的過往點(diǎn)滴,已經(jīng)記不清了。不過在當(dāng)今世上、在咸陽城里,他們是唯一可以彼此依靠、唯一血脈相連的親兄妹。
老王公嬴岳淡然一笑,呵呵道:“哭什么?南雄惹你生氣了?我去揍他!”
老太太撇了撇嘴,嗔道:“過了這么多年,頭發(fā)越來越少、脾氣卻越來越大。他是君侯,比你高了多少級,你去揍個試試?”
老太太六十多歲的年紀(jì),又身為國太,平日里盡皆端著擺著。也只是在嬴岳面前,這才能有妹妹的樣子。
嬴岳哼的一聲,笑道:“知道他是你的寶貝孫子,你心疼他,我才不上這個當(dāng)。不然,他哪里能活著回到咸陽?否則,早在南楚時,我就讓屠睢把他劈了?!?p> 幾人說了一會兒玩笑話,贏疾、贏棄、康老夫人,及一眾王子王孫也都到了。眾人急忙彎腰磕頭,給老太太行禮。
老太太心情大好,領(lǐng)著大伙來到院中,讓楚南雄帶著男人們到會客廳敘禮,她則帶著一眾婦人孫女,到后院里喝茶。
康老夫人左看右看,不見弄玉,心中好奇,打趣問道:“驕陽國太,您孫媳婦呢?怎么?娘家人來了,你非要把她藏起來?莫非南雄欺負(fù)她了,躲起來哭呢?”
老太太心中一凜,急忙辯解道:“怎么會。南雄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弄玉欺負(fù)他的份,他連頂嘴的膽子都沒有?!?p> 眾人聽罷,紛紛嬉笑起來。幾名小姐妹還在那里嚷道:“弄玉表姐的小性子,可厲害呢!兇起來的話,連元曼、詩曼姐姐都敢罵。咱們姐夫溫文爾雅的,能不能制得住她呀?可別剛剛封了君侯,就被逼成了瘋猴了。”
幾人聽罷,咯咯笑了一陣,便把青桐叫了過來,讓她帶路,去西廂找弄玉。
眾人進(jìn)了院落,還未走到門外,就已經(jīng)大吵大鬧的叫了起來。
弄玉正在西廂里坐著,縱然院外人聲鼎沸、笑語連天,于她而言,卻毫無瓜葛。她孤身一人,化了盛妝、披上禮服,對著鏡子看了又看,想象著和楚南雄一起出門迎客、受眾人祝賀的樣子。
想著想著,她便哭了。
這時,房門吱呀一聲,小姐妹們蹭蹭闖入,逮著弄玉就七嘴八舌的嘰喳起來。
弄玉心里一慌,急忙背過了身,拿毛巾擦了擦眼角,裝作正在洗臉,把眼中的淚水全都拭去了。
“表姐,姐夫長得真好看呢。不愧是頭一號公子?!?p> “表姐,你現(xiàn)在還是、還是完璧之身嗎?康奶奶回去時說,你倆在一起泡溫泉呢!”
“表姐表姐,你和姐夫怎么泡的溫泉呀?他有沒有親你這里、親你那里?”
小姐妹們你一句我一句,一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早就已經(jīng)描繪出一幅香艷的春宵美景來。
然而,她們說了這么久,弄玉一句話也不答。到最后,一名年紀(jì)稍大的姑娘發(fā)覺有些不對勁,伸手扯住弄玉的頭發(fā),盯著她的眼眶看了看,吃驚的問道:“姐,你怎么哭了?”
弄玉微微一笑,說道:“哪有,哪有……”
接著,她便再也止不住,伏在梳妝臺上痛哭起來。
房間內(nèi)頓時亂作一團(tuán)。小姐妹們既震驚又錯愕,抬腳就要去找康老夫人。
弄玉卻一把攔住她們道:“今日是他就國大典的日子,你們不要鬧。有什么事情,咱們回去再說。”
眾人停了下來,追問道:“不去也可以,你說,到底怎么回事?”
弄玉擦了擦眼淚,極力擺出笑容,輕聲道:“不管他的事,是我、是我不好。我,我想回家……”
眾人聽了,稍稍安心。圍著弄玉好好安慰了一番,直到她確實(shí)不哭了,這才作罷。
她們知道弄玉平日里不施粉黛,今日卻正裝盛容,不僅臉上撲了胭脂、抹了唇紅,身上也穿著禮服、佩著修飾,便已經(jīng)猜出了她的心意。
幾人急忙拿出粉盒,替弄玉補(bǔ)上紅妝、束好禮服,之后硬生生的拉著她走出西廂,定要她與楚南雄站在一起,在君侯府外受禮迎客,做這府中的女主人。
弄玉笑了笑,接著就搖了搖頭,反而要去見康老夫人。
眾人勸不過,只得陪著她,一起來到了后院。
楚君府后院的狀況,大體上就是這些了。眾人沉浸在楚南雄就國大典的歡樂中,也沉浸在弄玉與楚南雄聯(lián)姻的虛幻表象里。
她們并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fā)生什么,也從未想過在這縹緲的假象中,到底暗藏了些什么。眾人歡聲笑語、飲酒喝茶,甚至一度以為:公子封君就國、公主盛裝相伴,受百官朝賀、受萬民敬仰,這將會是弄玉一生之中最為光彩、也最為幸福的時刻。
只有弄玉,她清楚且痛苦的知道:這些歡樂的背后,對她來說,是極其殘忍且難以接受的事實(shí),是極其黑暗且茫然無助的深淵。
她望著院中的桃花,望著天外的流云,望著漸漸濃郁的陽光,以及偶爾停駐在窗臺的飛鳥。
之后,她便聽到青桐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公主,王安來了……”
弄玉猛然一顫,手中的茶杯不由自主的掉落在地上。在一瞬間,她突然變得極其慌亂、極其惶恐。她的雙手忍不住瑟瑟發(fā)抖,就像她的眉眼唇齒,以及她的心情。
她在心底深處油然而生的恐懼,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弄玉急忙轉(zhuǎn)過身,伸手抓住了青桐,含混不清的道:“不要讓她過來,不要讓她進(jìn)府??欤阉s走。”
老太太看了過來,問道:“怎么了?”
弄玉忽然噗的一聲,撲在老太太懷里,哀求道:“奶奶,不要讓她過來。咱不會客了,也不舉辦宴席了。就咱們一家人,在自己家里喝茶說話,好不好。你讓南雄回來,把客人們?nèi)稼s出去?!?p> 康老夫人一臉茫然,一眾媳婦姐妹也不明所以。
老太太深吸一口氣,看向青桐,說道:“你去把南雄叫過來,前來賀喜的一應(yīng)賓客,全都交由章邯迎接。南雄今日哪都不去,就留在后院。若有人問起來,就說是老身的主意!”
青桐不敢耽擱,急忙跑了出去,剛到府門外,就見楚南雄在與王翦說話。王安站在一旁,淺笑溫柔的看著他。二人偶然對視,彼此盡都流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青桐忽然明白過來,她知道弄玉到底在怕什么,她也知道三人到底處在什么樣的地位了。
她二話不說,拉著楚南雄就要往里走。
這時,她忽然聽到王安說了一句:“如此甚好,南雄,那么一會兒見了?!?p> 青桐頓時回過頭來,沖著王安怒喝道:“你不要打什么歪主意。”
王安對著她笑了笑,臉上不由自主的洋溢著自信與驕傲。
將門虎女、心竅玲瓏,這話不僅僅是說來聽的。咸陽城中的侯女千金、公主帝姬,論美貌,王安不輸于任何人,只弄玉和青桐能相較一二;論才情,王安在任何人之上,能與她相提并論的,幾乎沒有;若是論智慧、論機(jī)謀、論眼界、論心態(tài),能與她王安相比的女子,沒有。
別說咸陽城,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在這一點(diǎn)上來說,王賁也好、王離也罷,全都不如王安。
說白了,王氏一門,獨(dú)有王安得了王翦真?zhèn)鳌?p> 她對著楚南雄點(diǎn)了點(diǎn)頭,之后便揮揮手,既沒有一絲留戀、也絕不拖泥帶水,轉(zhuǎn)身回到馬車上,靜靜的坐了下來。
她隱忍了這么久,就是在等著這一刻,等著絕地反擊、一錘定音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