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晚狗生照常端來一碗藥和兩個饅頭,這時候他的病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見狗生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將手里的饅頭塞給他一個,非要他吃,他只是搖搖頭,臉色蒼白,說他吃過了,吃撐了,還在拉肚子。
見他剛剛確實出去上了幾趟茅房,他也就沒逼他,將那個饅頭給他留著,吃過饅頭喝完藥過后他就睡了,迷迷糊糊間聽見狗生又出去上了幾趟茅房,他以為他真的是碰上好人家毫無節(jié)制吃撐了,還想著明天醒來叫他吃東西不要急。
第二天早上醒來,沒能等到他的叮囑,狗生已經(jīng)死了,安安靜靜地躺在他的腳邊,身子已經(jīng)僵透了。
不管他怎么喊,怎么搖,他都不醒,他以為狗生長大了,會捉弄他爹了。他還把昨天剩的饅頭拿出來,騙他說不給他留了,可是懷里的人毫無生氣,一張寡淡的小臉蒼白地近乎透明。
他生氣了,怎么可以這么嚇爹呢!幾乎是硬塞,一口一口將冷硬的饅頭咽下去,一點渣都不給他留。
娃兒死了,當?shù)脑趺纯梢圆豢弈??他可傷心了,眼淚一顆一顆落在狗生臉上,怕眼淚燙著他了,又耐心地給他擦拭干凈。
他給狗生擦了臉,沒有干凈的衣服換了,就將就著那一身,他背著涼透的狗生一步一步走向破廟的后山頭,他爹將他丟來的時候就是從那個方向來的,夜里睡覺時他都瞧見了,狗生也總愛去后山玩,他想,人死了,總是要落葉歸根的,于是他將他埋在了后山坡上。
無墓無碑,愿來生生得自在,今世喚你一聲狗生,不要介懷,只是為了氣你那無甚德行的老爹罷了。
說他一生無牽無掛,那真的抬舉他了,不過渾渾噩噩罷,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親人,總不能叫他不明不白地死了不是?
狗生跟別的乞丐不一樣,腦子不好不會討食,大街的乞丐都認識他,隨便一問就知道狗生最近總跟西街藥鋪的胖小子在一起,經(jīng)??吹剿圬摴飞泄飞诒由蠈W狗爬。
胖小子在私塾上學,他將他身邊的小廝綁來,細皮嫩肉的小娃娃被他一嚇就全部說出來。
前些日子他家少爺風寒,可是他嫌藥苦不愿意喝,狗生說他爹病了,求胖小子將藥給他,胖小子年紀輕輕,家中世代行醫(yī),是個救世菩薩,偏偏他生得個壞心腸,他從藥鋪里拿了一包瀉藥,說只要狗生下在私塾先生的茶里,就把藥給他。
先生身體不舒服,課業(yè)也少了,于是狗生每天都會在先生茶杯里放一點瀉藥,每天都會得到一碗胖小子不愿意喝的苦藥。
可事情總有敗露的那天,胖小子被先生罰挨手板,胖小子氣極了,狗生再去討藥時,胖小子指著那包瀉藥說:“只要你把它全部吃下去,我就把藥給你。”
腦子不太利索的狗生心里惦記著他爹,想都沒想就吃了下去,還嗆了一喉嚨。
狗生身體本來就虛弱,這幾日更是沒吃什么東西,一包瀉藥吃下去,心肝脾肺怕是一樣都沒有了,吹了一夜的冷風,可不得去了嗎?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破廟的,坐了一天一夜,他還惦記著他要做的事。
他讓小廝明日將他家公子帶去狗生常爬的冰河,他說如果不去就將他丟去衙門,給狗生償命,小廝怕了,哭著求他不要讓他去衙門,說他一定會將公子帶去的。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殺人償命,他只知道大人們說衙門里關(guān)的都是壞人,會吃小孩。
雪停了好幾天,冰河已經(jīng)開始融化,沒有辦法再在上面學狗爬。
他趴在樹上,遠遠地就看見胖小子叼著糖餅拿著風箏往這邊跑,跑近了才看到樹上有人,囂張地站在樹下,仰頭問他:“你就是小乞丐的誰?小乞丐呢?”
小廝遠遠地站在老遠,低著頭不敢看他,他躍下樹,看著他冷靜道:“死了?!?p> 胖小子先是一愣,隨后露出惋惜的表情,他以為他是難過,這輩子能讓誰惦記著,也是不錯啊小狗生,直到他說:“真是可惜,還沒玩夠!”
真是可惜,你今天就要死了。
他冷眼看著胖小子在冰河里掙扎,先是抽搐,然后暈厥,然后順著河流慢慢飄遠,越來越遠。
他一步一步走過去,小廝僵在原地,表情木然,“他被嗆的時候是你遞的水?”
“你家少爺是狗生他爹來索命來了,你好好活著,一輩子做噩夢。”
小廝一瞬就跑了,他只是個乞丐,也沒人知道狗生是誰,西街藥鋪老板的兒子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
那天藥鋪老板帶著小廝滿大街找乞丐,狗生是誰啊?不知道,乞丐沒有名字哦!
狗生他爹是誰啊?曉不得嘞,乞丐哪來的爹哦!
那夜又下起了大雪,街上的燈一盞盞點亮又一盞盞熄滅,街上的乞丐都縮回角落了,找狗生的人還在繼續(xù),他縮在宮墻下,老乞丐們說宮里有位天子,是守一方國土安寧的君王,會保佑燕國子民。
宮墻外肅靜,無人敢來,也沒人在意縮在角落的小乞丐。
“殿下,這里有個人,他好像快要冷死了?!笔嶂獙汍俚男」媚锏穆曇暨€帶著一點羞怯,一點也不似現(xiàn)在膽大。
他瞇著眼睛,看到了紅墻白雪下的素傘少女,她解開身上的披風,似乎是想搭在他身上,都怪他當時他太膽小,居然瑟縮了。
少女感覺到了他的抗拒,又將披風系回去,“你為什么趴在這,會生病的?”
一身紅杉的少女蹲在他面前,將傘移到他頭頂,他看到她的發(fā)辮上落了幾朵白雪,看到她稚嫩臉上的擔心與好奇。
他不想理她,他想狗生了。
“你可是太難過不想活了?”
小姑娘說話怎的這么不客氣?他終于抬頭看她了,小姑娘抿著嘴,一雙水潤潤的杏眼就這么望著他。
她說:“阿爹說很多人一輩子渾渾噩噩,不知道活些什么名堂,就會選擇去尋死。你要是不知道為什么活著,找不到理由活下去,就去從軍,那里總會有人需要你,總得活出些名堂。”
小姑娘留下她的素傘,傘落在他的身上,阻擋了萬千寒意,紅墻白雪下,兩位小姑娘依偎在一張傘下,傘下傳來少女嚴肅又輕脆的的聲音,“你剛剛可是又叫錯了,回去我要罰你。”
殿下嗎?他聽見了,殿下應當罰重一點!省的又叫別人惦記。
“恩人是什么樣的人?”
“大概是小娘子這樣的人罷?!?p> “這話叫恩人聽見,準是覺得你沒將他放在心上?!?p> “恩人一生良善,從未要我惦記著她。”
年少時遇到兩位恩人,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太子殿下,蕭元君,那年太子殿下十歲。
一位是紅墻白雪下的素傘少女,身旁人喚她殿下,這一聲殿下被他悄悄抓進耳朵里,一藏就是好幾年,那年小殿下七歲。
年少時遇到兩位恩人,一位叫我擁有信仰,一位教我為人,心懷感激,便想著將他們刻在我的生命里。
他的故事,都在這段路上講完,在這條街上遇上了那位小殿下,至此走在了從軍的路上,往前一直走下去,他遇見了尊貴的太子殿下,長成了瀟灑坦蕩的十七。
如今他又回到了這條路,他又想起了狗生,對不起哦,小狗生,你的名字我還沒想好,爹爹該罰,罰今夜多吃兩個冷饅頭,你讓這雨小點罷,小娘子跟你一樣怕冷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