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合婚盟誓

　　只有紅布一匹，裁開了纏在營帳、馬轡頭、新娘的黑發(fā)和少年郎的腰帶上。

　　西涼的燒酒上頭，梅司定定發(fā)紅的雙眼，穿過紅的篝火、紅的營幡、紅的蠟燭、貼紅紙的酒缸，走向主帳，三百壯士酒碗嘈雜碰撞。每一步都有酒碗摔在地上，每一步都是一次拷問：這是情勢交逼下的選擇，我這么做，對嗎？

　　這于大局并無不利，甚至?xí)?jiān)實(shí)與河西的紐帶；救人一命，仁義兩全；至于梅氏族內(nèi)，伯父只會(huì)高興，恩師向來疼愛，即使責(zé)備幾句，也不會(huì)真如何——可我為何如此慌張？仿佛心中懸著一塊大石，仿佛腳下是萬丈深淵。是西涼的酒太烈了嗎？為什么三碗之后腦子一片空白，雙腿如鉛、舌頭發(fā)僵，仿佛置身冬潭寒水、頭上隱隱模糊的光輝。我是宋使，背著蒼生和社稷，快醒來！申昌遇喜氣洋洋地將他引至帳門，他和帳內(nèi)的世界只隔一層丈許紅布。

　　夏夜涼如水，涼州城瑟縮在黑暗廣袤的大地上，夜風(fēng)吹來，掀開紅簾子一角——

　　頸堆祁連雪，口含焉支山！

　　今夕何夕，三星在天！

　　（注：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隔絕世界的冰層突然碎裂，他恍然明白——原來，原來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救人求仁、情勢交迫，梅司不過是滾滾紅塵中一個(gè)凡俗的男兒罷了。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

　　望河梁，紅顏守空枕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我們是人世煢孑的過客。在這倥傯的時(shí)間之中，這片廖曠蒼涼卷著朔風(fēng)的陌生大地上，這千年不變的三星照耀的夜空下，就是此時(shí)此地，用你溫?zé)岬纳碥|，擁抱我吧。

　　他掀開了簾帳！

　　******

　　那女孩子抱著胳膊慌張地站起來，踉蹌了一下。梅司慌忙伸出手，卻沒敢觸碰她。

　　“公子……”

　　“姑娘……”

　　兩個(gè)人同時(shí)開口又同時(shí)打住，互相試探又不敢對視，緊張而尷尬。梅司定了定神，無論對方心意如何，談總比不談好：“姑娘，你先說。”

　　女孩子斟詞酌句艱難地說道：“梅公子，是因?yàn)榭蓱z我…嗎？”

　　梅司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問，也許他在空曠的西涼大地上感受到的，她根本沒有同感，千年前的情思與心緒的激蕩，只是自己不合時(shí)宜的自作多情？她將要表示感激嗎？還是拒絕？于是也非常艱難地尋字琢句道：“情由諸多，一言難盡，也的確考慮到姑娘的處境……”

　　那少女試圖理解，然后懊惱地放棄了；她一咬牙，上前直視著他：“梅公子，我很喜歡你，你，喜歡我嗎？（停頓了一下，她有點(diǎn)疑惑）要是你不愿意，就算了……”

　　梅司被驚呆的時(shí)間肯定比上次長，直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笑了、笑出聲來、笑得坐倒在她旁邊。她一點(diǎn)也不復(fù)低眉垂目的樣子，皺著眉乜斜著他。

　　過了一陣，他才能斂回一貫的端雅，并排而坐，朝她伸出右手，干凈而骨骼修長。

　　她一頓、挑著眉毛玩味一會(huì)、皺皺鼻子，將自己剛?cè)玖思t指甲的左手覆上去。

　　“婚姻是大事。”他握著她的手。“我會(huì)履行我的誓言。”

　　她轉(zhuǎn)頭看著他：“好，我也會(huì)?！?p>　　******

　　“新郎新娘盟誓——”

　　三百壯士圍成一圈，他們年輕黝黑的臉膛上泛著微醺和喜悅的紅色。

　　火光中央，新人解散發(fā)髻、面向而立，各自伸出右手，虎口相對，然后交握在一起。薩滿將白堊土倒在他們手上、腕上。朔風(fēng)梳開他們的頭發(fā)，是兒馬的長鬃與黑云壓城的鴉翼。各裁取一段長發(fā)，編結(jié)成股，浸入祭神的酒，然后8字形將他們的手捆綁在一起。

　　“天地為證，約為同盟；執(zhí)手扶助，婚姻誓成；

　　困頓不離，富貴不移；永不相叛，死生契闊！”

　　明火一閃，頭發(fā)纏在他們皮膚上燃燒起來，他們握得更緊了些，抵抗著炙熱的灼痛，直到頭發(fā)由熾紅蛇一般蜷曲化灰湮滅。