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我開始我的流浪狗生涯。頭一個禮拜我不吃不喝也不睡，只是拼命趕路，滿腦子溺在懺悔的情緒中，像一個苦行僧，希望借由肉體的困苦來洗除罪咎。
可是，內(nèi)心的愧疚并沒有因離家越遠而消停，它像長在背上的暗瘡，抓不到，始終隱隱作痛。終于，在第七天午后，我體力不支昏倒路旁。
本以為醒來后，我會躺在軟綿綿的被窩，像童話故事說的，某位好心人收留了我，為我熬上香噴噴的排骨湯，請大夫問診把脈……
然而，現(xiàn)實總是殘酷，我像一件松垮垮的毛線衣，在舊衣回收桶邊醒來。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但肯定不夠久，因為我仍渾身疲憊，連呼吸和吞口水都似乎要耗盡我所有力氣。
比起虛弱，更折磨我的是饑餓。我的肚子宛如被一臺挖土機挖空，即使空空如也，那怪手還是沒有底線地挖個不停。
我使勁在垃圾堆中翻攪，總算讓我找到一條泡了珍珠奶茶的發(fā)霉土司，我狼吞虎咽地將它啃得一干二凈。
哈！當(dāng)時我想，那是我這輩子嘗過最美味的食物了。但當(dāng)我吃飽后，看看垃圾堆，以及腳下的土司屑，立刻有一股濃烈的噁心感從腹中滾滾襲來，肚子里的渣沫翻上喉頭，我哽著，不知該咽下還是嘔出，就在我重新吞下的同時，我哭了，我嚎啕大哭了。
接連的一個禮拜，我兀自難以適應(yīng)，幾次萌生回家的渴望，但一想起母親當(dāng)時的神情，便立刻撲滅念頭。
某天正午，我徘徊在食堂外，打算揀些剩菜殘羹裹腹。
那天天氣異常酷熱，柏油被曬得油油發(fā)亮，空氣中仿佛可以嗅到樹葉燒焦的味道，毛細孔幾乎蒸發(fā)到無汗可流。
當(dāng)食堂小哥把垃圾一袋一袋擰到街口的電線桿下時，我像只看到老鼠的貓，迫不及待飛奔過去。我舉起爪子，正準備割破袋子，猛然下腹部感到一記劇痛。
“他媽的你這只臭狗，把垃圾搞得亂七八糟！”
我當(dāng)時餓昏了頭，肚子早不是滋味，他一腳踢得我更加不爽，遂惡狠狠地對他咆哮起來，他嚇得倒退幾步，轉(zhuǎn)身遛進店里。
本以為風(fēng)平浪靜，正打算繼續(xù)埋頭尋寶時，他操著家伙出來了?？磥硭嫘淖魉罁跷沂陈罚乙膊皇浅运氐?，索性磨牙擦爪奉陪到底。
然而，老天造物實在不公平，我得靠四條腿方能移動自如，但人類只需兩只腳就能站穩(wěn)，空出的雙手可以在干架時不講武德。對抗的結(jié)果不難想像，我捱不住掃帚的凌厲攻勢，夾著尾巴逃之夭夭。
這一切全看在老黃眼底。
當(dāng)時牠在街口的電線桿下，看我灰頭土臉地逃到牠身邊，食堂小哥還在垃圾堆上揮舞掃帚。牠面無表情地瞄了我一眼，回頭盯著小哥。
那冷淡的眼光好像無聲的嘲諷，使我感到倍感屈辱，心中的無名火又熊熊燃燒起來。
我朝牠吠了一聲，當(dāng)作戰(zhàn)帖，牠不搭理。等小哥走后，牠慢慢走近垃圾堆，此刻我算明白牠葫蘆里賣什么膏藥。嘻，先讓小哥修理牠一頓，之后我再收拾牠！
牠叼起最小包垃圾，小哥立刻察覺了，握著掃帚滿嘴臟話走出店來。
牠不急不徐，穿過街，回到原來的電線桿下，隨后無視小哥存在，慢條斯理地把垃圾袋撕開。
我心想完了，牠鐵定被揍得狗血淋頭。
說也奇怪，小哥呆在原地，似乎沒有過街的打算，不一會兒便回到店里了。
此刻我恍然大悟，對小哥來說隔一個路口就過了自家范圍，他何必多管閑事呢？
我突然對這只土黃狗心生敬畏，并由衷佩服牠對人性的深刻洞悉。
袋子里的食物出奇豐富，看著老黃大剌剌地吃著，我的下巴都濕了一大片。
等他吃飽，食物還剩不少，我雖然想過去分杯羹，但剛剛才向牠叫板，此等舉動豈不有失體面，心底暗自盤算再忍耐一會。
過了好一陣子，牠依舊賴在原地，絲毫沒有離開的打算。我的肚子早已鼓聲如雷，心里嘶吼著兩股聲音，一個說：“士可殺，不可辱！”另一個卻說：“衣食足而后知榮辱。”
幾番掙扎，我的自尊心終于在洶涌的唾液和胃液里溺斃了。
我厚著臉皮靠近，牠不阻攔，于是我痛快吃著，當(dāng)我快吃飽時，牠起身往前走，我趕緊在電桿上抹凈嘴角，跟在牠身后。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跟著牠，只是當(dāng)時仿佛沉浮在茫茫大海，老黃像一塊意外的漂流木，說什么我也要牢牢抱緊。
萬萬沒想到，這一跟竟然整整七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