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宮進進出出的人將濃稠墨色的寧靜打破,御醫(yī)忙碌的腳步讓整個宮殿都帶了幾分焦躁的意味。
使宮之處
勒秋匆匆推開殿門,對端坐在桌前的人冷聲質(zhì)問。
“你是不是瞞著我做了什么?”
勒蘇納凝眸看過去,在燭火通明的房中,眼底竟帶了一抹幽暗之色,像藏了一個漆黑無人之境,沒有光能夠照進,森冷的可怖。
“皇兄在說什么?”
勒秋敏銳地注意到她的不同,不由心中微詫。卻仍是冷聲開口道:
“宮中御醫(yī)都被調(diào)往長歌宮,帝君中毒昏厥,御醫(yī)皆無計可施。我只問你一句,此事與你有沒有關(guān)系?”
又是出乎他意料的,勒蘇納緩緩勾唇,竟是揚起一個璀然的笑,平靜地回答了一句,
“是。”
“你瘋了?!”
勒秋拍案怒吼,他心驚的不僅是勒蘇納此番作為,更是她與平日判若兩人的態(tài)度。
不知為何,勒秋看著眼前的人,竟覺得陌生與……可怖。
“呵呵……”
低沉的笑聲過后,勒蘇納迎上他瞪向自己的視線,不以為然地?fù)紊舷骂M,輕聲說道:
“皇兄何必驚怒,我不過是想通了一件事……”
“自己想要的,就要想方設(shè)法得到,即便以摧毀的方式,總歸是能得到的。”
“你……你究竟……”是誰?
勒秋看著她幽暗的雙眸,和嘴角異樣的弧度,一時竟想到了這樣一個問題,在說出口前,硬是被自己又咽了回去。
這時勒蘇納的表情卻猛然一變,一副做了錯事驚懼不已的模樣,眼眶驀然紅了,聲音也帶上了輕顫,
“我,我只是喜歡白公子,他卻一眼都不肯多看我,我……只是想給自己一個籌碼,我沒有想真的害他!皇兄……皇兄……”
說到后面,已經(jīng)落下滾滾的淚來,無助的呼喚更是讓勒秋心中一軟。
不過是一個被情所困,鉆了牛角尖的丫頭,他之前究竟是在想什么?他這皇妹雖跋扈任性,卻從不失純良本性,此番定然心傷才會有此作為。當(dāng)下放軟了聲音,坐到她面前問道:
“你下了什么毒?”
勒蘇納的目光有些躲閃,猶豫著回答了一句,
“空寒。”
勒秋眸中一震,空寒雖不是最致命的毒,卻絕對算得上惡毒,中毒者筋脈盡皆凍結(jié),意識卻不肯消散,噬心之痛下,十日方入心脈,藥石無醫(yī)。
勒秋此時心中又生疑竇,皇妹既心悅那帝君,為何竟要下此毒,即便是拿解藥作籌碼,也不免太過……
“皇兄?”
正思索間,怯生生的呼喚將他的注意力拉回,看著花臉的人和她眼中的依賴,還是放任那一絲疑慮從腦中滑過,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你這樣的做法,會讓西蕃陷入險境,你知不知道?”
勒蘇納點頭,眼淚又是撲簌簌落下。無奈地嘆一口氣,勒秋起身向外走去,轉(zhuǎn)頭對她說道:
“帶上解藥,去給女皇陛下與帝君道歉?!?p> “是,皇兄……”
柔聲應(yīng)下,女子起身跟上去。前面高大健碩的男人卻沒有看到,她嘴角一閃而過的冷笑。
夜風(fēng)吹動殿外的樹葉,婆娑不止。
“夫君……”
“夫君……?”
南宮初若坐在自己的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床上的人。一邊擦去他額上的細(xì)汗,一邊在他似乎痛苦地皺起眉時,焦急地連聲喚道。
“……嗯?若兒?”
白澤的睫毛像溺水的蝴蝶,劇烈地抖動了許久,才總算緩緩張開,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人喃喃了一句。
“你哪里不適?還是讓御醫(yī)看看可好?”
從夜宴回來,已經(jīng)過了一個多時辰,白澤被她連拉帶哄地勸上床后,就仿佛筋疲力盡地昏睡了過去。這樣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個多時辰,南宮初若實在擔(dān)憂他體內(nèi)的毒,還是忍不住開口勸道。
白澤此時恢復(fù)了些清明,拍了拍她的手,自己撐坐了起來。
“昏睡中毒素已消散大半,現(xiàn)下已無大礙,只是這毒烈了些,反應(yīng)有些大?!?p> 南宮初若這才松了口氣,再仔細(xì)看他面色,似乎好轉(zhuǎn)不少,便相信了他的話。又聽他在耳邊輕道:
“我們等的人也要來了?!?p> 其實等了這許久,南宮初若也差不多想通了下毒之人是誰,也大概能想到一會走進殿中的是何人。
撒嬌般傾身伏于他的腿上,隔了薄薄的絲被感受他修長的雙腿的輪廓,南宮初若心跳漸漸失序,無法自控地心猿意馬。
白澤縱容地笑了笑,幾不可聞地嘆道:
“沒大沒小?!薄皡⒁娕时菹?。”
勒秋領(lǐng)了勒蘇納站在外殿中,對主座上的南宮初若拜道。
肅穆著一張臉的人揮手免禮,似乎不解地看著兩人,
“王子與公主深夜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沉吟半響,勒秋才躬身一禮,話中卻有所保留地說道:
“聽聞帝君中毒,臣使特來探望,不知可有能幫忙之處。”
南宮初若心中冷笑,從寢殿出來前她就知道白澤中毒是誰的手筆。有意無意地瞥一眼站在后面默不作聲的人,她話里有話地問道:
“原來公主也通毒術(shù),朕倒是有些吃驚?!?p> 勒秋心中一驚,面上勉強笑笑,將身后的人拉到自己身邊,似乎恨鐵不成鋼地嘆息,
“皇妹頑劣,對什么都不甚精通,陛下抬舉了?!?p> 這下南宮初若笑出聲,掩唇壓下笑意,揮手道:
“是王子過謙了,朕看公主的本事大著呢,可不是王子所言這般露怯?!?p> 勒秋正要說什么,身邊的勒蘇納卻搶先開口,毫不掩飾語氣中的焦急,
“他……帝君怎么樣了?”
南宮初若不易察覺地皺眉,面色也不甚愉悅地回答,
“御醫(yī)正在想辦法,只是這毒頗烈,解起來總是難了些?!?p> 其實只有那些被喚卻一直等在門外的御醫(yī)知道,他們壓根沒見著帝君的面,連自己來干什么的都糊涂。
也是在南宮初若出來前,他們才被傳喚進去。而此時林蕃之正同白澤暢聊醫(yī)理,談到一些自己從未聽過,卻頗為精妙的方子不由滿面通紅,欣喜不已,全然忘了自己是以帝君中毒為由匆匆傳喚過來的。
而此時外殿中,宮女的一聲通報卻讓氣氛微妙起來。
“陛下,林侍郎求見?!?p> 不止勒氏兄妹,就是南宮初若也愣怔一下,隨即想起來,是自己要他在宮中留值,查找朝官貪瀆職的證據(jù)。
他此時過來,莫非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讓他去偏殿候著?!?p> “是。”
宮女的聲音方落,勒蘇納聲調(diào)卻猛然拔高。一臉憤然地看著南宮初若,努力抑制著自己的手沒有大不敬地指上她,話卻是說的毫不客氣。
“帝君中毒,陛下竟深夜傳喚他人,當(dāng)真好興致。”
“勒蘇納!”
“放肆!”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勒秋制止的聲音未落,南宮初已然冷笑出聲。一雙眼睛森然地盯著她,已是被惹怒了。
“公主好一副伶牙俐齒,將朕說成這般不堪污穢。只是朕不只西蕃的公主究竟是以何身份來質(zhì)疑于朕,又是以何身份插手我重南之事?”
勒秋面色大變,以勒蘇納的言行,重南大可銷毀和約,就是起兵攻打他們也沒有理。正要說些什么緩解僵局,未料身邊的人原本陰沉著的臉色,竟緩緩露出一個挑釁輕蔑至極的笑來。
心中驚駭,手心恍然就生出一層汗來。
——這副神態(tài),竟如之前他所見的一模一樣,仿若……全然換了個人。
而他的驚駭在女子開口時得到了回應(yīng),
“陛下若真是擔(dān)憂帝君,就不該在這里與我爭執(zhí),反而……應(yīng)該求我?!?p> “你……住口!”
勒秋發(fā)覺自己的聲音竟生出幾分無力,仿佛危樓將傾前的無奈。
南宮初若卻是驚訝與女子的變化,總覺得哪里不同,又說不上是什么。仍裝作驚怒的樣子厲聲喝問,
“你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勒蘇納的面上更是得意,甚至尖聲笑了笑又湊的離她近了些,
“你猜到了,不錯,帝君的毒就是我下的。而且……只有我有解藥?!?p> 南宮初若女皇瞥向勒秋,卻聽女子冷聲道:
“皇兄是有解藥,可我下毒之時,特意加了些東西,就是皇兄,也解不了?!?p> 南宮初若見她神色幾斤癲狂,心中不由一緊,即便確定白澤無礙,仍是覺得眼前的女子,和之前相比太過反常了些。
內(nèi)殿之中,林蕃之面色一變,驚呼出聲。
“帝君!”
白澤揮手制止,將嘴角的血擦去,平淡地吩咐了一句,
“不要聲張,此事不必讓陛下知道?!?p> 林蕃之此時才想起帝君似乎是中了毒,眼睛緊緊盯著他的面色,猶豫地應(yīng)聲,
“是……”
白澤心中疑惑,分明已將毒素化解,身上雖不爽快,卻也不至于嘔血,莫非反噬厲害到這樣的程度?
暗自運轉(zhuǎn)內(nèi)息,調(diào)息紊亂的法力。
勒秋拍案而起,全然不顧皇室禮儀,怒不可遏地大吼一聲,
“勒蘇納,你好大的膽子!你添了什么東西進去?!”
他的手握緊,緊到發(fā)顫抑制住自己想對自己皇妹動手的念頭。
眼前的女子太過癲狂,勒蘇納即便再如何頑劣,也絕不會到這樣毫無顧忌的地步。之前的疑惑又叢生起來,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南宮初若試探地開口,一雙眼睛仔細(xì)打量著她每一個表情。
“你以心悅朕的帝君為由,原來竟是圖謀不軌,一心加害于他?!”
女子臉上驀然一冷,嘲諷般說道:
“我自然心悅他,可你們伉儷情深,哪有我插足之處?此毒不為取他性命,只為換他身邊一個位子?!?p> 說著她原本無奈心傷的表情突然一轉(zhuǎn),銳利的目光射向南宮初若,如蛇一般讓人望之生寒。
“陛下只回答我,究竟是讓帝君毒發(fā)痛苦,還是退讓一步,將帝君交付于我。待到西蕃,我自會解去他身上的毒。”
“路有兩條,陛下要如何選?”
即便知道她癡人說夢,南宮初若還是惱火,不論哪條路,都沒有打算讓她與白澤在一起。分明是插足者,竟然這樣理直氣壯。
正想著,勒蘇納竟一步上前,徒然縮短了她們之間的距離,冷然的氣息逼近南宮初若面頰,
“還有一條路,就是我殺了你!”
驀地睜大眼睛,一把泛著寒光的匕首映著女子同樣森冷的面色向她刺來!
“住手!”
勒秋疾步上前,卻無法阻擋勒蘇納瞬間爆發(fā)的攻勢。
電光火石間,“錚!”
雪白長劍飛至,穩(wěn)穩(wěn)地?fù)袈淅仗K納手中的匕首。捂著被震麻的手,女子驚慌回頭,看到疾步走進的人時眸子一下子變大。
他怎么會……!
“若兒!”
月笙回手,白澤幾步走到南宮初若身邊,一把拉過她到自己身后,語氣焦急地問道:
“可有受傷?”
南宮初若恍神,木納地?fù)u頭,
“沒有?!?p> 白澤卻隱隱有發(fā)怒的樣子,冷冷看向勒蘇納,說出的話卻讓眾人一愣。
“心志不堅者最易被邪祟控制,西蕃公主執(zhí)念太深,若仍放任自己沉浸心魔,就要失去自我,成為傀儡,你當(dāng)真愿意?”
話音落下,女子的面色果然出現(xiàn)掙扎,似乎陷入夢魘不得出般,糾結(jié)的俏麗容顏可怖起來。
只聽她喃喃自語著,頗有些癲狂,
“我不要成為你的傀儡,放開我!”
“是啊,我要得到他,為什么不看我?為什么無視我?”
“不,我不要傷害他,放開我!”
這副樣子讓勒蘇心驚不已,急忙要上前,卻被白澤喝止,
“你也想被邪祟控制?這是她的心魔,只有她自己可以解?!?p> 看著眼前鎮(zhèn)定自若的男人,勒秋已經(jīng)無意他為何沒有中毒,畢竟眼前匪夷所思的場景,更讓他擔(dān)憂又驚恐。
即使國中養(yǎng)了不少法師巫祝,可相比敬仰,勒秋更多覺得是危言聳聽,騙人的把戲??扇缃袂樾危瑓s讓他不得不相信,邪祟是真的存在的。
白澤輕聲走近一些,南宮初若呼吸都放緩了,強忍著嘴邊的擔(dān)憂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到了女子身邊,白澤瞅準(zhǔn)時機,在勒蘇納抬目的瞬間,一指點在她的額間。法光一閃,女子猛然軟倒了身子,被白澤接住遞到勒秋手上。
一道黑霧從殿中悄然消散,白澤耳邊響起一道并不算陌生的聲音。
“白澤神君,我們來日方長?!?p> 眉頭狠狠蹙起,白澤的面色倏然陰沉些許。南宮初若看的清楚,不由擔(dān)憂地拉了拉他袖角,
“夫君?”
白澤回神,抬頭仔細(xì)打量她,見她只是有些受驚,心中倒是甚覺寬慰。此時勒秋一邊攬了昏迷的勒蘇納,一邊猶豫地開口問道:
“方才皇妹……當(dāng)真被妖邪侵體了?”
白澤此時才愿看一眼他懷中的人,祟氣已除,靈臺也已清明,便嘆息一聲,只回答道:
“本君曾有幸學(xué)得些術(shù)法,知這世間既有靈氣便有祟氣。心若有執(zhí)念,靈臺便會失清,邪祟入體便生心魔?!?p> 勒秋深以為然,他既見過皇妹方才異樣,便不會對這話有所懷疑。當(dāng)下低頭鄭重地對兩人道歉,
“勒蘇納此番著實難以寬恕,勒秋代她賠罪,望陛下萬不要將她一人之過牽連到國事之上?!?p> 南宮初若心下有些復(fù)雜,半響無聲地嘆一口氣,揮手道:
“罷了,公主雖言行失儀,總歸不完全是她本意,望王子能夠多加規(guī)勸,以免失一國之體?!?p> 若是勒蘇納真的對她這樣兵刃相向,出言不遜,她自然可以施以懲罰??杉仁潜恍八钋煮w,不能清醒自控,就是生氣也沒有宣泄之口,即便她不滿也不好太過苛難。
勒秋自然應(yīng)下,保證回國定如實將此番行程一一稟報國君,勒蘇納的所作所為一定給予懲罰。
待他帶了昏迷的女子離開,南宮初若才頗為不滿地皺眉。這樣子落到白澤眼里,就像被人欺負(fù)了的小孩子不能還手一般,失笑搖頭。
“被人拿匕首指著,恐怕你這還是第一次?!?p> 聽到身邊溫潤的聲音,南宮初若眉頭卻皺的更深了。
她本就是頗為受寵的公主,宮人自然對她言聽計從,加之四哥縱容,幾乎沒有人會對她有什么重話。大皇兄……就更不會了,他只會笑里藏刀,不會顯露人前。所以重話大出自熟悉的人之口,敵人只會給你放冷箭。
甚是誠實地點頭回答,
“還真是前所未有?!?p> 若非白澤出現(xiàn),那把匕首應(yīng)是要刺到她身上的。想到此處,南宮初若不由看向他,問出自己方才無暇顧及的疑惑。
“夫君怎會過來?”
白澤收回手中長劍,聽到這個問題下意識瞥了一眼門外,回答了一句,
“我感知到邪祟之氣濃烈,便過來了?!?p> 南宮初若輕笑一聲,輕輕挽上他的手臂,刻意放緩了語調(diào)問他,
“夫君是擔(dān)心我?”
心中一動,白澤也露出個半真半假的笑來,以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說道:
“若我輔佐之人被凡人所傷,回了九重豈不是很沒面子?”
南宮初若眸子一黯,勉強笑道:
“這樣啊……也對啊,夫君那么厲害,若是被人嘲笑……”
“可我也并不愿你受傷,無關(guān)他人?!?p> 白澤清淺的聲音適時打斷她的自說自話,實在不想聽她這樣將自己說服一般的語氣,未仔細(xì)思索便脫口而出。
對方驀地抬頭,眸中亮了亮,緩緩揚起一個璀然的笑,手上將他抱的緊了些,
“夜深了,回寢殿可好?”
白澤點頭,一邊向外走一邊側(cè)頭對她說了一句,
“愿你在回寢殿前,能想出讓林御醫(yī)他們在這里候了一晚上的理由?!?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