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子我感覺體內不斷有兩股互相撕扯的力量，有時陷入無可救藥的沮喪，有時又突然意志昂揚。他們好像聯(lián)手起來整我，表面上各據一理，激烈對抗，實際上卻巴不得我頭昏腦脹。
我告訴老黃內心的掙扎，前幾回牠都丟一句“無聊”堵住我的嘴巴，我不以為意，依舊對牠傾訴。
后來牠一改故態(tài)，對我說：“看來，叫你別胡思亂想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那你就繼續(xù)想，而且顯然你想得不夠多，所以才一直找不到答案。”
量變帶來質變，我察覺體內有一股化學變化正在發(fā)生。想得越多后，我就不再想那么多了。
生活的嚴厲沒有消減，饑餓一如家常便飯，但我漸漸能把它保留在生理反應，而不去牽動心理變化。有趣的是，日子雖然平淡無奇，我卻從平凡的踏實中感受到更多對生活的期待。
當然，我偶爾也會情緒暴動，和礙眼的野狗干場大架。也曾春心蕩漾，與發(fā)情的母狗偷得半日快活。
有一回，我氣得咬死一只狗。那天老黃身體不舒服，我出去找晚餐時，經過一道防火墻時，無意間擦撞了錯身而過的黑狗，牠似乎不太爽快，張大黑么么的眼睛，狠狠地吼了一聲：“你什么東西？”
我很想懟牠：“你又是什么東西？”念及老黃臥病，等著我采藥回去，于是忍氣吞聲，不跟牠一般見識。
沒想到那痞子竟朝我吠了一聲：“槽你媽個逼，你是聾子還是啞巴？”
其他臟話我都可以忍，但我最痛恨人家對著我罵娘，那是大忌。我當下停步，轉過身，牢牢瞪著黑狗，胸中的怒火像轉開瓦斯爐般轟轟燃燒起來。
那個蠢蛋不知死活，竟然大搖大擺過來推我一把。我沒留給牠反應時間，立刻撲上去，和牠咬成一團，只見一黑一白，在地上不停翻滾，宛若快轉的太極圖。沒多久，白的漸漸染了血色，黑的攤在地上奄奄一息。
時光飛逝，跟隨老黃的日子已經過了六載。算算年紀，我七歲，而老黃也是條十九歲的老狗了。
狗的均壽差不多十五歲，毋庸置疑，老黃算長壽了。以這把年紀來說，牠的確精力過人，繼續(xù)云游四海，從一個村走到一個鎮(zhèn)，一個鎮(zhèn)走到一座城。
許多比牠小半輪或一輪的野狗兒，上一回碰到時還活蹦亂跳，等我們舊地重訪時，有的腰歪了，有的腿軟了，有的走幾步便大氣喘不上來，有的不再見了。
但老黃的身體日差卻是不爭的事實，去年花在采藥的時間幾乎和覓食相等。
雖然知道牠會漸漸老死，但知道和接受是兩碼子事，我無法想象沒有牠的日子將是什么光景。
有時老毛病犯，腦子又胡思亂想。我幻想死亡像一條住在地底的巨蟲，貪婪地吞噬了無數條生命，牠的肚子肯定又大又長，那才是真正漆黑的無底洞吧！
半年前，老黃還一切無恙，即使牠的體力大不如前，不適合長途旅行，但仍經常和我結伴覓食，信步散走，直到牠得了一種怪病。
關于那個病，牠似乎瞞著我什么。我要替牠找藥草，牠說不必，但我仍然偷偷去找，牠也乖乖吃下。
嗚呼，老狗不死，只是逐漸凋零。
看著老黃的身體每況愈下，我心底有說不出的感傷，常背著牠落一把心酸淚。
無論如何，好好照顧牠，陪伴牠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這起碼是我能做的。沒想到，連這么小的念想也事與愿違。
不久，牠告訴我牠得的是狗的黑死病，皮膚會在空氣中慢慢潰爛，瘡口下的組織也會逐漸壞死，更可怕的是，它會傳染。
我頓時驚覺曾看過這種病，就在小時候隔壁鄰居養(yǎng)的那條狗身上。
老黃懨懨地說：“你明白我的意思，讓我了無牽掛走吧！”說這句話好像用盡牠所有力氣。
“必須嗎？”我哭了。
牠無奈地搖搖頭，又點點頭，轉過身背對我。
接下來的三天三夜是我生命中最煎熬的日子，我交錯在難過、不舍、憤怒、怨恨的情緒中，說盡了最刻薄的言語，嘗透了最苦咸的淚水。第四天黃昏時，我輕輕走到牠身邊，向牠辭行。
“你終于認清事實了。”
老黃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久違的那種輕描淡寫的笑容，那一刻我錯覺牠已安詳的死去。
我道了一句保重，隨即轉身欲走。走了六七步，聽到背后傳來一陣氣息。
“咿咿嗚，”那是老黃頭一回喚我的全名，雖然音量非常微弱，我卻聽得格外分明?！澳愀改甘羌儩嵉?，你知道嗎？”
我并沒有回頭，只是默然地點一點頭。
早在一年前我便有所領悟，亂倫的是我的祖父祖母和外公外婆，我父母萍水相逢，兩情相悅，各自清白。
當我想通上一輩的關系時，內心充滿羞愧和自責，那跟當初離家的負疚感不同，而是一種從里到外，自下而上，不斷意識到自己藐小的強烈感受。
“你已經是個堅強的勇者，我也可以放心了。”
老黃的聲音消失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我的腳步聲、呼吸聲，以及漸趨平緩的心跳聲。不知不覺，我也學老黃唱起那首歌來。
孤獨，或許是流浪狗宿命中永遠的主題吧！
那天晚上，我透過皎潔的月光，看到自己的影子——那條拴在腳掌下，離我最近的動物。逛街人潮毫不留情地相繼踩過，我忽然好想緊緊抱住它，那是我這輩子始終不離不棄的同伴了。
“媽媽，你看，那條狗一直舔著地上呢！”孩子說。
“別靠近，牠有皮膚病，小心被傳染喔！”
“你聽，牠一直發(fā)出嗚嗚的聲音?！?p> “小新，要不要去逛玩具店，你不是一直想要動感超人？”
“耶，我要我要！媽媽，我們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