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進宮時,皇帝正在和兩個兒子商討近日秦征國的異動。
侍官將話一傳,便趕緊退到一旁,不敢看皇帝臉色。
雖說在皇位浸淫多年,早已練就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可聽到大理寺監(jiān)牢被炸,還是面上青筋驟起。
手中端著杯茶,想喝口茶水平息一番。然而終是難以遏制心中的怒火,將茶杯擲了出去。
葉璟和葉玿跪在一旁,心思各異。
葉璟驚嘆于蘇尋之膽大妄為,葉玿為著蘇尋自尋苦果暗自欣喜。
怒火漸平,皇帝看著眼前的兩個兒子,問道,“你們說,這等忤逆之輩,該當(dāng)何罪?”
葉玿低了頭,只道,“但憑父皇作主?!?p> 皇帝不置可否,偏頭看了眼沉默不語的葉璟,又問,“璟兒,你與寧安王平日里走得近些,可有什么想說的?”一雙眼睛始終注視著他的臉,似乎不愿意錯過著臉上的任何蛛絲馬跡。
葉璟皺了皺眉頭,想說什么,又咽下了,過了一會兒,方才開口,“回稟父皇,兒臣與寧安王相識于北境,這么些年,是有淡薄交情。今日之事,若非兒臣親耳所聞,實在難以相信。不過,既然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在場目擊者甚眾,當(dāng)事人既已伏法,應(yīng)從我國律令,依法處置便是?!?p> 皇帝聽完這老長一串,輕嗤了一聲,“哼,依法處置?他蘇尋有幾個腦袋夠朕依法處置!”
葉玿聽了這話,心中一凜,再待說些什么,卻被皇帝打斷,“罷了,今日之事已令朕煩心,你們且退下吧?!?p> 出了宮門,葉玿回復(fù)了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哪?,搖頭晃腦得走到葉璟跟前,語重心長道,“別怪做哥哥的沒提醒你,可別去求情。”
葉璟淡淡瞥了他一眼,“我不會去求情,但哥哥也別太高興。我們都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在父皇心中,又有怎樣的位置。”
此話一出,葉玿的臉,肉眼可見得紅了。他最厭惡的,便是蘇尋的身份。正是他的生母,奪走了他嫡長子的位子,也奪走了母親的性命、父親的疼愛!原本,他該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米叩教又?,而今,卻苦求而不得。
他壓低了聲,語氣中充滿咬牙切齒得仇恨,“你最好盼著他無事,否則,這一次,我一定要了他的命!”
說罷,拂袖而走。
葉璟沒有停留,轉(zhuǎn)身回府去。
寧安王府被重兵包圍。層層圍困,看得人心慌。但府內(nèi)卻格外寧靜。
隨念靜靜躺在蕉院內(nèi),仍舊未醒。
果兒紅著雙眼,抹著淚。
徐大夫在一旁,偶爾踱幾步,然后又在紙上飛快得寫些什么。
常缺守在院里,護著一院安危。
唯一一個極度不安的,反倒是柳爾爾。聽聞蘇尋被下了獄,她來找過常缺幾回,商議如何將人救出來。
常缺只道,“主子只給我下了一條命,守著王妃,別的,主子沒吩咐,我也不會擅離。”
柳爾爾心如火焚,卻也無法,只得提筆向族長求援。
天牢里。
此處比旁的地方都要暗些,似乎這樣可以使身負(fù)重罪之人,更專注于自省。
蘇尋已在這獄中度過了五日。看上去面色尚好,只是夜里染上了風(fēng)寒,間或咳嗽幾聲。旁的時間,除了用飯,他都這般紋絲不動地坐著。望過去,就如一尊泥塑。
這日,到了用飯的時候,卻不見當(dāng)差的衙役。所以看到皇帝出現(xiàn)在眼前,蘇尋也沒有多驚訝。
見他一臉氣定神閑的樣子,葉宸就氣不打一處來,“哼!朕瞧著,你倒過得挺自在?!?p> “護住了我想護的,自得自在?!?p> “你就這么肯定,徐家后人,救得了她?”
“若無把握,我不會在這里?!比舴窃澜o了他肯定的答復(fù),他一定不會束手就擒。
葉宸有些凌厲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聽出了言外之意,他的語氣也變得嚴(yán)厲起來,“可朕聽說,她還未醒?!?p> 此處太暗,他看不清蘇尋的表情,只過了一會兒,平靜的聲音復(fù)又響起,“我相信元道?!?p> 聽到雙腿擺動間摩挲布料的聲響,葉宸走了幾個來回,方才開口,“你究竟想讓我怎么辦?”不是“朕”,而是“我”;語氣中也沒了嚴(yán)厲,添了些無可奈何。
蘇尋沒有回答。
“我答應(yīng)過你母親,許你一世安穩(wěn)喜樂。你自小聰穎機變,與我甚肖,若非體弱多病,我是不會許你舅舅將你帶走的。你年少多經(jīng)磨難,原也是我虧欠了你,所以對你,始終多了偏愛??v使有些小心思,我也可以當(dāng)作不見。可這一回,你當(dāng)著全雁城人的面,炸了大理寺!你說,我該如何替你找個臺階?”
蘇尋聽著這些絮叨,有些自嘲道,“似乎很久沒有聽到你說這么多話了?!彼麄冸m為父子,卻以君臣相稱。他是個來歷有些奇怪的孩子,所以只能活在暗處。非要站在陽光下,也只能借了旁的身份。
他本來不叫蘇尋的,他還有一個名字,叫葉珣。
葉宸胸中一窒。蘇沐在他懷中漸漸冷卻的容顏,又一次浮現(xiàn)在腦海中。那是他心中永恒的痛。有些顫巍的手,抓住了身旁的鐵門。他連聲音都蒼老起來,“珣兒,你恨我嗎?”
天牢里很靜。
“不恨。只是偶爾,看著阿璟的時候,會有些想知道,有爹娘是什么感覺。”
他說得平靜,卻讓葉宸更為悲慟。他終究負(fù)了蘇沐所托。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葉宸站了一會兒,恢復(fù)了平靜,“玿兒使的那些手段,朕都清楚??蛇@一回,你做得有些不太聰明。以你的心智權(quán)謀,要想捏住玿兒的把柄,不會太難,可你等不及。珣兒,你是朕最牽掛的兒子,下一回,莫要再莽撞行事。朕,未必回回都能護著你?!?p> 又是一陣衣袖摩挲的聲音,腳步聲逐漸遠(yuǎn)去。
蘇尋看著眼前化不開的黑色,閉上了眼。
寧安王妃在獄中被毒殺一案,很快有了結(jié)果。
根據(jù)皇帝的授意,決議扶持秦家二房,打壓秦心媛。
秦心媛在秦氏一族,向來狂傲,從未將其他人放進眼里。族中其他人,對她是敢怒不敢言。而今,她做事愈發(fā)癲狂,還犯下如此重罪,能否再做一族之長,需得從長計議。
西部秦征國近來動作頻頻,葉璟再度西行。
黎南剛從行獵場上回到雁城,便被葉璟征調(diào)了。臨行前,見不著蘇尋,只見了見隨念。
隨念已經(jīng)醒了,只是精神還是不濟,還只能躺在床上。
“此去西征,一年半載是回不了雁城。阿尋的案子,大理寺、刑部都還沒人敢提,依著父皇的意思,應(yīng)該會將他保下。你且養(yǎng)好身子,耐心候著?!?p> 隨念點了點頭。自從她醒了,周圍的人都這么勸她,果兒更是寸步不離得守著她。雖然很想見一見蘇尋,可她知道,現(xiàn)在不是好時機?;实劭隙榱巳绾翁幹锰K尋一事再三權(quán)衡、焦頭爛額,她這個罪魁禍?zhǔn)祝€是藏起來讓他瞧不見最好。
黎南看著她,一句話未說,倒嘆了三回氣。直嘆得隨念都笑了,“我這還聽得見呢,你做這喪氣樣膈應(yīng)誰呢?”
“我真不放心你這樣?!?p> 隨念白他一眼,“徐大夫在這兒,比你管用些。你且去邊關(guān)掙些功名回來,不然,我看你三十也娶不著媳婦。”
黎南氣得頭發(fā)差點豎起來。
送走了葉璟和黎南,果兒又回來坐在她身邊。
隨念看著她清瘦了一圈的臉。這么些日子,似乎只有看見她醒后,這丫頭笑了一回。撐著虛弱的身子朝里頭挪了挪,然后讓出一個空位,“上來。”
果兒雖然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還是照做了。
隨念靠在她肩膀上,微閉著眼睛,回憶道,“以前我們仨常常這么擠在一張床上。我和月兒是練功累得倒頭就睡,你是吃得太飽,昏昏欲睡?!?p> 果兒聽了,咧開的嘴還來不及形成一個完整的笑意,眼淚便流了下來。
隨念直起身子,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哭吧,好好哭一場?!?p> 她把悲傷埋了太久,這回放肆哭了一場,哭到有些連身子都有些抽搐。隨念沒有說話,也沒有試圖開導(dǎo)她。兩個人虛虛抱著,相互依偎。
好一會兒,待果兒稍稍平靜了些,隨念才微紅著眼,放開了她。
不著痕跡得抹去了臉上的淚痕,看著果兒哭得通紅的雙眼,笑道,“從小到大,就你最能哭。”
果兒忙著擦眼淚,沒功夫比劃,只能嘟起嘴巴,表示不贊同。
“你從小不愛練武,卻又喜歡打抱不平,每回都是月兒給你收拾爛攤子。今后呀,你可得夾起尾巴做人?!?p> 眼看著她癟癟嘴,一副又要哭出來的樣子,隨念趕緊補充道,“不過,我瞧著徐大夫功夫也挺好,醫(yī)術(shù)更好。就算是你去惹事,被打壞了,也是個能給你收拾爛攤子的。你說,將你嫁過去怎么樣?”
果兒撲閃著淚眼朦朧的大眼睛,哭得發(fā)暈的腦袋還有些轉(zhuǎn)步過來。不是在說月兒么,怎么又說起徐大夫了?
“你看,徐大夫一金一診,家里底子又厚,準(zhǔn)保不會虧了你吃食;人嘛,雖然穿著打扮略微浮夸了些,不過也算是個俊俏公子;性格嘛,他話多,你話也多,挺合適?!?p> 果兒點了點頭,似乎,是這樣沒錯。況且,徐大夫允諾了不少事,她還等著一一兌現(xiàn)呢。
隨念見她一臉?gòu)珊┑脩?yīng)允了,心里覺得很不是滋味。這時候不應(yīng)該,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得說,自己愿意陪伴主子,終身不嫁么?
話本子確實是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