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將死之人

　　最近月老總是在荷華的耳邊念叨凡間的折子戲，好幾次明里暗里地暗示她，想拉著她下凡聽?wèi)颉?p>　　荷華在天宮待得有些無趣，再加上被月老念叨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于是便給胖胖說今兒不用做飯了，換了身行頭后，隨著月老下凡走了一趟。

　　和清冷的天宮相比，凡間充滿了煙火氣。

　　雖然今兒不是什么節(jié)日，然而長安大街卻是一如往常的熱鬧。做生意的小販說著漂亮話，伶牙俐齒地向來往的行人介紹自家的貨物；提著菜籃的農(nóng)婦在菜攤上據(jù)理力爭，為了一顆白菜討價(jià)還價(jià)；駕著馬車的車夫吆喝著馬兒，濺起了半人高的塵土。

　　荷華拍了拍濺在她身上的灰，四處瞧了瞧，不緊不慢地跟在月老身后。然而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個(gè)四五歲大的孩童，拿著剛出鍋的糖畫，舉著糖邊跑邊咯咯地笑，沒留神，一頭撞在她的腿上。

　　荷華低頭看了看，衣裙上不偏不倚地粘了一坨黃色的糖。

　　她再用手摸了摸，還是熱乎的。

　　于是她正想開口教訓(xùn)，卻見那半人高的孩子眼淚汪汪地看了看手上碎掉的糖渣，再委屈地望了望她，仿佛下一刻便要哭了出來。

　　礙于周圍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目光，荷華嘆了嘆氣，拍掉裙上的糖渣后，蹲下身好言好語地哄道：“別哭啊，乖，姐姐再給你買就是了?！?p>　　月老聽到動(dòng)靜后，停下了步子。

　　他有些詫異，饒有興趣地問道：“冒昧問一句，你帶錢了？”

　　荷華誠實(shí)地?fù)u搖頭。以前她和白澤出門，從來不帶錢。不過今兒月老請她看戲，想必是帶足了銀子。

　　荷華摸著孩子的頭，沖月老嘿嘿一笑：“這不是還有你嘛。”

　　月老捂住腰間的銀子，心下一痛。

　　那小孩被荷華哄住后，吸了吸鼻子，擦了擦臉上不存在的眼淚，拉著她的手，指著對街的糖畫攤子，仰著頭奶聲奶氣地道：“姐姐，我要那個(gè)最大的龍?！?p>　　“好。姐姐，啊不，這個(gè)哥哥給你買?！焙扇A拽著不大情愿的月老，撥開人群，走到糖畫攤前，指著攤位上剛出鍋還熱氣騰騰的飛龍，眉眼一彎，朗聲道：“老板，這個(gè)龍，我要兩個(gè)?！?p>　　“好嘞?！毙∝溡妬砹丝?，連忙接過話，熟練地?cái)囍肜锏奶菨{，在糖板上勾勒出一條威風(fēng)凜凜的龍。

　　糖的香氣撲面而來，荷華聞著糖的香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糖板，覺得有那么幾分像是她認(rèn)識(shí)的一條龍。

　　誠然，她活了那么久，也只認(rèn)識(shí)了一條龍。

　　不出一會(huì)，兩條威風(fēng)凜凜龍便出鍋了。小孩歡喜地從小販?zhǔn)掷锝恿诉^來，抬頭沖荷華眨了眨眼睛，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

　　荷華從小販?zhǔn)掷锝舆^龍后，到不急著吃，而是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末了勾了勾嘴角，輕笑出聲。

　　確實(shí)和應(yīng)龍有幾分相似。

　　若不是小販眼巴巴等著銀子的眼神提醒了她，她怕是還能再看上一會(huì)。荷華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用胳膊肘撞了撞月老：“愣著干嘛，給銀子呀。”

　　“我覺得。”月老頓了頓，看著荷華咬了一口糖畫，憤憤道：“你有點(diǎn)過分。”

　　嘴里的糖慢慢化開，甜得她骨頭有點(diǎn)麻。荷華翻了個(gè)白眼，沒好氣地道：“那我回去了啊?！?p>　　月老瞪了她一眼，咬咬牙，將腰間的銀子掏了出來。

　　買完糖之后，荷華剛準(zhǔn)備和月老去看他日日念叨的折子戲，卻不想為自己惹上個(gè)麻煩。

　　“師傅，這是姐姐給我買的糖！”身旁的小孩咬著嘴里的糖，撒著歡跑開了。有了之前的教訓(xùn)，他將糖小心翼翼地護(hù)在了身前，向著十米開外，坐在攤子前雙鬢花白的道士懷里撲去。

　　荷華聞聲，咽下嘴里的糖后，好奇地向著孩子奔去的方向看了看。

　　那道士雖然兩鬢花白，然而臉上卻不見老態(tài)。他正襟危坐在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前，桌上鋪著一張黑布，桌的正中央放著一桶木簽。他身旁似乎還站著一位弟子，那弟子的肩上扛著一面旗。

　　荷華定睛一看，那面黑旗上用白漆寫著兩個(gè)大字。

　　算命。

　　凡間的把戲她不是沒見過，而是見得太多。

　　凡間沒有生計(jì)的人，說得好聽些稱一聲“算命先生”。他們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后，想到憑借自己的一張嘴為生，隨隨便便給人算個(gè)命，說幾句好聽的話，哄得腦子不大靈光的人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便有大把的銀子賺。

　　只是這種伎倆騙騙凡人還好說，想騙他們兩個(gè)做神仙的，那便是門兒都沒有。

　　于是荷華與月老默契地對視一眼，剛準(zhǔn)備離開，卻聽到那道士急急地喊道：“姑娘留步?！?p>　　荷華正想假裝沒有聽到，提腳便走，那吃著糖畫的小孩卻天真地沖著她喊道：“姐姐，我?guī)煾到心隳??！?p>　　她身子一僵，看了看手里的糖，突然有些后悔給那孩子買糖吃。

　　“姐姐，請吧?！痹吕弦荒橁幮Φ貜?qiáng)行將她拽了過去，荷華坐下后疑惑地看著道士，在他眼前揮了揮手，卻見那道士的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始終盯著桌上的木簽。

　　那扛著旗的弟子見狀，憤憤道：“你做什么呢？”

　　“不得無禮?！崩系烙?xùn)斥了一聲后，那弟子便癟了癟嘴，重新將身上的旗子扛穩(wěn)了。

　　荷華心下了然。

　　做這一行，裝眼睛不好使的，可比眼睛好使的更吃香。

　　小孩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便脆生生地開口道：“姐姐，我?guī)煾笛劬Σ缓谩！?p>　　荷華訕訕地笑了笑，卻聽見老道士開口道：“姑娘與我們師徒相識(shí)一場，即為有緣?？煞袢堇闲酁楣媚锼闵弦回?。”

　　荷華皮笑肉不笑地拒絕道：“我不太信命，怕是受不了道長這一番好意。”

　　那道士沒料到被拒絕了，怔了半響后，朗聲笑道：“姑娘性子直爽，倒是老朽唐突了?！?p>　　“姐姐，我?guī)煾邓忝伸`了?！毙『⑴恐雷?，沖著荷華眨了眨眼，將桌上的木簽推在了她面前。

　　她最受不了小孩子撒嬌，于是嘆了口氣，隨便從木桶里抽了一根簽遞給道士：“道長請便?！?p>　　那道士接過荷華手中的簽后，摸了摸，臉色一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月老本想看個(gè)熱鬧，然而見老道久久不語，便偷偷撫在荷華耳邊道：“你說，他是不是知道你是神仙，才說不出話？”

　　荷華偏過頭咬著牙在月老耳邊回道：“要不，讓他給你算一卦，看看能不能算出你也是神仙？”

　　月老哂笑，悄悄往旁邊挪了一步。

　　“姑娘，你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而來?！崩系烂嫔?，手里還攥著方才的那根木簽。

　　荷華歪著頭想了想，從天上來，姑且算是很遠(yuǎn)的地方。于是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而又看到道士那雙不太好使的眼睛，便開口答道：“正是?！?p>　　老道再次摸了摸手里的簽文，想著是否是方才解錯(cuò)了，然而無論怎么摸，都是同樣的結(jié)果，于是便沉聲道：“姑娘的命格，不太完整。”

　　荷華有些詫異，月老之前說她命不好，招不到桃花?？裳巯逻@個(gè)命格不完整，又是個(gè)什么說法？

　　于是她難得饒有趣味地問道：“這是何意？”

　　然而老道卻避而不答，一臉鄭重道：“生死關(guān)頭，一定要記住，置之死地而后生?！?p>　　荷華神色一動(dòng)，有些茫然。

　　她許久沒有正經(jīng)地打過架了。生死關(guān)頭這個(gè)說法，是說她不久之后會(huì)跟人打架嗎，而且還會(huì)打個(gè)你死我活嗎？

　　原本月老已經(jīng)等得有些不耐煩，聽到老道說了什么生死關(guān)頭，便不動(dòng)聲色地扯了扯荷華的袖子：“天香樓的戲要開場了，咱們走吧?！?p>　　“道長，我聽不太懂，你將話說明白點(diǎn)?！焙扇A不理會(huì)月老，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想問個(gè)明白。

　　道士沉吟了片刻后，知道天機(jī)不可泄露，但心有不忍，于是便答非所問地道：“姑娘，切記，不可強(qiáng)求。否則，到頭來苦的還是自己?！?p>　　月老實(shí)在聽不下去，將荷華拽了起來，往天香樓方向而去，路上還不忘抱怨這個(gè)道士算命算得太假，連一句簽文都解不明白。

　　待到他們走遠(yuǎn)后，那扛著旗的弟子弓著身子，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試探著問道：“師傅，為何不將話說明白些？”

　　那道士搖了搖頭，對著手里的簽文嘆著氣。

　　“將死之人…”

　　弟子心里一驚，卻看方才算命的兩人，早已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