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風雪出山的隊伍,沉默無聲,既像不敢打擾了這片雪山的清凈,也像是在為那些埋葬在雪山里的人而默哀。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暮色逐漸降臨,將整個白雪構(gòu)筑的世界都壓上一層厚厚灰暗的顏色,踏出這片雪山的同時,在遠方隱約傳來急促的赫赫風聲。
由遠至近,吳良瞇起眼睛,如果這種時候再涌現(xiàn)獸潮,那么對于這支已經(jīng)疲乏到極點的隊伍而言,莫過于是滅頂之災。
一位侍衛(wèi)迅速爬上樹梢遙望,隨即那張晦暗黝黑的臉龐上泛起驚愕。
風雪洶涌沸騰,如遭受天魔侵襲。
昏暗暮色下,從天際盡頭,風雪如同一線潮水蔓延而來,鋪天蓋地,侍衛(wèi)們艱難握住刀柄,傷勢或許并沒有重到連刀都握不住,但那風雪之外所隱藏著的大恐怖卻無形在煎熬內(nèi)心。
寒風呼嘯,重重大雪中里隱約有身影浮現(xiàn),輕飄飄猶如柳絮。
這時候所有人終于看清楚風雪之后所遮掩的是什么,那是一位白衣如雪的年輕人御劍而行,在他身后是同樣衣著縹緲恍如天人下凡的修士。
氣息所至,引動風雪劇烈飄搖。
“第三境!”
似乎是知道吳良心中的疑惑,在他身側(cè)的老人微微挑眉說道。
為首御劍而行的年輕人,擁有者一張俊秀豐朗面容,雙眸如劍,在距離里隊伍還有十丈距離時就已然飄然落下,朗聲喊道:“青云宗馮明山救援來遲,還請殿下恕罪?!?p> 尊卑永遠是這個世界最難以逾越的距離,就如同他此時,豪不掩飾眉宇間的淡淡傲氣,微微挑起眼簾,視線之中只有那位身形臃腫的女子。
聽到這個名字,郡主殿下常年冰封不化的臉龐不知何時已經(jīng)有了笑意,沒有什么是比能夠離開這片雪山更令人欣慰的事。
她略微抬起眼簾卻沒有去回答對方的話,而是下意識望向別處。
馮明山滿臉溫煦笑意,正準備說些什么,卻看見郡主殿下此時的目光落在一名普通的少年身上,而且她眼眸里的神采是他從所未見過,這一幕,讓他原本不錯的心情,忽然如同墜入冰谷,對那個少年,眼眸里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一抹不喜和厭惡。
察覺到莫名其妙敵意的吳良瞪大眼睛,暗暗罵了一句:“有病啊!”
隨即嘴角扯了扯,很難想象英姿颯爽年紀輕輕便修行至第三境的青年才俊,竟然會對郡主殿下情有獨鐘,腦海里莫名的浮現(xiàn)出惡趣味的吳良很想告訴他,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樣這般,有眼光的!
只可惜很顯然他這幅無辜神情并不能讓對方敵意消減多少。
馮明山無疑是楚國青年一代中出類拔萃的一類人物,無論是風姿還是氣度能力都是佼佼者,而他也擁有著絕對自傲的資本,如此年輕的第三境,這豈是天縱之才所能形容。
咳咳咳,但有時候情之一字,確實能讓人失去理智,也會戳瞎人雙眼,就比如他對郡主殿下的深沉愛意。
馮明山徒然生出憤怒的情緒,自然不是針對郡主殿下,當然也不會是其他人。。。他只是非常厭惡那個隊伍里的少年,這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以他的身份地位,原本對這家伙應該是不屑一顧。
可更讓他惱羞成怒的是,對方居然對郡主殿下的目光視而不見,甚至刻意避讓,這在他心目中幾乎是死罪了!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就把那個少年的眼珠子挖出來。
這種殘酷心境蔓延至臉上,馮明山很快就掩飾下去,至少在那位郡主殿下的面前他不會流露出來,所以在場中也唯獨只有頭皮發(fā)麻的吳良知道他的嫉妒和不喜。
郡主殿下微微有些失神,恍然醒悟過來后,也察覺到將注意力落在這樣的少年身上確實有些不妥,立馬錯開視線,眼神逐漸恢復尋常的冷漠。
但她內(nèi)心卻無比詫異自己的舉動,剛剛純屬于下意識的一眼,這對于她而言是一種從所未有的感覺,對一個如此身份地位懸殊的少年另眼相看,連她自己都分不清緣由。
郡主殿下緩緩收回視線,同時也收斂起心境。
無辜聳了聳肩,吳良搖頭苦笑,望向那位殿下的厚重背影,如釋重負!
因為莫名其妙契約的存在,他還真怕這位殿下對他垂憐愛意,這可是能夠讓他在夢中驚醒的噩夢??!
殿下既然是殿下,少年自然也就是少年。
在接下來直至夜深人靜的時間段里,郡主殿下冷漠驕傲不曾再流露出任何情緒波動的視線,而吳良也在做趁早離開的準備。
只是,似乎是詫異于一個如此微不足道的少年竟然能在關(guān)鍵時刻阻擋住妖的致命一擊,尤其是驚訝于那一夜的殘酷慘烈,馮明山不告而來。
當然,隨行而來的還有郡主殿下。
這是停留在雪山外的一個夜晚,相比起進山前那一夜的喧囂,經(jīng)歷過鮮血淋漓現(xiàn)實的所有人都顯得異常沉默。
這時候馮明山冷冷注視著火堆一邊的少年,目光里不摻雜任何情緒,格外寒冷!縱然是眼前的少年曾經(jīng)逆轉(zhuǎn)過戰(zhàn)局,但確實不值得他鄭重對待,他只是在暗暗猜忖,這個少年跟郡主殿下之間是否存在真正的關(guān)系,然而無論他怎么想都覺得這幾乎是不可能,于是目光逐漸也變得淡然起來。
這其中的深意,意味深長!
吳良非常清楚接收到這種信號,滿臉苦澀無奈,聯(lián)想起此前對方的冷漠目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整個天下應該也找不出第二位有如此特殊愛好的人物了吧!所以他這過于強烈的占有欲是不是顯得有些多余?
都說才子配佳人,但吳良更認同王八配綠豆,說實話郡主殿下和青年才俊之間兒女情長,對吳良這個階層的人來說最多不過是茶余飯后的談資,但吳良非常不喜歡馮明山所流露出的敵意。
在邙城里,讓吳良不痛快的人最后往往都更加不痛快,所以這時候他站起身來,然后看似隨意走到了火堆另外一邊,望著那位滿臉詫異的郡主殿下,微笑說道:“殿下,我有幾句話想要跟你說,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在某些突如其來的事情面前,人們往往來不及反應,就像這位郡主殿下沒有細想就下意識點了點頭。
因為要說話的緣故,所以說話和聽話的人就必須得靠得很近,更因為在夜深人靜時,一男一女的細碎話語就更顯得別有心意。
等到馮明山反應過來的時候,吳良已經(jīng)重新坐回原位,只是眉梢間不加掩飾的笑意,怎么看怎么古怪!
火光映照下的郡主殿下,蹙起眉梢,終究還是沒有說話。
所以,白衣飄飄本應該風度翩翩的馮明山神情莫名難看起來,在離開之前,他沉默片刻,走到吳良面前,微笑說道:“聽說你要青云宗,這很好,很好!”
最后兩個字刻意壓重語氣!
夜深,吳良依舊低著頭收拾行李,當從黑布袋里摸出幾個漆黑瓦罐時就陷入了沉思。
七七重新將黑布袋系緊,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好奇望著吳良問道:“少爺,你剛剛跟郡主殿下說了什么?”
“就是問她晚飯吃的什么,喝的什么!”
“就這些???”
“不然你以為是什么?”吳良揭開瓦罐放在鼻息前深深嗅了兩口,然后帶著有些眩暈的感覺晃了晃腦袋,說道:“難道你以為是互訴衷腸,說些你情我濃的話?”
七七停下手中動作,茫然問道:“難道不是?”
“哎哎哎,你這腦袋里面裝的是什么啊?你家少爺難不成是眼瞎了嗎?會對她情有獨鐘?”差點氣得吐血,吳良憤憤瞪了她兩眼,訓斥說道。
七七眨了眨眼睛:“那么剛剛少爺你是故意的?”
“你還不算太笨嘛!”吳良隨口笑著道:“你有沒有看到那個馮明山,最后臉都快綠了?”
七七歪著腦袋仔細回想,隨后認真看著他,說道:“少爺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其實你挺白癡的?!?p> 吳良抬起頭,滿臉疑惑。
七七搖了搖頭,再次看著他:“你以前不是說過,無緣無故給自己樹敵,這是種白癡的行為?而且,你還要去青云宗,我要是他,都絕對不會讓你過得舒坦!”
“??!好像是挺白癡的!”不過吳良半點沒有因此而后悔的打算,揉著下巴說道:“你家少爺什么時候吃過虧?他敢讓我不舒坦,我就讓他更不舒坦。而且那家伙竟然腦袋給驢踢了,愛慕上郡主殿下這種玩意,我現(xiàn)在嚴重懷疑他到底有沒有精神錯亂?!?p> 一旦自家少爺開始說些她不能理解的胡言亂語時,七七就會懷疑他是不是有病。
主仆二人重新陷入沉默,良久后七七突然說了一句話:“少爺,我發(fā)現(xiàn)那位殿下好像對你別有心意?!?p> 不得不說女人的直覺永遠是最可怕也最敏銳的武器,無論是那些深宮怨婦還是此時懵懵懂懂的小丫頭。
端起瓦罐在認真查看的吳良,差點就失手跌落在地,好不容易維持住鎮(zhèn)定后,回頭盯著七七,憤懣喊道:“哎,能不能不說這么嚇人的話?”
“這也忒嚇人了!”
第二天清晨,出行前夕,吳良特意去找了郡主殿下告別順便提出一個請求。
對于這個不要求其他賞賜,只是要一輛馬車的少年,朱顏蹙起眉梢,最終還是揮了揮手表示同意。
車隊駛出連綿死亡山脈,就如同吳良此前曾經(jīng)說過,只有那些從這片雪山里活著出來的人才會明白其中的恐怖。
在離山后,再沒有人愿意回望一眼,都默契將那些恐怖的記憶那些鮮血淋漓的畫面同時埋葬在雪山和腦海深處。
有第三境修士護衛(wèi),再沒有獸潮能夠威脅到車隊的安全,。
坐在同一輛馬車的主仆二人,有意無意遠遠落在車隊最后,在離開雪地駛?cè)牍俚篮?,車隊速度頓時變得快起來,他們很顯然就掉隊了!
駕著馬車感受著風雪撲面,望著視線里永遠揮之不去的風雪,吳良思緒飄搖,看上去整個人已經(jīng)神游萬里。
“少爺,咱們不偷偷溜走嗎?”
聽到小丫頭的疑問,他收回思緒,笑著搖頭說道:“不告而別太不厚道,得跟那位老前輩打聲招呼再走?!?p> 七七將小腦袋彈出車簾外,恍如第一次認識自家少爺,瞪大眼睛問道:“前年我們連夜逃出邙城時候,少爺那時候怎么不講究厚道了?”
“哎!你這丫頭什么時候開始事事拆臺了?”吳良伸手揉了揉她頭發(fā),想著終于能離開邙城心情豁達開朗,笑著解釋道:“邙城里咱們是逃亡,這次是光明正大離開,事不一樣!”
吳良突然醒悟過來什么,惱怒說道:“我說能不能老是抓著這一個把柄不放?。‰x開邙城的時候也說,離開雪山又說?!?p> 七七一本正經(jīng)點了點頭:“那我們說說春香樓里,關(guān)于你偷看柳姐姐沐浴的事!”
吳良無言以對,他望著遠方,想著再也不用擔憂簽訂契約的那位郡主殿下,心情豁然開朗!
一個莫名其妙的契約,事實上并不能成為彼此關(guān)系的紐帶,甚至有可能那位殿下在某個時候因為解決不了腦海里的念頭,而去解決造成這個念頭的人。
這是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吳良對自己有著非常清醒的認知,他知道這個只有他知道的契約更多時候只是象征著一種虛妄的假象,所以內(nèi)心深處既沒有悵然若失也沒有過多感慨。
在大概正午時分,主仆二人終于追上前方車隊,這是一座跟邙城類似的邊城,來自城主府士卒恭恭敬敬迎接著郡主殿下的車隊。
吳良停在城外,看著緩緩入城的車隊,沒有靠近,只是遠遠帶著笑容,在第三輛馬車駛?cè)氤浅厍?,車簾被拉開,面容溫和的柳江青老人微微朝他點頭示意。
吳良深呼吸一口氣,深深彎腰,一揖及地!
感謝他接連幾日的教誨,或許這并不能為他帶來什么實質(zhì)的變化,但知恩知報,他向來不介意對任何給予幫助的人最崇高敬意。
看到少爺形此大禮,七七雖然不理解,卻也趕緊學著他的模樣作揖。
直至車隊徹底駛?cè)氤浅?,主仆二人仍舊久久未曾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