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吳被推進急救室已有三個小時。
門外，吳悠南和母親丁怡文對峙而立。吳悠南眼睛緊緊盯著急救室大門，一方面是心系著門內的老吳，一方面是躲避母親責備的眼神。他能感覺到，在他與母親之間，這三米左右的距離有一種無形且強的大火焰烘烤著他的心。他似乎可以嗅到皮肉焦灼的味道。
急救室大門旁的小窗再次打開，刺耳的電流聲中刺激著門前每一個人的神經。小窗打開的那一瞬間，幾乎所有人都站起來，像是等著接受饋贈的難民，心急如焚地等待著救濟的到來。
吳躍和家屬——
“來了，來了”，丁怡文和吳悠南一同答道。
“簽字！”
醫(yī)生冰冷果斷地遞出來一個鐵皮夾子。丁怡文不再詢問什么，她在右下角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簽完字后，小窗“咣當”一聲再次關閉，丁怡文感覺到天旋地轉，她下意識地扶著墻壁維持著身體的平衡。三個小時，四道病危通知書，她有些吃不消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念著“老吳，你可要挺過去?。 ?p> 吳悠南想去扶一下母親，誰料到母親如刀的眼神瞬間插入他的身體，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道如何是好?！澳阕唛_，我不用你扶，收起來你的愛心吧，我們算什么，我們什么也不是，養(yǎng)育你三十多年，竟然都沒有……哼，點典型的娶了媳婦忘了娘的主兒！”丁怡文甩開吳悠南的手回到了原位。
母親的話并非空穴來風，自打自己和采薇在一起后，自己就很少回家了，對他來說家像是一個24小時營業(yè)的賓館，那里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母親就像是賓館的保潔一樣，不論他什么時候回來，這里總是被收拾得干凈溫馨?？墒?，他總是來去匆匆?；叵胍幌?，大學四年幾乎沒有回過家，也許只有春節(jié)的時候才能見上幾面，結婚后更是如此，他們搬到另一個小區(qū)，一心撲到自己的小日子上，若不是母親三番五次打電話邀請，自己似乎沒有主動回過這個家。想到此，他的耳邊突然響起老吳說過的一句沒有頭腦的話“南南，咱們住的小區(qū)有多遠？”當時，他沒有想那么多，“一條街”，他脫口而出。老吳不再說話，繼續(xù)戴著老花鏡隨意翻看著昨日的報紙。
現在想一想，自己虧欠父母的實在太多了，他知道，自己在父母眼里絕不是一個好兒子，他抬起頭，抱歉地看了看眼圈紅潤的母親。
此時，丁怡文也有點后悔，這個時候誰也不好受，何況里邊躺著的是兒子最好的盟友，可是，她一想到兒子的事情心里就痛不欲生，在眾姐妹當中，她一向是眾人羨慕嫉妒的對象，臨退休了，自己卻顏面掃地。眼看著眾姐妹領著孫子、外甥過著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而自己除了和老吳斗嘴外再也尋找不到別的樂趣。她一想到自己的境遇，內心火苗就會迅速燃燒，雖然她多次提醒自己克制，但是從沒有一次成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整個樓道的人目光鎖定的小窗戶再也沒有打開，他們知道，這是一個很好的預兆，里邊的親人至少是病情穩(wěn)定。
丁怡文累了，她的腰桿不再挺拔，急救室內隱隱約約傳來呼吸機的聲響，她的優(yōu)雅再也扛不住的這種簡單粗暴的“滴滴”聲的摧殘。她蹲在地上，頭深深地埋在膝蓋里。
吳悠南走了過去，輕輕地拍著母親的背，安慰著母親。丁怡文能感覺到，兒子魁梧的身軀，無論剛才多么煩惱，這一刻，她的心里又得到一絲安慰。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她不能欺騙自己，兒子已經長大，可以做自己的靠山了。
叮鈴鈴……
丁怡文的手機響了，她從包里掏出手機，每天不禁皺起來。吳悠南湊過來看了看手機屏幕，“爺爺的電話，怎么辦？”
“你爺爺不會知道這事兒吧？”丁怡文問。
“瞞著？”吳悠南問。
“你去接吧，我不會說謊。”丁怡文將手機塞給兒子。
“搞得我……”吳悠南本來想說一句俏皮話，但一想，這個場景實在不合適又咽了回去。他拿著手機向步梯間走去，他知道，那兒肯定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爺爺，想我了啊”吳悠南故作興奮地說。說完，他就把胳膊伸直，盡量不去聽話筒里傳出來的聲音，他知道，這十幾年來，無論什么時候見面，爺爺的第一句話總是那句——南南啊，怎么樣？我能抱重孫子不？
他每次都打著哈哈蒙混過關，但是，他能感覺到這個問題像是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終究有一天，他會被這個問題碾壓致死。
“南南，我快九十了啊咱們三代單傳，你可不能……”吳老爺子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說教。吳悠南不能反駁，他恭恭敬敬地聽著，然后找個合適的機會表示著決心，“爺爺，我在努力呢。”
“你——你找躍和聽電話，我跟他說！”吳老爺子埋怨道，“這小區(qū)的人，哪個老人身前沒個小娃娃，這個吳躍和能不能干點正事！”
吳悠南遲疑了一下，“爺爺，我老爹他出去跟——跟戰(zhàn)友聚會了，等回來給你回電話啊?！?p> “好，你讓他少喝酒，他那心臟……”吳老爺子叮囑道。
“好，好，好的?！?p> 電話掛斷了，他心情更加沉重，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個事是不是該告訴薇薇。
來了，肯定是一團亂麻，不來，之后會背上不孝的罵名，這個——需要好好想一想。主意還沒有想好，白采薇的電話已經進來。
暗下的屏幕又亮了起來，終于趕在最后一聲鈴響尋覓出一個好主意。
“你怎么才接電話？”白采薇嬌嗔道。
“咱爸住院了——”
“什么？在哪？我馬上到，”電話那頭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可以聽到，她已經行動起來了。
“薇薇，你先聽我說，老吳病情已經穩(wěn)定，你這樣——你先去你爸媽那，跟他們一起來吧，這事兒……”
“哦——”白采薇遲疑了一下，“好吧?！?p> “你不要慌，路上小心點?！眳怯颇隙诘?。
一陣風聲過后，電話那頭兒已經傳來汽車打火的聲響。吳悠南掛斷電話，他心里一陣內疚，“這么好的媳婦，我怎么能丟掉呢？”
他長嘆一聲，重新回到急診室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