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云斗篷反系在楊瑯頸上,虛籠著她這個小人兒。前頭上過陣的幾領(lǐng)都殉了,只這一襲翻箱倒奩掙出來,艷得點眼,外頭再罩青氅,她就仿佛含在一枚半糟的雞子中。
固然,她未曾親歷楊瑯沙場上的颯爽英姿,但日中這趟放馬,足可想見疇日里那百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的氣派。翻杯樣的馬蹄裹著氈片,生怕驚破衙道兩廊下茶坊、甜水、雜貨、店腳諸色不謀而合的酣睡。鄂州螃蟹的沿街叫賣已斷在了數(shù)日之前。洗手蟹本來利薄,三山、梁子的漁叔,肆上、庖下的廚嬸——臨窗案前的鈞瓶里,早沒了粉碩鮮荷。
岳霰雙手沒個安放處。楊瑯呵她。她默禱“罪過”,環(huán)指勾定楊瑯臂上麻帶。其時陡然一個趔趄,縛金的手肘狠撞上她腦側(cè),岳霰吃疼不過,兩眼熱了起來,下死命咬緊嘴唇。忽雷幗向前一挺、一縱,馬頭勒轉(zhuǎn),原地踢踏。叮咣甲胄旋從細巷擁至道心,估量逾廿人有半。實自孟夏以降,荊湖宣撫開拔之隆,確系不曾有過的蔚為壯觀。
那頭領(lǐng)不倫不類唱個肥喏,岳霰情知要壞:這廝乃副統(tǒng)制王俊——“王雕兒”——麾下裨將,十足十的鷹爪。他嘬尖嗓子道一聲“六娘子”,敢這么叫,鐵定得吃上幾鞭好的,萬料不得他竟自顧自往下說:“六娘怎的晌午頭子城外去?”忽雷幗左右盤桓,想來是前程上的黑杈子并未搬離。“城內(nèi)戒嚴,六娘早知。知法犯罪,莫不是有甚不大好的想頭?”
楊瑯鼻下哼了半聲,不肯于口舌途上敗下陣來,遂譏誚說:“法字兒姓‘趙’,想教遵你‘王’律,可有的打熬呢。兀誰自管上嘴皮磕下嘴皮,俾使我偏頗聽信了去,倘尊駕——倘王副統(tǒng)制正身,便是那惡首禍胎,撒手由汝作耗,不才豈非愧對朝廷?爭如請出張副帥來,展開黃紙,好教知道?!?p> 岳霰方引指劃下個“弓”字,忙屏息聽取張憲一家下落。叵耐那潑才噎個捯氣,數(shù)息作色道:“眼前哪還有甚副帥相公,我鄂早萬八百年自成一軍,領(lǐng)了‘御前’名號,悉索納在官家爺爺毛下?!彼慕雷终熣f一通,片語不及張氏,轉(zhuǎn)而再詰出城事由。她便又書“上下”于楊瑯股內(nèi),教其恫以權(quán)勢,拿尊卑壓人奪門。豈知竟換來數(shù)疊聲意想不到的諷嘲,“小商橋”、“全軍覆沒”、“寄人籬下”等語如刀匕紛擲,就是刺在岳霰軀上,已足夠震蕩五內(nèi),更謾說她來哉!
她本是八年前殘垣瓦礫中撿拾出的半縷孤魂,將軍以良玉為名,所寄誠深。可誰又知道,只旦夕間,義父、親夫齊殞身國事;抔土以下,僅伶仃一桿纓槍與寥落幾幅衣冠為伴。而今神行未遠,身前同袍之人卻冷血殘酷至斯,口吐誅心之語。
此片刻前還惱她意氣領(lǐng)先,現(xiàn)只望她腕頭加力,手中的虎眼竹節(jié)兒鋼鞭掄得再豪悍些才好!忽雷幗寸寸趲行,恁地時,但聽得半空發(fā)一道斷喝,“楊瑯,好膽!”奇驥驟止,奈緣彼方援手甫至。
“好么,河海未靖,自家窩窩里倒先斗將起來啦!瞧這‘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唔,怎生落了水師,沒的一頭召到?”獨她解這話中的色厲內(nèi)荏:楊瑯實為暗示,見在步步荊棘,萬事不諧,自己已然無甚主張,令她著緊想出些現(xiàn)成措置,立定行止,來解燃眉。
“楊六娘,你肯豁出自個兒去,刬地不問問咱‘小李將軍’樂不樂意?瞅這肚皮,鼓鼓囊囊的,指不定還另外兜著個‘郡主娘娘’!承蒙不棄,也讓俺這籌老蒜兄弟向六娘子取取經(jīng),恁底在他婆娘身上使勁兒,似你老人家有福……”
狺笑聲浮浪邪桀,如有實質(zhì),像鐵片斑駁銹透,肆意刮擦著岳霰的臉跟肌膚,亦使她從頭到腳起了一層密密的硬栗。她從未有一日似今日般掛念她的爹爹,恨不能脅下生出雙翼,立時便要投在他臂彎當中,絮絮說些癡語,討得更厚的愛憐和庇佑。
爭奈時運與她頗有背馳征兆。
只聽那兵頭兒佯咳兩嗓,道:“干鳥么,險拋了正經(jīng)事體!還不快快把人請將上來!且煩六娘給掌掌眼,兀那婦人,可是喚作李銀娘不是,你身邊養(yǎng)娘兼保母的那個?”
直到一聲戰(zhàn)抖的“瑯兒”入耳,岳霰一顆懸心方才重重跌歸原位。楊瑯委實氣得狠了,翻手一鞭撾在臨街門臉兒前。篾籮漫灑四面,里頭約莫曝著干筍、蕌頭、菱角、蓮子諸類,骨碌碌滾去一地。休怪她??滔裸y娘便是李家的不二香火,往后再許,也得倚仗楊氏一門忠烈,倒插門“抬”進人來做個“布袋”。銀娘既為長姐,又充兩親,拚卻大半條性命,才將李家哥哥拉扯成人,她簡直是把銀娘擺在神龕上來待的。
對方不肯松口多吐一字,只當長輩俯就幼子般好聲勸喻,倏爾談鋒轉(zhuǎn)疾,另道:“小卒閑來掐算,到今兒且有十二三月何止!真真兒殷十娘照命,六娘子必會誕下個哪吒三太子樣人物兒,上榜封神,前程無量?!苯又娴溃耙彩枪衷?!偏有那幾伙王八癩頭賤廝鳥,我不信,不信敢吃忽律膽,魘勝俺‘小李將軍’!遮莫說告誰,不得氣炸連肝肺?灑家們皆噙齒戴發(fā)七尺漢,貼不成翠花子,唱不得長短句兒,媳婦子間事,況兼六娘身陷當局,少不了恭請岳小娘子出來主持——哦?你說。確鑿嗎?小娘子怎地?竟不見了人影?隨處可都找過?奈何!奈何!腌臜潑婦,每日價皆恁一個兒祗應(yīng)二位嬌客,眼看得止矛在望,莫非喪天良勾連了洞庭姓鐘、姓楊的水匪之流?說,圖謀些什么?!”
數(shù)下連撲不迭,著著打落實處,竟是有人在棒撻銀娘。裂帛聲、入肉聲,忽雷幗半身前拱,噴出唿哨般的響鼻。痛呼貫插行云,刀環(huán)互撞,似在衣帛上往來擦抹。銀娘的聲息跌落泥淖,沉沉殘喘于地,該是想慟哭罷,反倒干噎著、抖嗦著,苦笑樣的低鳴遽斷遽續(xù),然而聽得十分真切。環(huán)聲也歇了。
“明明郭郎你、你賭咒說迎奴進門……予奴洗刷干系……疼呀,救我呵……看日常間骨肉面上,看楊家面上……楊……將軍去了,將軍的外孫孫也……我好疼呀,可憐見我一家,都是為了岳大帥,大帥難道不該——”銀娘突然被注入了汩汩精神,兀地一口一聲銳叫道:“二娘——岳二娘——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