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商元祗真正坐在她面前的時候,紀若望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了,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寧愿打落牙齒和血吞,也不肯喊疼。
商元祗捧著杯子,眼神透過淺白的霧氣,不知聚焦在何處。
“最近很辛苦吧,不要怪我打擾你啦,叫你來就是想讓你歇一會,不然你也很少能休息吧?!奔o若望悄悄吐了吐舌頭,這話說出口很不容易,紀若望自覺不是一個矯情的小女孩,她很少說出這樣“溫情”的話。
商元祗只覺得鼻子一酸,商桓去后,他白天忙于應(yīng)酬,晚上雖然很乏,卻很難睡得著,紀靈樞說他是憂思過度,太醫(yī)院也給他抓了方子,目前看來,這些方子并沒有什么除了補水解渴和把他苦得愁眉苦臉以外的效果。
這樣的心病并沒有什么醫(yī)治的辦法,張百年或許可以使枯骨生肉,卻難以寬慰他,更況且張百年有一嘴鐵齒銅牙,天生嘲諷技能全滿,就算說的話并沒有什么問題,可他偏生能說得語調(diào)陰陽怪氣。張百年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為了人如其名得長命百歲,他平時不喜歡在別人面前多開口。
楊六娘和小包子等人是為數(shù)不多的能安慰他的人,而在這些人面前,商元祗卻不能顯露出軟弱來,楊六娘這幾日情緒極為低落,商元祗更不敢讓她煩心,小包子想得多,商元祗不愿聽他在耳邊念叨,也不想和他說這些。
在紀靈樞面前,則純粹是自尊心使然,越是相處他越覺得紀靈樞非常人,在這樣一號人物面前他想要表現(xiàn)出一種強大而果決的人君形象。紀靈樞或許也已經(jīng)看出來了他在硬撐,因為這兩天他總是用一種擔憂的眼神看著他。
總而言之,紀若望的關(guān)心讓他很感動,然而商元祗張了張嘴,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說他很想商桓么?
說他很后悔沒能多陪陪他么?
說他很遺憾沒能回來得更快些么?
說他很難過看到楊六娘這樣情緒低落么?
說他收到的奏折都為商桓哀悼,而當他表現(xiàn)出心痛,這些臣子卻說他不該沉溺于私情,而當以國事為重么?
說他很累么?
他確實很累了,可他沒有放棄這個選項,商桓從不曾讓他任何的兄弟姐妹插手政務(wù),商元祗連退位都沒有人可以接任。
而每天與他纏斗的朝臣,卻總在試圖在這換代的過程中為自己的家族爭取更多一點的權(quán)力。
不,這些他說不出口。
最終,商元祗說,“我可以趴在桌子上睡一會嗎?”
“自然可以。”紀若望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
商元祗趴在桌上,放空腦袋,他決定什么也不想,只要他不去想,那么在這一刻他就不再是當朝新帝,而只是商元祗了。
潼關(guān)。
商桓駕崩的消息傳來得很快,這樣驚天的消息,讓叛軍上下也議論紛紛。
不過,現(xiàn)在不該稱叛軍,而是稱我軍了。
皇帝駕崩這件事,與邱臨風實在沒什么關(guān)系,不會比死了一只螞蟻影響更大。
因此邱臨風嗤笑一下就將這事拋之腦后了,他急著去找鹿敬之商量突圍的計策。
何聞道駐扎在函谷關(guān),和石靜原本的守軍合下來,兵力少說也有兩萬,好在函谷關(guān)位于裂谷之中,兵力多也不見得施展得開。
來到潼關(guān),邱臨風發(fā)現(xiàn),雖然函谷關(guān)潼關(guān)齊名為兩大雄關(guān),然而兩關(guān)其實分外不同,潼關(guān)在山頂?shù)镊胫涸希勒痰氖菙耻婋y以登高;而函谷關(guān)位于深深的裂谷中,倚杖的是敵軍難以深入。不過不論居于兩關(guān)中的何者,都比在禁溝中好過得多,至少在潼關(guān),邱臨風能住在屋里,不必受風吹雨淋。
來到鹿敬之的軍中,為防邱臨風投敵的消息走漏,鹿敬之給他戴上了面具,平時也很少露面,只有很少幾個將領(lǐng)知道邱臨風的存在。
現(xiàn)在,邱臨風來同鹿敬之商討攻函谷關(guān)的策略。
走到鹿敬之門前,邱臨風發(fā)現(xiàn)鹿敬之的屋門開著,但邱臨風還是敲了敲門。
鹿敬之一來就住進了原本屬于金尚恩的屋子里,鹿敬之命人把屬于金尚恩的物件通通燒了,說是晦氣,連屋里的土炕是砸了以后,用新的磚重新砌的。
這些華族人總有些怪癖,邱臨風也不曾多想。
“邱將軍來了?快請進?!甭牭角衽R風的敲門聲,鹿敬之親自起身來門口迎接。
邱臨風頗有些受寵若驚,按說鹿敬之是主君,不必如此,鹿敬之這樣禮賢下士,讓邱臨風更加覺得自己沒有跟錯人。
邱臨風進屋,平時在鹿敬之身邊經(jīng)常能見到的諸位將領(lǐng)已經(jīng)在座,邱臨風為自己的遲來而道了歉,鹿敬之請他坐在自己下首。
“邱某來遲,請各位將軍責罰?!鼻衽R風抱拳請罰。
“邱將軍不必如此,是我叫他們早來些,邱將軍請坐?!甭咕粗鲎∏衽R風,把他按在座位上,自己也回身坐下?!奥苟?,你同邱將軍說說,咱們剛才講到哪里了?”
被喚作鹿二的男子稱是,走到一側(cè)懸掛的輿圖邊。
“邱將軍,請看輿圖。此處便是函谷關(guān),而這是咱們所在的潼關(guān)。如今連日暴雨,黃河渭河的水位皆漲了許多,因此只有標紅的路線尚可通行?!?p> 邱臨風示意他繼續(xù)。
“大致的地形就是這樣,前幾位將軍有提議向函谷關(guān)中引水的?!?p> “那不可能!”邱臨風脫口而出,然而隨即他就有些后悔,因為在座有幾人的臉色頓時黑了。
“諸位將軍沒有親眼見過函谷關(guān)或許不知道,可邱某是從函谷關(guān)來的,雖為裂谷,可函谷關(guān)的地勢還是高于別處?!鼻衽R風緩和了語氣解釋道。
鹿敬之附和道,“正是如此?!?p> “還有說近來潮濕,向敵軍中投毒引發(fā)瘟疫的。”
邱臨風吸取剛才的教訓(xùn),假作思索片刻道,“也不好,雖然咱們在上游,但是函谷關(guān)中也可取到流動水,投毒所需藥材太多,難以備齊,更難以持續(xù)?!?p> 邱臨風偷瞄眾人,發(fā)現(xiàn)又有幾個將軍臉黑成了鍋底,心中不禁暗暗叫苦,這剛說兩句話,就得罪了一半人。實在不是什么明智的選擇。
“還有將軍說在函谷關(guān)下屯兵,耗敵軍糧草的?!?p> 邱臨風覺得這個主意比起前兩個好不到哪里去,然而說話實在是一門藝術(shù),他得想想怎么才能婉轉(zhuǎn)得拒絕這個提議。
思考后的結(jié)果是。
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