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客棧,三樓拐角客房。
“你倆一大早不見人影,去干嘛了?弄得如此狼狽?!敝x逸卓數(shù)落著兩個落湯雞,“梁成譽怎么還受傷了?”
回客棧前已經(jīng)到醫(yī)館處理了傷口,梁成譽此刻坐在凳子上,邊飲茶邊道:“妹子你不知道,我跟趙原簡直是九死一生。哎不提也罷,咱們先下樓吃飯。”
“那我去點菜。”謝逸卓率先下樓。
十日后便是武林大會,會仙鎮(zhèn)打尖住宿的人絡繹不絕,客棧生意紅火。
隨后下來的趙原和梁成譽,已換好一身干凈衣裳。趙原依舊一身紫衣,梁成譽則穿著赭色短袍。
正值日暮,客棧里滿是武林人士。
謝逸卓挑了中間的桌兒,她知道,茶店和客棧,都是最快了解江湖時事的地方。
這時,門口走進一行人。為首的青年,著淡金色華服,腰封卻是燙金,護腕將寬闊袖口扎起,左肩處繡著一朵梅花,如畫龍點睛,熠熠生輝。身后同伴亦是同樣裝束,只因青年氣場太盛,掩蓋了同伴光華。
“喲,客觀,可有訂房?”小二迎上去,話了幾句,將一行人往樓上客房領去。
“你們聽說了嗎?”鄰桌一老者,對同伴道,“前些日子,暗器宗少主黃玄,于禿鷲山圍困了一幫魔教人!”
一個頭裹巾幘的年輕同伴立刻點頭:“這么大的事,當然聽說了!這幫魔教徒將近百人,黃少主帶領暗器宗門人,困了他們?nèi)欤呀?jīng)把他們困得精疲力盡,可就在發(fā)起總攻的時刻,魔頭來了!”
“結(jié)果怎么樣呢?”另外兩個不知情的小白急切詢問。
那老者道:“你說結(jié)果能怎樣?魔頭簡直就是武林噩夢!一個人殺進重圍,帶領被困的下屬殺了出來。”
“別提魔頭,瘆得慌?!苯韼拘』锏?,“你一說,我感覺整個客棧,都充滿了滔天魔焰?!?p> “然后呢?”兩個小白弱弱地問,“暗器宗又被滅門了?”
“我呸呸呸!”巾幘小伙道,“黃少主何等的縝密心思,雖未能困死那幫魔教人,但也沒讓魔教討了便宜,聽說殺了好些魔教徒呢?!?p> “滿天星,疾如風,烈如火——不愧是暗器宗,名不虛傳!”這是第一個勇于向魔教挑戰(zhàn)且尚未被滅門的宗門,倆小白眼里頓時冒出崇拜精光。
“呵呵。”鄰桌的梁成譽發(fā)出不屑的聲音。
趙原道:“他們說的黃少主,你又知道?”
梁成譽往樓上斜了一眼:“剛上去那些人,不就是暗器宗咯。黃玄,就是領頭那小子?!?p> 趙原道:“我不覺得那個青年身上有什么值得你哼的?!狈讲潘?,黃玄稱得上青年才俊。
“趙原說得對?!敝x逸卓道,“我大師兄也曾稱贊暗器宗黃少主,說他年輕有為,乃一代少俠?!?p> 梁成譽冷哼:“女子見識?!?p> “歧視誰呢?”謝逸卓右手在梁成譽眼皮下握成拳。
“我說的是事實嘛。”在謝女俠威壓之下,梁成譽心虛地移開目光,“你看他走路帶風,裝腔作勢的,驕傲個啥?有本事把魔頭宰了再嘚瑟?!?p> “小兄弟此話差矣?!编徸览险呗犚?,端著酒杯過來蹭了幾口花生米,“連高手榜排名第一的武林盟主都沒能從魔頭手底下活出來,這黃少主年紀輕輕,敢向魔教挑釁,光勇氣就令人欽佩!這是給咱正道武林大長了威風??!”
巾幘小伙跟著坐過來:“不過我聽說,黃少主一眾人得以保全,多虧一位武功高強的神秘蒙面人相助?!?p> 孔雀寨分開后,陳遠寧去了禿鷲山。趙原知道,小伙口中的“神秘人”,便是陳遠寧。大概寧兄不想打草驚蛇,才沒展露身份。
“這個魔頭也算是武林公敵了?!彼锌氐?。
“你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么?”梁成譽想到自己近段時間的任務都與魔教有關,氣不打一處出來,“何謂魔?就是沒事兒找事兒,喜歡跟正道對著干的邪魔外道!”
趙原瞅了他一眼,心道:我看你就挺喜歡和所有人都對著干。
夜幕降臨。
酒足飯飽之后,梁成譽與謝逸卓興致不減,和鄰桌的江湖客侃侃而談。趙原說了句“我先回房了”,也沒人聽見。
此時客棧外走進一綠衫女子,頭戴笠帽,帽沿墜著擋風薄紗,徑直走向三樓客房。
趙原前腳剛回房,敲門聲響起。
觀星客棧后山,楓林。
趙原跟著一個綠衣女子,往楓林深處走。二人沉默不語,氣氛頗為神秘。
風動葉落,二人踩在落葉上,足跡過處,不多時,出現(xiàn)另一雙腳。
對尋常武林人士的跟蹤,綠衣女子定能察覺,然而,這雙腳的主人,有著江湖數(shù)一數(shù)二的輕功。
梁成譽畢竟傷了腿,不敢跟得太緊。
憑著一身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方才在客棧,風把綠衣女子的帽紗吹開一絲縫隙,他一眼便看到了那女子的臉——正是西柔圣女的貼身侍女——竹英。
趙原為什么會和竹英在一起?難不成貪圖美色?
不對,梁成譽還想到另一種可能。當初他將魔教門徒潛入將軍府之事稟報義父,義父已生疑慮,讓他盯緊將軍府。
朝廷重臣勾結(jié)江湖勢力,乃重罪。趙原暗夜里偷偷與西柔人會面,難道也參與其中?
想到此處,梁成譽步子越來越緩,默默祈禱:趙原,你可千萬別和魔教有關?。?p> 前方人聲入耳,說話的是,趙原和西柔圣女妙翼。
“算算時間,你體內(nèi)的毒就快發(fā)作了。”妙翼道。
“所以,解藥煉出了嗎?”
妙翼不答,卻道:“你知道這毒為什么叫‘魘毒’嗎?”
趙原才沒心思打啞謎,冷道:“不知。”
妙翼娓娓說道:“魘毒,為恐懼之毒。中毒者,夢魘纏身,深埋內(nèi)心的恐懼,會被不斷放大,直到精神失常痛不欲生,卻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p> 趙原蹙眉:“你此時嚇唬我,是改變主意,不打算給我解藥?”
妙翼秀眉一挑,訝于趙原的聰敏,道:“只說對一半。我的確是改變了主意,至于給不給解藥,要看郎君怎么做了。”
又是被要挾的感覺,趙原不耐煩地罵了句“蛇蝎毒女?!?p> “哈哈哈!”尖銳笑聲帶著些凄厲,骨子里帶著圣女傲氣的妙翼,被“蛇蝎”字眼激怒,道,“你當初替姓梁的換解藥,就該知道,小命已撰在我手里,任憑我擺布。”抬眼對上趙原的墨瞳,微微一怔。
男人雙眸深邃似海,如海納百川般平靜,卻又能感覺出平靜之下的隱隱力量,似乎是……殺氣?
當此時,從天而降一個赭色人影,手中刀鋒冰寒:“妖女!把解藥拿來!”
梁成譽一直躲在楓樹上,仗著好輕功,一點聲響都未發(fā)出,把趙原和妙翼的談話,一一聽在耳里。他不曾想到,趙原竟為他做到以命換命的地步。
原來感受的殺氣來源于這個不速之客,妙翼并不惱,反而看戲似的,動聽地笑起來:“你傻呀?交易沒談成之前,我怎么會把解藥帶在身上?”
梁成譽渾身散發(fā)著怒火,三尺之外都能被點著似的。
“你怎么在這兒?”趙原問梁成譽。
“我出來吹吹風,哎呀這不重要?!绷撼勺u轉(zhuǎn)話道,“今天就是殺了這個妖女,我也要替你討到解藥?!?p> “手下敗將,你可太不了解我了。”妙翼秀眉一凜,冷道,“我妙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女人使毒無形,不容低估,梁成譽作戒備姿勢,牽動腿上傷,咬牙忍住疼,眉眼卻不聽使喚地一皺。
瞧他拖傷死撐的樣子,趙原道:“你聽我的,到一旁等我?!?p> “我只給你一刻鐘時間。”梁成譽憤然走開。
妙翼向竹英使了個眼色,令竹英跟著監(jiān)督,防止其再次偷聽。
夜風侵襲,很冷。
“你不是普通的藝女吧?!壁w原道,“從一開始,你的目標就是我,對嗎?”
“不錯,只要你替我做件事,試藥的約定就此作罷?!蔽疵庠俟?jié)外生枝,妙翼直言,“我要鎮(zhèn)南大將軍印和南疆軍防圖?!?p> “這兩樣東西,關乎南疆安寧,我不能給你?!?p> “我說了,魘毒會讓你生不如死。”
趙原陷入沉默。
當初一時沖動替梁成譽換解藥,想的是多爭取時間??擅钜砀淖冊嚩镜闹饕?,卻在意料之外。
“我會在觀星客棧住半月,你想清楚了,隨時來找我?!泵钜淼馈?p> 月光下,與竹英大眼瞪小眼的梁成譽一看趙原走過來,立刻迎上去:“怎么樣?她答應給你解藥了嗎?”
“嗯?!?p> “這么容易?”梁成譽半信半疑,“打死也不相信妖女這么好心。”
趙原邊走路邊道:“她讓我替她做件事作為交換。”
“什么事,我替你做!”
“不必,這件事只有我能辦到?!壁w原故作輕松地一笑,“小事而已,不難辦?!?p> 見到趙原笑,梁成譽才打消疑慮。回程路上,耷拉著腦袋。
所謂投之以桃李,報之以瓊漿。認識以來,他白吃白喝趙原的,算上解藥的恩,他卻跟蹤、欺瞞的愧,欠趙原的實在太多。
“趙原,我們結(jié)拜吧。”梁成譽忽然道。
趙原停下步伐,愣了愣。
所謂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義結(jié)金蘭的佳話,在江湖上屢見不鮮。
這里是客棧后山,與楓山酒莊,和遇到鬼頭陀的懸洞,是同一帶山脈。
略去寫蘭譜等繁文縟節(jié),于是茫茫月輝、漫山紅楓,見證二人跪地盟誓:
“蒼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梁成譽、趙原結(jié)為異性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p> 梁成譽轉(zhuǎn)向趙原:“我是己巳年九月初八出生,虛歲二十二。”
趙原也說了自己生辰。
“從今以后,我便是你兄長。若有人再欺負你,記住他名字,阿兄替你出頭!”忽而想到什么,梁成譽一拍腦門,“前幾日,下獄那天,是你生辰!都怪我,害你生辰都沒好好過?!?p> “不怪你?!壁w原知道,不管是宋鵬,還是這個毒女,都是沖他來的,要說連累,也該是他連累了梁成譽。
內(nèi)疚的梁成譽摸出一個紙包遞給趙原。
“這是什么?”趙原問。
“逃命寶貝,收好了。”
趙原把紙包揣進兜里,作為回禮,取下脖子上戴的紅繩:“這個送給你?!?p> 紅繩系著一顆狼牙。
狼牙象征堅毅勇敢,是五國人都信奉的護身符。尤其這還是頭狼之牙,魑魅魍魎不近,非常珍貴。
梁成譽:“保平安的東西,你自己留著?!?p> “我不做危險之事,用不著。”趙原把狼牙放梁成譽手心,“江湖兇險,你比我更需要它?!闭f來這還是失憶前就一直戴脖子上的。
梁成譽摸了一把狼牙,心道:好大,能賣不少銀子呢!
果斷戴上,像趙原之前一樣,藏進衣領里。
可是,很久以后,即便在酒癮泛濫又沒錢買酒的日子,他也沒把這顆狼牙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